第34章 親近
看到這麽多人站在一旁的時候,葉挽秋才終于醒悟過來,連忙松開哪吒的手,擦幹臉上的淚水行禮:“見過夫人。”
混天绫軟軟地擦過她的頭發,滑落回哪吒手中,被他握住。見到母親和其他衆多人的出現,哪吒立刻斂了方才的那些無措迷茫,如以往那樣擡手,只有語氣裏還滞留着一絲難掩的異樣:“母親安好。”
殷夫人愣愣地看着葉挽秋,幾乎是跑着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掐得有些生疼:“你,你沒事嗎?你碰到哪吒的時候沒事嗎?”
一旁的幾個侍女們也都紛紛聚集在一起驚訝地低聲讨論着,目光一直看向這邊,好像看到了什麽怪異至極的畫面。
“沒有,我……”葉挽秋搖搖頭,還沒想好怎麽編造一個合理的借口敷衍過去,就看見殷夫人忽然轉頭朝向哪吒,臉上浮現出脆弱的希望,想要伸手去擁抱對方,卻被哪吒後退着躲開:“母親別碰到我,您會受傷。”
殷夫人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孩和自己懸空的手,忽然跌坐在地上渾身顫抖着,臉色蒼白,最終痛哭出聲,反反複複只有一句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哭得凄切,似乎這六年來一直被強壓着的憂愁悲苦全都在這一瞬間被誘發,齊齊上湧堵在她心口和喉間割剮着她的血肉,讓她原本溫和低柔的嗓音變得嘶啞不堪,聲聲泣淚帶血,讓人想起那些夜裏恸哭不已的悲慘幽靈,身上那股跟着情緒波動起來的苦辣氣味愈發複雜濃厚。
哪吒看着殷夫人一直跪在地上朝自己伸手的樣子,琥珀色的眼睛裏浮光微動,像是淚珠在虹膜上滾動一圈留下的殘影,忍不住向前走去,試圖擡起手去觸碰她近在咫尺的顫巍指尖,卻又猛然停住。
他想起自己剛出生不久時,殷夫人幾次三番想要抱他,去撫摸他的臉,然而每次剛一接近他都被那種焚燒般的劇烈痛苦折磨到不成人形,好幾次都差點就此喪命,身體也越來越差。
哪吒閉上眼睛,平攤的手慢慢蜷縮緊握起來,垂在身側,整個人立在原地身體僵硬,眉尖緊颦:“孩兒告退。”說完,他一揚混天绫,紅霞似的身影只眨眼間就不見了蹤跡。
葉挽秋抱扶住已經哭得幾乎半昏過去的殷夫人,回頭看着清朗無雲的天空,着急地朝其他侍女說:“快把夫人扶回去休息,我去把三公子找回來。”
話雖這麽說,可到底要去哪兒找,葉挽秋卻一點頭緒都沒有,只能在總兵府裏到處穿行着尋找那道苋紅的身影。
一路上,她遇到不少行色匆匆的家仆,可惜挨個打聽過去也問不出什麽關于哪吒的消息。似乎在所有人的意識裏,哪吒都只是個籠罩在層層神光下的朦胧存在,和那些挂在神壇上受人供奉的石頭神像沒什麽區別。大家都只是知道這位神仙降生的三公子,除了本能地敬畏和恭順,對他其餘的一切完全毫無了解。
她找了許久還是不見哪吒的身影,正着急的時候,忽然從風裏聞到一股細細的浮散蓮花香氣,淺淡近無。葉挽秋順着回頭,看到哪吒正坐在那排蒼翠樹木背後只有一掌寬的青瓦牆沿上,單手托着臉,眼神無光地望着殷夫人寝屋的方向,好像這樣就能看到他母親是否安好了似的。
葉挽秋松一口氣,走過去,仰起頭叫他:“三公子別擔心,夫人只是突然情緒有些失控才會這樣,休息一下就好了。”
哪吒坐在牆沿上動也不動,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也不回答,整個人仿佛一個被抽去靈魂的精致瓷娃娃,毫無生氣。葉挽秋看他一會兒,順着家仆們暫時靠在牆邊用來修剪樹林的木梯爬上牆沿,坐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慢慢對他說:“夫人只是很關心你才會這樣的。其實全天下的母親都一樣,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快樂。所以只要你能好好的,時常開開心心,她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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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她的話後,哪吒半垂下濃黑的眼睫,遮去他眸底所有的神色,只輕輕問:“那如果,我才是她心病的根源呢?”
葉挽秋頓住,看到他松開手,混天绫被他身上的低落情緒影響到,無力地沿着他腳下的青瓦散下,蜿蜒如鮮紅的河流。
“如果沒有我的話,母親應該會很高興。有兩位兄長時常陪伴在側,承歡膝下,她一定會比現在好許多。不用日日為我煩心,更不用傷神憂思,積慮成疾。”他淡淡地說着,從眼神到語氣都是一種冷霾的灰,甚至是自厭。
“不是這樣的。”葉挽秋急忙打斷他,認真看着他說到,“我知道你是因為不想讓夫人擔心,所以才選擇住在西庭院,也不怎麽與人接觸,覺得少出現一些就能讓她少擔心些。但其實夫人她焦慮的就是這個,她是個很好很好的母親,只想關心你好不好,高不高興。你越是少出現,不愛說話也從來不笑,她越難過,總是自責是自己沒有照顧好你的緣故。
她只想看到你高興,即使不能接近你,那她也會安心很多的,真的。”
哪吒默不作聲,葉挽秋也就只能安靜地陪着他坐在一旁。
半晌後,他忽然轉頭,溢滿天光的琥珀色眼睛頗為銳利且好奇地看着葉挽秋:“為什麽你碰到我會沒事,其他凡人卻不行?”
可能因為我是個石頭吧,抗火燒能力比較強。葉挽秋腹诽,但還是假裝思考了一會兒,回答:“可能是因為我近幾個月來勞作良久,皮糙肉厚。所以你的仙法普攻沒能破開我的物理防護?”
哪吒,“……能解釋下麽?”
“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她心虛地回答。倒不是說她想故意瞞着對方,只是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葉挽秋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說比較好。不然到時候被對方當成什麽石頭成人的精怪,幾番解釋不通,像早年動畫裏對着那條東海白龍般一乾坤圈給她朝腦門敲下來,她估計得當場下葬。
哪吒看她一會兒,收回視線,消失在了牆沿上。
也許是聽進去了葉挽秋的話,從那天起,哪吒慢慢開始不再整日整日地不見人影,而是時常會陪伴在殷夫人身旁。盡管母子兩人依舊不能有任何接近和觸碰,但看到哪吒的些許變化,也讓殷夫人寬慰了許多。再加上有哪吒從溺海尋來的一些靈藥,第二年剛開春的時候,她的身體就比以前要好不少了。
三月裏的陳塘關是最美的,真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只是每當下雨的時候還是會有些微微的寒涼。
葉挽秋坐在西庭院的廊庭屋檐下,活動着因為長時間刺繡而有些酸痛的脖頸和肩膀,看着那些灰蒙細密的大雨潑灑在總兵府裏,飛珠滾玉般從鉛灰色的深厚雲層裏跳躍下來,把早春的花香和桧柏林的清新味道全都淋得蕭瑟黯淡下去。雨水和各種濕漉的氣味凝聚在一起,在葉挽秋的嗅覺裏形成一種獨特的冷淡芳香。
簡易繃架上的衣服還只做了一半,她卻望着那些青石板上團團綻開的雨花有些出神。
不知道母親怎麽樣了?
自己已經在這裏待了快大半年了,不知道還要繼續停留多久?
她還會回去嗎?如果能回去,那面對的會不會已經是她完全陌生的時代?
以前她熟悉的一切會不會早就消失了?
這些問題總是時不時就會湧上來困擾到她,讓她無法專心眼前的事。不過葉挽秋對自己這種偶爾迷茫低落的情緒也已經基本習慣了,反正日子還得繼續,她總會慢慢把自己調整好的。畢竟再喪也不能改變現狀,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努力活下去。
想到這裏,葉挽秋甩甩頭,繼續低頭刺繡。
這件衣服是做給哪吒的,他以往的衣服現在再穿都短了一截,殷夫人還開玩笑地說他是不是在春雨裏淋多了,所以年關過後才長得特別快。然而哪吒其實很讨厭淋雨,甚至已經到了憎惡的地步,抵觸情緒簡直強烈到有些不正常。
沒繡幾針,葉挽秋就順着那縷蓮香回頭,看到哪吒将混天绫的兩頭栓在房梁上當秋千一樣坐着,晃晃悠悠地看着她:“上次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
“什麽問題?”
他啧一聲,“你故意的吧?”
“還真不是。”葉挽秋一邊慢條斯理地将手裏的絲線和針從衣料上抽出來,一邊回答,“只是上次你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了,所以我才不知道你現在想問的究竟是哪一個。”
哪吒皺起眉頭不悅地睨着她:“我是問,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雖然管家說了她是和他同家的丫頭,但始終一開始并不是住在一處,而是家裏落難後才從別處投奔過來。再加上葉挽秋從來不說自己以前的事,就算偶爾問起老管家也總是語焉不詳,哪吒就更好奇了。
“有山有水的地方咯。”葉挽秋回答。她不敢對自己的事情說太多,怕說多了會穿幫不算,要是哪吒一直記得她卻說過就忘,那才是真的尴尬。
“總有名字的吧。”
“你猜啊。”
他還真就開始細數那些叫得上來名字的地方:“朝歌?殷城?蕃城?總不是陳塘關,我之前沒見過你。”
“你說是就是。”
她這種漫不經心的敷衍态度讓哪吒立刻臉色沉冷,一扯混天绫就朝外走,房梁都跟着顫抖搖晃了幾下,險些要塌。葉挽秋茫然地擡頭,連忙追上去拉住他:“怎麽就生氣了?”
男孩挑着一雙漂亮的鳳眼瞥她,面無表情:“既然你懶得說,那我也就懶得問,這樣還不好麽?”
葉挽秋語塞,當即滿頭黑線:“……你不要這麽傲嬌好不好,明明你以後不這樣的。”
所以說這三千多年的時光到底對你做了什麽禽獸不如的事,請現場表演一下好嗎?葉挽秋幾乎要哀嚎。
“你如何得知我将來會是什麽樣?”哪吒挑挑眉,反問。
“我……”葉挽秋脫口而出,“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啊!你這都已經七歲了,當然能看将來了。”說着說着,她腦海裏還蹦出一些不知是哪個朝代的歷史常識,也就跟着順嘴說到,“而且從習俗上來講,不是只有審犯人和準備定親的時候才會把家底問得這麽仔細嗎,你怎麽老跟我的家底過不去……”
哪吒聞言一愣,隐匿在漆黑長發裏的白皙耳尖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微微泛紅,朱唇緊抿着掙開對方,直接動用仙法離開了原地。他一走,原本被他用神力改變了墜落軌跡,所有絲毫沒有碰到他的雨水全都恢複了正常,齊刷刷朝葉挽秋砸去,不一會兒就把她澆了個徹冷。
果然,她在漫天大雨中一邊發抖一邊總結,小孩子真是這個世界上比鬼還可怕的存在。
這話一點也不誇張,至少當葉挽秋想盡花樣地做出許多漂亮糕點,還配着說不完的軟話才終于把哪吒重新哄得重新高興的時候,她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想再養小孩了,哄一次比做一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還累。
好歹那玩意兒還是有正确答案和解題思路可言的,哄孩子簡直是踩在崩潰和懵逼的邊緣瘋狂試探,還是個對智商和發量的雙重考驗。
要不是現實不允許,葉挽秋真想揪住這株陳塘關的花朵給他使勁拔苗助長一下。小小年紀就如此磨人,将來可怎麽得了。
這商朝天下的興亡,果然跟你哪吒有責,葉挽秋如是想着,嘆口氣。
窗外的雨還在下,連着三日後才終于放晴。這場雨把經歷了一整個嚴冬的凍土全部從沉睡裏喚醒。雨停後不到兩日,到處都是一層淺淡如煙的虛幻綠意。
面前的新衣已經基本做好,只等最後的繡樣收尾就算完。葉挽秋試着翻檢了一下剩餘的布料,比對着盤算到底配條什麽樣的腰帶最合适。
還沒等她決定好腰帶上的繡樣,一早就已經練完法術的哪吒從屋檐上輕盈躍下,落地卻如貓一樣迅捷無聲,繞肩的紅绫飄垂着曳地。他這個神出鬼沒的習慣曾經把葉挽秋吓到過好幾次,後來才自發改掉了。
看着葉挽秋一直盯着自己的模樣,哪吒走過來坐在她對面,歪了歪頭:“想什麽?”
“我在想怎麽騙你去代表國家參加個體操比賽為國争光,然後我就可以坐在旁邊一邊流淚鼓掌一邊告訴其他人,‘哪裏哪裏,都是孩子自己努力的結果’。”
哪吒擰下眉尖:“你又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說着,他拿起一旁的糕點咬一口,态度随意地問,“我午後要去東海邊,你要跟着麽?”
東海?
這個名詞每次出現都會讓葉挽秋心口一跳,短暫的停歇後是接近失控地搏動。一想到神話裏那些場景,她就覺得……
“怎麽又走神?”哪吒伸手在她面前晃晃,拉回她的注意力,“去還是不去?”
“你去東海做什麽?”
“就是想去啊,你這個問題問得真奇怪。”
見葉挽秋又不做聲,哪吒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怕水?”
“沒有,我剛剛走神了而已。夫人讓我時時跟着你,那你去哪兒我當然也得去,去就去吧。”何況跟着去了她也能安心些。
本是一句極正常的話,卻也不知道哪裏惹到了他,哪吒聽完就翻臉,開始起身朝外走:“既然你這麽勉強那就算了。”
“???”
葉挽秋的內心簡直被一堆問號瘋狂刷屏:
——說好的“生而知事又通禮,三年六月降神仙”呢?
——別人都是老小孩老小孩,老了才成小孩,你這怎麽還沒長大就開始越活越回去了?
——而且你的人設是不是有點不太對,最開始不應該是高冷端莊,任性嚣張設定嗎?怎麽感覺現在只剩下任性了?
然而經驗告訴葉挽秋,這種時候和哪吒這個死倔死倔的小屁孩講道理是根本沒有用的,軟話說盡地哄才是百試不爽的硬辦法。
就這吃軟不吃硬的剛烈個性,簡直就是古偶小說裏的暴君标配。要是再來個嬌媚妖姬……
葉挽秋深感擔憂,原本到嘴的好聽話一下子就成了:“你見過妲己嗎?”
哪吒被她這個太過跳躍的奇怪問題問得暫時忘記了生氣,愣了愣後回答:“見過幾次。”
她眼裏的憂慮更濃了:“那你覺得好看嗎?”
他回想一下,眉峰驟壓,眼裏無端地流露出些許明顯的輕蔑和鋒銳,姣好面孔上一片肅冷,如桃花覆冰霜:“一只披着人皮的狐貍而已,有什麽好看的。”
她眨眨眼,這才想起哪吒是能輕易看透那些僞裝過的妖魔的。
“你問這個做什麽?”
“啊,聽說她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所以很想見見。”
“那只不過是她從別處扒來,靠妖力維持着穿在身上的一副人皮囊而已,你喜歡那種東西?”哪吒有點困惑地問,語氣裏還帶着種淺淺的天真,絲毫不覺得自己在說什麽過不了審的內容。
“不,謝謝你幫我斷了想看大美人的念頭。”葉挽秋嘴角抽搐地回答,然後伸手捏捏他的臉,手感極好,“走吧,你不是想出去嗎?”
從小幾乎沒有和別人有過肌膚接觸的哪吒對于這種舉動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反應,除了感覺有種很微妙的奇特,也只能躲閃着她的視線退開,臉色微紅地朝她嚴肅呵斥:“都告訴過你不要這樣……”
還害羞了。葉挽秋看着他的樣子,忽然萬分可惜這是個沒有照相機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