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預言

被那頭冰猿的妖骨碎片割傷眼睛後的第九天,哪吒的視力終于重新複原。這還是他在起床後,開始習慣性地穿衣和梳理頭發時才後知後覺發現的。

屋子裏的陳設和他記憶裏的完全一致,因為天還沒亮的緣故,所以光線相當昏暗,只能看到一個朦胧模糊的影子。他略擡下手,指尖竄出幾簇明亮的火焰浮動在房間裏。光線擠走黑暗,把周圍的一切都清晰投映在他眼裏。

窗外的天光還是接近墨一樣的深藍色,濃影重疊,萬籁俱寂。哪吒走出房門,混天绫自動環繞在他手肘處,托起他輕飄飄地飛向乾元虛境的上空,将整座沉睡的仙島收入眼底。

他坐在屋檐頂上直到旭日東升,沒過多久,又看到葉挽秋正一邊揉着眼睛一邊沿着蓮池邊的石子小路走過來。

房門開着,裏面空無一人。葉挽秋對着空蕩蕩的屋子愣了幾秒,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哪吒”。還沒來得及轉身去找人,就看到窗外紅绫一閃,他忽然好端端地坐在了窗沿上,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平靜地注視着自己。

“你怎麽跑出去了?”葉挽秋說着,走過去想把他扶下來,卻見他忽然擡起手,摘落她發間的一枚綠葉。

葉挽秋愣了愣,看看那枚綠葉又看看他:“你……你的眼睛好了?”

哪吒點點頭,還沒開口說話,就被對方一邊高興地笑着一邊從窗沿抱起來轉了好幾個圈,又放在桌上。他看着面前笑容明媚溫暖的白衣少女,眼睫不自在地眨弄幾下,卻也跟着淺淺地笑出來。

瞥見哪吒嘴角邊的細微笑弧後,葉挽秋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伸手捏住對方的臉:“這才對嘛,小孩子就該多笑笑,笑起來多可愛!早上想吃什麽?”

“棗泥栗子糕。”哪吒不假思索地回答。葉挽秋彎腰,曲起手指點一下他的眉心:“你還真是吃不膩啊。等着,我這就去。”

跟着她來到廚房的時候,哪吒忽然看到有幾卷攤開放在桌上的竹簡,略略看幾眼,轉向她:“你在學認字?”

“是啊,蔚黎主神教我的。”葉挽秋說着,手裏熟練地忙活着做糕點的步驟,“不然我在這兒一個字都不認識也太尴尬了吧。”

“你學到哪兒了?”他問。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葉挽秋就郁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她感覺這些甲骨文學起來實在太困難了,簡直分分鐘頭禿。

還好在乾元虛境的這段時間裏,她每天也沒什麽其他的事,倒是可以想什麽時候學就能什麽時候學,就是進度太過感人。葉挽秋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噩夢就是數學,萬萬沒想到現在居然遇到了個勢均力敵的。

生活果然就是個榴蓮,不是你換種吃法就能逃避掉那種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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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朝代,就只能一點點重新學習這裏同樣全然陌生的文字。

她和哪吒一起在這裏待了五年,看着對方由剛來還不到她胸口高的男孩模樣,逐漸成長為如今基本和她視線齊平的紅衣小少年。

原本稚氣可愛的丸子頭也散梳下來,用紅繩紮成一個利落飒爽的高馬尾。臉頰在漸漸褪去了幼時的嬰兒肥後,輪廓線條開始變得清晰深邃,愈發顯得面容昳麗,英姿清俊。

現在的哪吒,已經很有幾分葉挽秋記憶裏那個金瞳殺神的樣子了。

不過最高興的還是要數蔚黎。向來觀遍六界美色的扶桑樹神在欣喜之餘也覺得頗為惋惜:“這才是真正的‘美人殺人不用刀,以一當千只要俏’。等我們小哪吒長到十八九歲,啧啧啧,真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家姑娘。”

十八九歲?

葉挽秋被她一句無心的話弄得有點恍惚,習慣性想起哪吒三千年後的樣子,以及那句語氣寡淡的“十三差七日”。

他如今已經十二剛過,那不就是……

還沒等她想完,蔚黎忽然晃晃杯子裏的星輝釀,半開玩笑地問:“唉葉子。你看看你自個兒,這幾年對他的照顧比他親娘還妥帖周到。這真要算起來的話,小哪吒也基本算是你養大的。要是哪天他帶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回來,你會不會感慨到流淚啊?”

“什麽?”葉挽秋有點沒反應過來,神情茫然地看着對方,只重複,“小姑娘?”

“那可不?”蔚黎搖頭晃腦,表情揶揄又調笑,“兩個月前我和阿辰還有小哪吒一起去天宮為天帝賀壽。那天帝的小女兒虞娴公主,生得那叫一個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如今的新神界雖然才剛剛組建起來,所以仙靈數量不多,但能叫的上名稱的都在那時齊聚一堂。可她偏偏就看中了小哪吒,非要跟他坐一塊,壽宴結束了還硬是嬌嬌兒地喊着小哪吒不讓他走。”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哈哈笑起來:“要不是小哪吒自己毫無意向又态度明确,怕是天帝當時就把這兩個孩子的親事都定下來了。那虞娴公主可是天帝老兒的心頭肉啊,從來都是要什麽給什麽的。”

“是嗎?”葉挽秋愣愣地回憶一下,确信哪吒沒跟她說過這件事。

“說起來這小哪吒也真是。那麽漂亮動人一個小姑娘,他還真就舍得冷冰冰地晾着人家,看也不看,話也不怎麽說。唉……”蔚黎擺擺手,喝一口手裏的酒。

“那後來呢?”葉挽秋追問。

蔚黎驚異地擡頭看着她:“這事兒小哪吒沒跟你說麽?”

她搖搖頭,心頭有些焦躁的郁結:“沒有。”

“提都沒提?”

“沒有。”

蔚黎一愣,連連搖頭,只笑:“這小毛孩子。”

“所以後來怎麽樣了呢?”葉挽秋盡量不讓自己的急切表現得太過明顯,只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腦海裏卻開始忍不住聯想出一系列的神展開。

冷傲不馴美少年和甜軟嬌貴小公主,一個天選之子美強慘拽,一個家裏有礦萬千寵愛。這配置,簡直可以完美霸榜某個不許描寫脖子以下的綠色小說網站,還是首頁金榜爆款那種。

葉挽秋越想越覺得不舒服,好像有什麽東西從胃裏一路堵到嗓子眼,烏雲壓頭的危機感。

“還能怎麽樣?他那個态度就差把‘離我遠點’寫在臉上了,人家小姑娘再大膽也是臉皮薄的,大家起哄着調侃幾句也就過去了。”蔚黎笑着回答,“倒是天帝知道小哪吒是始祖女娲欽點的關門弟子,又自小師從太乙,似乎是挺有想法。奈何小哪吒是個刺頭,當着天帝的面也硬是把話說絕了。

雖然還是給了公主三分顏面,說是自己無心也無意,只想在太乙身邊學成後回陳塘關去,絕非公主良人之選。但是……唉,真是明月有心天無意啊。”

喝完手裏的酒,蔚黎一晃酒樽,讓酒瓶穩穩地飄起來自動為她重新斟滿。見葉挽秋不說話,她有點奇怪地問:“你怎麽了?”

葉挽秋輕輕皺着眉,纖白的手指在石桌上點了點,态度認真:“你剛剛說那公主叫什麽來着?”

“虞娴。”

“這名字不太好。”

“為什麽?”蔚黎不解。

“你把它倒過來念試試。”

“娴虞,怎麽了?”

“就是‘鹹魚’不好啊。”葉挽秋滿臉無辜,“而且這兩個小孩才多大啊,這也太着急了。”

蔚黎沒聽懂她的意思,只拍拍她的頭:“你這小腦瓜裏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這個老人家跟不上了。倒是下個月你們就得回陳塘關了,在那之前神界還有個年中祭,阿辰會為符合條件的生靈做出預言,你和小哪吒可一定要來啊。”

葉挽秋随口應下,然後才回過神:“什麽祭?”

就這麽一轉頭的功夫,蔚黎已經不在原地了。

傍晚的時候,天還沒擦黑,哪吒提前結束了修習回來,卻沒在平時的地方見到葉挽秋,房間裏也沒人,只能到處去找。最後想起她這段時間好像經常去聚魂池邊,于是轉而向聚魂池走去,這才找到了她。

少女坐在池水邊,一身廣袖白衣,像是剛從滿池浮霧裏飛出來停留在岸邊的蝴蝶,收攏的翅膀潔白無瑕,風一吹就會消失。

哪吒停在她身後不遠處好一會兒,悄無聲息地走上去,坐在她旁邊:“看什麽這麽入神?”

“紅蓮。”她下意識回答,又轉頭,“你這就回來了?”

他嗯一聲,順着葉挽秋的話,看向那朵生長在聚魂池中央一直斂蕊不開的涅火紅蓮:“你很喜歡那花麽?最近經常看你過來。”

哪吒的語氣淡淡的,只是純粹的疑惑,可話的內容,卻和三千多年後的某個場景重疊在一起,讓葉挽秋一時有點怔神。

見對方愈發盯着那朵花出神,哪吒皺下眉,伸手在她眼前晃兩下:“真這麽喜歡?”

“不是。”她眨眨眼,“我只是剛剛想起來蔚黎主神的話。說是過兩天神界有個什麽……年中祭?夙辰主神會去為符合條件的生靈做出一個預言。你要去嗎?”

哪吒挑挑眉,伸手搭在膝蓋上,指尖捏弄着繞在手上的混天绫:“神界如今派得上用場的新神本就少,才剛組建起來沒一兩百年,倒還有心思來搞這個。”

“所以這就是你拒絕那鹹魚……娴公主的原因?”葉挽秋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哪吒聽得雲裏霧裏:“什麽公主?”

“天帝的小女兒。”她半垂着眼睫提醒。

哪吒似乎還是沒想起來,臉上的神色也依舊茫然。葉挽秋有些想笑之餘,嘆口氣:“天帝壽宴上,那個一眼就看上你的漂亮小姑娘。”

講到這份上,哪吒終于想起來了,表情也随之變化一下,由疑惑轉為面無表情,甚至是有點厭煩,但又很快跳躍回去,只眉尖還皺着:“誰告訴你的?”

“蔚黎主神啊。”葉挽秋聳聳肩。

“她說的話你也信。”

“什麽意思?難道沒這回事?”

哪吒沉默幾秒,表情有些不耐煩,眼神也跟着淩厲起來:“你別理。”

葉挽秋發現,也許是自出生起就從來無人敢親近和接觸的緣故,哪吒的性格總是相當乖僻銳利。即使因為生而知禮,所以舉止言談都很有禮貌,但也就僅僅只是停留在禮貌的層面上。

或者對他來說,禮貌反而是一種被用來和他不想感興趣的人保持距離的方式。

如果對方再得寸進尺,他骨子裏的那種傲氣強硬就會顯露出來,一身尖刺地把對方逼退為止。

比如,從頭到尾地繃一張冷臉對着那位小公主,恨不得把對方當空氣,也不管周圍其他神靈還在,直接就拒絕了天帝頗有苗頭的幾句話。理由倒是委婉,但是态度裏的冷淡遮掩不住。

這樣的個性,雖然算不得多惡劣,但也實在稱不上好。和他三千年後相對內斂隐忍得多的個性比起來,有點太鋒芒畢露了,總有種要摔跟頭的感覺。

想到這裏,葉挽秋用手撐着下颌,頗為憂慮地盯着他:“作為你的半個監護人,我有點擔心,你這樣恃美行兇難道不怕翻車嗎?”

哪吒已經習慣了她偶爾一些話裏夾雜着幾個自己聽不懂的名詞,也不回答,只挑着那雙清澈的眸子看着對方:“那作為你自己,你又想說什麽?”

葉挽秋沉默,深吸一口氣,伸手拍上他的肩:

“幹得好。”

哪吒看她一會兒,轉開臉輕輕笑起來。

“話說回來,你還沒說要不要去那個什麽年中祭呢?”

“你想去?”

“那倒也不是。只是夙辰主神會在那時候為一些生靈做出預言,我還挺想去試試能不能争取上的。”

“你要真這麽想,那就去找蔚黎主神不就好了麽?”哪吒奇怪地說,“反正只要她開口,夙辰主神就不會拒絕的。本來這次年中祭他會答應去,也是因為神界的人找了蔚黎主神說情。”

“對啊,我怎麽忘了!”葉挽秋跳起來,捏一把哪吒的臉,“謝了!”

哪吒被她突如其來的襲臉行為弄得僵硬一瞬,還沒說話就看到對方已經朝溺海的方向飛去了。

這幾日的溺海,光線一直變幻得相當奇詭,明明暗暗搖擺不定,有時候晝夜甚至會在瞬息間就交替數次,像是天地秩序混亂了似的。

看到葉挽秋來,蔚黎笑着朝她揮手:“阿辰剛剛還跟我說有個老熟人要來,還真讓他說中了。”

“他知道我要來?”葉挽秋問。

“是啊,你去吧。”

走進劃星閣裏,葉挽秋看到夙辰和明煌正在下棋。白衣銀紋的夜神掌管黑棋,黑衣金紋的太陽神則拿着白棋,誰的棋子占優勢,外面的天光就跟着開始變換。黑夜壓倒白晝,曙光挑破長夜,都在這兩個原生神的棋子移動間。

葉挽秋終于看懂了這場晝夜混亂的緣由,擡手行禮後,說:“還好你們沒把這場博弈投放到人間去,那兒的人哪經得起你們這樣折騰。”

明煌偏頭看着她,笑容深淺難測:“來了?看來得等一會兒才能繼續了。”

“你們不會就這麽下棋下了四五天吧?”

“是啊。”明煌輕快地回一句。

夙辰懶懶地轉着手裏的棋子,依舊保持着半倚在軟枕上的姿勢,只将目光從棋盤移到葉挽秋身上:“你想問什麽?”

“我……我想請問關于哪吒的一件事。”

“啊,那小孩兒。”明煌一臉了然地點點頭,眼神微微閃爍,“他怎麽了嗎?”

“現在……倒也沒怎麽。”她遲疑着回答。

夙辰擡起手虛晃一下:“我的預言還是和兩年前一樣,他該經歷的,少不了。至于你……”他停頓一下,“你最好不要在不應該的時候去幹涉他太多。有時候盲目地關心和改變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你和他走得越近,你的所作所為,就會對他一定時間後的将來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所以……”葉挽秋沮喪地接下去,“你的意思就是,我只能眼睜睜看着,是嗎?”

“你得學會旁觀。”夙辰波瀾不驚地回答,“有時候保護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太過深入地參與到他的生命裏。畢竟,糾纏越多,未來越難以看清。”

“我知道了,多謝夙辰主神。”

看着葉挽秋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明煌忽然促狹心起地瞧向對方:“兄長剛剛說什麽?保護一個人就不要太過深入地參與到對方生命裏?可我記得,當年那元妖帝君要來強娶阿黎的時候,好像是你單槍匹馬沖上去把他殺個屍骨不存,魂魄不留的吧?你這話實在是……”

夙辰一頓,手裏的黑棋化成道極快的殘影朝他眉心間飛去:“閉嘴。”

明煌将那棋子輕易捏住,只是笑。

二月初的時候,哪吒為期五年的閉關也結束了。他們在一個清晨拜別了太乙和女娲,回到陳塘關的時候,東方才剛剛破曉。

此時的陳塘關還很安靜,能聽到從城外傳來的澎湃海浪聲,悠長安寧。只是如今,這種聲音落在葉挽秋的聽覺裏更像是一種冰冷的警告。

她看向東海所在的方向,那裏有深藍洶湧的大海,還有低垂濃厚的烏雲,像是即将迎來一場大雨。

作者有話要說:  想來想去還是更吧,不更的話,下個榜單連冷板凳都沒有了。

回親每個小可愛,放心吧,這篇文坑是不會坑的,再醜也是自己親生的,一定要拉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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