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伴

所謂戒房,也就是總兵府裏的一間偏僻茅草屋,不管是士兵還是家仆,只要犯了錯都會來這裏接受禁閉禁食的懲罰。

哪吒來這裏的次數不多,但也不是第一次。

在戒房的門徹底關上之前,葉挽秋看着他逐漸被黑影吞沒的側臉一寸寸暗淡下去,唯獨那雙眼睛依舊眸光不滅,寒亮如星。

門關了,她的視線已經失去對方,只有嗅覺還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淺淡涼薄的蓮花香。落鎖的那一刻,葉挽秋聽到哪吒對她說:“幫我轉告母親,讓她不必挂心。明日天亮後,我自會出去向她問安。”

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平靜,只有一線極浮微的低落夾雜在裏面,像是幻覺。

葉挽秋在門外應聲到:“好。”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忽然又問:“是師父讓你來的麽?”

葉挽秋搖搖頭,然後意識到對方現在是看不到自己的動作的,于是回答:“不是。”接着又補充,“但我可以保證我不是妖也不是魔,更不會傷害這裏的任何人。”

戒房內是滿眼的黑暗,只有窗戶和門縫處留有幾線幽光滲漏進來,照着屋子裏的塵埃浮動。其中一道被葉挽秋的衣袖遮得晃了晃,像發光的蝴蝶閃爍在哪吒眼裏。透過那絲狹窄的縫隙,他看到對方一晃而過的纖細手指,還有袖口上的幹涸血痕。

“我知道。”他的聲音隔着木門,聽起來有種平常不多見的軟糯感,“如果你是妖魔,我一早就會發現。所以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葉挽秋回想下自己莫名其妙來到商朝末期的這一年時光,誠懇回答:“為了生活。”

門裏寂靜無聲。

她嘆口氣,歪着身體靠在門板上:“其實我也沒有騙管家,我之前一直生活的那戶人家确實是他的同家,後來他們出海遇到了意外,我就只能來找他了。我是我娘從別處撿來養大的,到底從哪兒來,是個什麽東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門裏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葉挽秋等一會兒沒等到回應,有點緊張地用手指戳一戳那道小小的縫隙:“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騙你?”

雖然确實有作假的成分,但也總好過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我其實是來自三千年後的人,還是你的半個信徒半個學生再加半個咳咳咳”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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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哪吒現在以人間年齡來算才七歲,要真是對他實話實說也太不社會主義了,搞不好還會被當成變态戀/童/癖來游街示衆。

想到這裏葉挽秋就不由得渾身冒冷汗,連帶着額頭的傷口也開始重新疼痛起來。由此可見,為了全陳塘關人民的幸福指數着想,善意的謊言和隐瞞是必須的。

還在她不停揉着額頭思考着,該怎麽讓自己這番半真半假的經歷聽起來真實可信催人淚下的時候,門內的哪吒終于開口:“你……”

他剛說完一個字,葉挽秋忽然朝身後的小路回頭,嗅覺敏銳地捕捉到空氣裏逐漸濃郁起來的人類氣味,還有陣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輕輕敲下門:“我得走了,過會兒再來找你。”

說完,她很快閃進一旁的臘梅林裏,擦過樹葉輕沙響動幾聲,不見了蹤影。

離開戒房後,葉挽秋在外圍逗留一會兒,最終還是獨自回到西庭院的廊庭裏,坐在繡架前,繼續做着那件即将完成的衣服。她情緒不定,心裏也滿是煩悶憂慮,連帶着落針的時候也總是出錯,還差點紮到手。

等她終于收完針裁了線,還沒來得及把衣服取下來理好,殷夫人身邊的侍女春姒就急急地從外面走進來,站在臺階下朝她說:“快點,夫人叫你過去。”

既然是殷夫人這麽着急找她,那估計是哪吒被關進戒房的事已經被她知道了。葉挽秋這麽盤算着,很快跟在春姒身後來到了殷夫人的住處。

和她想得一樣,殷夫人就是為了哪吒的事才把她叫過來的。知道上午在東海邊的經歷後,殷夫人沉默許久,嘆口氣:“也許生在我們家,才是哪吒最大的悲哀。”

“不是的。”葉挽秋連忙安慰她,“三公子向來都是很敬重您的,而且剛剛他還說,明天一早就會來向您問安。”

殷夫人閉上眼睛,蛾眉颦蹙,伸手按揉着額角,像是疲累到極致,身上氣味的尾調也變成了濃濃的松脂和冬青味。片刻後,她又睜眼看向葉挽秋,淺淺笑一下:“你這孩子也是,快去弄點藥膏來擦下頭上的傷吧。”

“多謝夫人,挽秋告退。”

走出大門的時候,她清晰聽到身後屋內傳來幾聲殷夫人的低低哀嘆和自責,不由得腳下步子一頓,隔着眼前層疊如海的翠綠樹冠看向戒房的方向望了好一陣,然後才轉身去到空無一人的西庭院,坐在繃架前看着那件已經做好的新衣發呆。

其實殷夫人說得對,哪吒的個性放在如今這個人人都選擇逆來順受的陳塘關裏,必定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和東海,和他身上在人間的那些血緣牽絆,和這周圍的一切都是無法共存的。他的反抗和掙脫,也注定要他付出旁人無法承受的代價。

所有在宜城長大的孩子都是最熟悉這位少年神祗的故事的,葉挽秋也不例外,她很清楚哪吒的未來和結局是什麽。從大鬧龍宮到削肉剔骨,最後是每個孩子聽到這個故事時都最喜歡的蓮花複生環節,一字一句她都爛熟于心。

可從來沒有哪一次,讓她覺得這個故事是這麽可怕。因為它現在就在葉挽秋面前一點點展開着,推進着,絲毫不容她拒絕。

她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第一次聽完這個神話的幼年時代。那時她就像現在這樣,很安靜,既沒有像其他小孩一樣歡呼,也沒有纏着母親把那些有的沒的奇怪細節問個不停,只捧着臉坐在屋檐下,看着那些被夏風吹得娉婷袅娜的粉白蓮花,認真地思考着一些被大多數人都遺忘的問題:

他疼嗎?

他哭了嗎?

在被所有人和那些龍一起逼到那般絕境的時候,他又在想些什麽呢?

這些念頭從葉挽秋的記憶深處重新生長起來,穿過她腦海裏所有出現過哪吒的記憶,一直一直延伸到她面前,占滿她的全部思維,讓她根本不能去思考其他。

她當然知道歷史是不能被輕易改變的,那會對将來造成無法挽回的災難性影響。所以,有的事她即使知道也不能去幹涉,只能任其發展。

可是……

她愣愣地盯着面前那件山茶紅的衣裳,忽然聽到有像是水從屋檐滴落在樹葉上的細微聲音,很沉悶,一滴一滴,視線也随之清晰起來。

葉挽秋擡手抹過臉頰,發覺指尖下的皮膚都是濕涼的,低頭間,手裏那件新衣已經被眼淚浸濕了一塊,紅得愈發濃豔深沉,像捧半凝的血。

有幾只雀鳥從西方陸續飛來,纖巧的剪影将昏黃蒼穹裏的火焰色暮光劃破,拍拍翅膀停留在香樟樹枝頭,搖灑下一地的清澈雨珠。

她在這裏從天亮坐到了日頭西斜,直到傍晚時分,勉強整理好情緒後才回到了矮房裏,裏面只有兩三個和她同樣不當差的女孩們正圍在一起邊洗衣邊閑聊。談到今日哪吒因為殺了龍宮使者而被關進戒房的事時,大家不約而同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後,才有個好奇心重的新來小女孩弱弱地開口問:“我以為只有我們下人犯了錯才會被關進去,原來連三公子這般的貴人也會被關的麽?”

“就是啊。我之前還聽說三公子将來會是咱們總兵府的接班人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幾個女孩叽叽喳喳地讨論一陣,忽然将注意力轉向一旁默不作聲的葉挽秋:“唉,你是三公子身邊的人,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嗎?三公子真被關進去了?”

葉挽秋靠在窗沿邊,只看着外面不斷變換的天光雲影,心不在焉地回答:“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我還社會主義的接班人呢,不也一樣被困在這兒。”

“……什麽的接班人?”感覺知識盲區被觸碰的女孩們瞬間愣住,面面相觑。

她擺下手,起身跳下床朝外走去,說:“晚上我不回來了,管家要是碰巧來點人的話,記得幫我打個掩護,我改天用繡樣去城南給你們換點胭脂和釵子回來。”

“行是行,可你這要去哪兒啊?”

葉挽秋沒回答,只飛快跑向西庭院,帶着兩件衣物和食盒,繞向廚房将提前做好的晚飯裝進去,沿着白天的路又回到戒房周圍。

此刻正是外面的守門人交班停值的時候,她很輕松就混了進去,來到屋子的窗戶邊,擡起手敲了敲:“開窗,社區送溫暖。”

門內的哪吒聽到這個聲音後愣一下,從幹草墊上起身走到窗前将它推開一小半,這已經是這扇窗能被掀開的極限了。葉挽秋就站在外面,拎起手裏的食盒朝他晃晃,塞進來:“都是你喜歡的,趁熱。”

哪吒看着懷裏的食盒和一同被遞進來堆放在蓋子上的衣物,有點茫然地眨眨眼:“你……你怎麽……”

“他們已經交班停值了,我問過管家,這兒夜裏不會再有人來了。”葉挽秋說着,還是有點不太放心地朝周圍張望幾下,“你趕緊吃飯吧,不然一會兒就涼了。”

“你不怕被我父親發現麽?到時候進來的人就是你了。”哪吒抱着那堆東西一動不動,琥珀色的眸子盯住對方。葉挽秋點頭:“所以為了我将來的可持續發展,你得吃快點。”

哪吒,“……”

“你怎麽總是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他坐下來,背靠着窗戶下的牆壁,打開食盒,果然看到裏面放着的幾樣萊都是平日裏最合他口味的。

“涼了嗎?”她趴在窗邊問。

哪吒挑起一團黍子做的軟糕,蒙上來的熱氣撲在他臉上,化開一陣熱意。

他張嘴咳嗽幾聲,回答:“沒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久了,明明是和以往一樣的菜色,這次吃起來卻覺得味道格外好。

“那就行。”葉挽秋松口氣,和哪吒背靠背地坐下,隔着一面牆,用袖子擦一下微微出汗的鬓角,手指勾起腰間垂下來的半截腰帶晃着圈甩弄,目光散漫地注視着周圍的景象,看着那點金色的太陽逐漸沉沒進鐵青群山的剪影背後。

黃昏過後是黑夜,星星一盞一盞地亮起來。

她無意識地哼出幾句沒有歌詞的曲調,穿過窗戶的縫隙,落進哪吒的聽覺裏。他停下手裏的動作,微微偏頭朝上看,卻只能看到愈發暗沉的模糊天光:“這是你們那兒的曲子?”

葉挽秋回神,不自在地調整一下姿勢,回答:“啊,是。我娘以前經常會哼幾句,我就跟她學了。”

“她對你很好麽?”

“當然,那可是我娘,她最疼我了。我小時候生病她就整日整夜地守着我,從來都沒打罵過我,她可溫柔了。”說着說着,葉挽秋笑起來,轉個身,伸手貼上側面的粗粝牆面,掌心之下正好是哪吒靠着牆的肩膀,“她還會做好吃的菜,好漂亮的衣服。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她做的。”

“你還會生病?”哪吒安靜聽完,有點困惑地問,“可你并非人類。”

“是啊,你說奇不奇怪,別的生靈哪怕是妖魔都能百病不染身,我怎麽就沒有這種功能。”

“是挺奇怪的。”他應到,然後又問,“那你的那些法術是誰教你的?”

這個問題太深刻了。

其實就是你教的,只不過得在三千年後。

葉挽秋抿抿唇,心情複雜地用指尖在牆面上敲兩下,然後閉上眼睛就開始胡說八道:“是我們那兒的一個巫醫教我的。他為人治病,為人算卦,也教我法術。”

“他是怎麽知道你異于常人的?”

“我從小就和其他人不一樣,我能聞到每個人身上的命數氣味,好運的,黴運的,健康的,有疾的,甚至是心情變化。當然了,遇到神啊魔啊之類的,就只能聞到單一的氣味。

但那時候我不知道只有我才是這樣的,我以為每個人都和我一樣,所以到處跑去跟人說你聞起來是什麽味道。他們都覺得我是個小瘋子,不理我,說我腦子有問題,也不讓其他小孩跟我玩,看見我跟誰一起玩還會推我,打我。

我媽吓壞了,以為我真的嗅覺或者精神出了問題,帶我去看了許多醫……巫醫,就這麽遇到他的。”

“不一樣的味道。”哪吒重複着,忽然想起自己剛出生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初來人間,對睜眼時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好奇的,看到誰都沖對方咯咯直笑,開口便叫爹爹娘親。赤條條的一個小胖娃娃,從那綻開的蓮花肉胎裏爬出來,下意識地想朝母親懷裏鑽,想要得到一點血親身上的溫暖。

卻沒想到,他的父親卻抱着母親遠遠地躲開他,對他驚怒而視,甚至讓周圍的士兵們舉起冷/槍圈住他,不讓他靠近其他人半步。

剛出生的奶娃娃,掉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看着四周的人,第一次觸碰到的不是母親溫軟的手心,而是那些尖銳的刀劍,冰冷的石頭地面。唯一的暖是來自他被那些槍尖劃破的地方,是他自己的血。

沒有人敢碰哪吒,每一個試圖接近他的人都會慘痛不已,甚至丢掉性命,包括他的母親。

于是從那一刻起他便懂了,他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樣的,就像葉挽秋小時候。

“原來你也是這樣的。”

“是啊,所以有時候人多真的是一種折磨。而且人身上的味道會有很高的重複性,不像其他生靈。比如你和這裏的其他人聞起來就不一樣。人的身上有三種香味,你只有一種。”

“是什麽?”他問,同時也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他從屋頂上跳下,被葉挽秋牢牢接住的樣子。

她是唯一能接近自己,并且毫發無傷的人。

唯一的一個。

“蓮花。”牆外的少女聲音清脆地回答,裙擺和寬袖堆積在地上,和那些春日裏剛生長出來的草葉相互摩擦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冬天裏的蓮花。”

“冬天?”哪吒擰起眉毛,放下筷子,仰起頭看向已經漆黑的窗外,平淡地糾正,“冬天是沒有蓮花的。”

“我知道。但是,你聞起來就像這樣。”葉挽秋起身,戳一下窗戶,“吃完了?給我吧,我送回去。”

他把基本已經空掉的食盒遞給對方,看着她很快消失在視線裏,以為她送回去後就不會再來。卻沒想到,只片刻的功夫,葉挽秋又回來了,還帶着件厚實的鬥篷縮在窗外。

“你做什麽?”

“陪你聊天呀,春夜裏還是很冷的,你記得把我給你帶過來的外套穿上。”

“……你,你要外面過夜?”

“不然呢?等着明天一早老爺進來問你,這兩件衣服是怎麽來的?”

“那你也不用這樣守在外面。”

“實不相瞞,其實我是怕我回去睡的話,早上會醒不過來,到時候你就慘了。”說着,葉挽秋裹一裹身上的鬥篷,找個舒服的姿勢躺靠在石階上,“幫人幫到底嘛,總不能讓你被抓個正着然後接着關吧。到時候我還得天天給你送飯和衣服過來,多麻煩啊。”

哪吒拿起那兩件衣衫沉默一會兒,正想開口,卻被葉挽秋搶了先。兩個人就這麽隔着一道牆,一裏一外地聊了快大半個時辰。

期間,哪吒有問起過葉挽秋的家人到底是出海做什麽才遇到的意外。葉挽秋有些困意朦胧地随口回答:“他們說是去撈海貝和珍珠,所以得去遠一點的海域,沒想到就這麽沒回來了。”

“他們是去的東海麽?”哪吒冷冷地問。

葉挽秋,“……”

既然這是個美麗的謊言和誤會,那就讓它繼續美麗下去吧。

于是她回答,“是啊。”

牆內傳來一聲冷呵。

心有不安的葉挽秋坐起來,趴在窗沿邊朝裏看去,看到哪吒正背靠着牆,右手漫不經心地摩擦着左手腕上的那只乾坤圈收成的金镯:“你不睡嗎?”

“我不需要睡那麽久。”

“這樣啊。”她縮回去,換個話題繼續。

漸漸的,外面沒了聲音。哪吒站起來朝窗外看,發現葉挽秋已經裹成一團睡着了。

他微微詫異一瞬,沒想到對方居然這樣也能睡着。

春夜裏還帶着冬日的寒涼,葉挽秋翻個身,無意識地将身上的鬥篷裹得更緊。哪吒回頭瞟了瞟草墊上的兩件衣服,伸手取下混天绫抛向窗外。

鮮紅的軟紗柔柔地覆蓋在她身上,極薄的一層,幾乎沒有重量,卻讓葉挽秋覺得暖和了許多,松開抓着鬥篷的手,随意攤在臉側。

其實關戒房好像也沒有以前感覺那麽壞,哪吒忽然想。

他仰頭,看到有月光終于穿透那些厚厚的雲層,渾散地灑下來,籠罩住周圍的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重度存稿依賴症的我,每次都是寫一章新存稿出來就更新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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