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隕滅
一大早,鍋就燒了。
葉挽秋一邊在濃煙裏不停咳嗽,一邊奮力潑水,滅火救災。至于鍋裏的東西,不用想,肯定是完全不能吃了。
她就回屋整理個房間的功夫,沒想到居然也能遇到這種“掌勺十年,一朝翻車”的情況。
看着裏面那團跟打了不可描述馬賽克一樣的黍餅,葉挽秋感覺自己三叉神經都開始痛了:“罪過啊罪過。”
好不容易清理好廚房,她拿出之前蔚黎送來的新鮮雲果,蹲在河邊一個個将它們都清洗幹淨。
如今的乾元虛境已經越來越蕭瑟荒涼,明明是盛夏天,島上卻一片枯黃萎靡。森林從邊緣開始一寸寸朝裏衰頹下去,風一吹過就會搖灑下無數落葉,露出滿目的枯萎枝丫,連河流的水位都比以前下降了許多。
幾天前,明煌和夙辰他們就在計劃着搬離這座島。如今,蒼星紀年的氣運已經基本走到盡頭,而女娲作為六界最後的一位始祖神,在失去了涅火紅蓮的神力供養後,也快要隕滅了。
有風卷着幾片枯葉從頭頂落下,從葉挽秋的視線裏擦晃而過。她試着伸手去接住它們,可惜還沒等碰到手心,就被一陣從仙島頂端傳來的神力波動給擊碎成了粉末。
葉挽秋看着半隐半現在調萎森林背後的山頂,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端起那盤雲果回到廚房放好,轉身朝那陣神力波動的來源走去。
她的嗅覺永遠比視線要更早發現哪吒的存在,還沒走到能看見聚魂池的地方,空氣裏的蓮花香就已經開始逐漸清晰起來了。
朱紅衣衫的黑發少年懸浮在半空中,周身金焰灼灼,衣袂飛揚。而端立于他對面的則是一襲白衣,星輝繞身的司夜之神,夙辰。
兩人隔着一片廣闊水池對峙着,似乎是在試探對方到底還有多少耐心。
不過比起夙辰的從容不迫,哪吒的表情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僵硬的,就像是已經在用盡了力氣去克制着什麽,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維持外在的完美無缺。烏黑鳳眼裏的色彩正在微妙地波瀾着,帶着種淺淺的通透棕黃。
“他們……”葉挽秋愣一下,環視一周,最終将視線投向頭頂的某根樹枝,“他們在做什麽?”
蔚黎倚靠着樹幹,雙腳勾在一起晃啊晃的,朝她招手示意:“訓練呢。小紅蓮對他自身神力的控制力在平時看來還行,可一旦情緒波動大了還是會失控。”
“是。上次在鹿臺和百面魔交手的時候就失控過。”葉挽秋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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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黎無奈地攤手嘆氣:“就是這樣嘛,畢竟你要是不生氣,你揍對方做什麽?可是他這個生氣的後果也太吓人了,簡直六親不認,敵我不分。”
她正說着,湖面上的兩個神已經再次交鋒在一起。一紅一白兩道身影,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空氣裏焰花竄騰,星輝沉浮,相互對抗的兩股神力将湖裏的水卷旋起來,圍攏成簾,又迅速墜落回去,在空氣裏漫開一陣濕涼水汽。
夙辰的攻擊不算多強勢,但很巧妙。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在選擇防守和躲避,可一旦發現哪吒開始因為情緒波動而極力克制的時候,他就會轉守為攻,步步緊逼着擾亂他的調整。
因為只有在哪吒放緩動作去壓抑自身神力的時候,才是他稍微有破綻可循的最佳進攻時機。
銀藍色的星輝光弧不斷破開哪吒面前的火焰層,卻在即将觸碰到哪吒的一瞬間,被一陣極強的神力擊潰。神光激蕩開,震得連夙辰身形搖晃着後退了幾步,眼前卻紅影一閃,逼得他連忙擡手釋開光罩,制住對方突如其來的攻擊。
重新擡頭的紅衣少年眼裏,已然是一片越來越亮的金棕色。懸停在那道光罩前的手中,紫焰尖槍的輪廓若隐若現,焰花團簇,混天绫獵獵舞動着,将天光映染成一片濃烈妖異的緋紅,好像随時會燃燒起來。
殺神瞳開啓的時候,世間一切在他眼裏都是無色的,也沒有任何僞裝和隐藏。山川草木也好,神靈萬獸也好,每一寸鮮豔都在他眼裏不斷破碎,崩裂。
哪吒咬牙閉下眼,不去看那些波瀾失色的景物,只緊颦着眉峰,極快地警告對方:“走開!”
“阿辰?!”
蔚黎被眼前的陡然變化吓一跳,連忙想起身阻止,卻被葉挽秋按下來:“你別過去。”
說完,她閃身來到湖面上,一襲白衣獵獵飄揚,如細柔的羽毛般緩緩墜落而下。在紫焰尖槍即将顯形而出的一瞬間,她伸手握住哪吒的手,金紅的焰光立刻攀爬上她晶石化遍布的手,像燎灼在冰面上的失控火海。
哪吒下意識地轉頭,目光擦過她自從那次血祭以後,就一直用護臂遮掩着傷疤的左手,眼神劇烈地顫動一下,即将成型的冷冽金色被遏停在他的虹膜上,變成空洞無光的一片。
他看到葉挽秋沖他搖搖頭,似乎在無聲地說着什麽。雜亂的黑白在他的視野裏被慢慢剝離,無風而動的混天绫垂蓋在葉挽秋的頭上和肩膀上。
只一瞬間,像是被什麽人用利刃在他荒瘠的視覺裏挑破一個豁口。那些豔烈到刺眼的大紅色,肅穆滾燙的燦金,正在一點點重回到混天绫的本體上。
葉挽秋擡起手,輕輕遮上哪吒的眼睛,直到感覺對方的情緒不再那麽緊繃以後才松開。金瞳消萎下去的同時,周圍的一切在他眼裏又恢複了正常。
夙辰攏一攏衣袖,将和葉挽秋一起從岸邊趕過來的蔚黎護在身後,略微挑眉開口道:“我看,還是讓挽秋來跟你對練吧。就算你失控,她也是最沒有生命危險的一個了。”
聽到他的話後,葉挽秋頓時有點愣,還沒回答,就被哪吒一口否決掉,态度冷硬:“不行。”
蔚黎笑起來,捏着嗓子調侃:“喲,咱們小紅蓮這是舍不得了?”
哪吒僵硬一瞬,沒回答她的話。
葉挽秋不自在地摸摸脖子,眼神飄忽:“我哪兒是他的對手啊。怕不是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兩三下就被扔出來了。”
“我不信,你演示給我看,就現在。”蔚黎微笑着看向她。
“我……”她還沒說完,哪吒忽然轉身直接飛離了湖面。葉挽秋望一眼他的背影,不明白他忽然怎麽回事,但還是朝兩位主神說:“我去看看他。”
“好。”
跟着他的背影鑽進森林裏,越往裏走,天空就被樹冠遮掩得越徹底,空氣也安靜下來。四周除了河水淌過石床的嘩啦聲,就只有他們踩在落葉層上的細脆聲音,嘈雜到單調。
“哪吒?”葉挽秋叫他一聲,看到他停下來,于是緊跑幾步繞到他跟前,“別不開心了。太乙師父之前不是說了嗎,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這些都是時間問題,你別太擔心。”
哪吒擡眉看着她,彼此黏着的光與埃落在他的眼膜裏,漾開一層類似金屬質地的青灰,一如他的聲音那樣,不帶任何情緒色彩:“我不是在想這個。”
“那你是在想什麽?”葉挽秋茫然地問。
在想什麽?
這個問題一下子讓哪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習慣性地皺起眉,沉默。
似乎就在蔚黎說出那句“這是舍不得”的時候,他一貫清明的思緒就被攪得有些亂糟糟的。每一個字都是一縷抓不住的風,無形無聲,在他的聽覺裏穿堂而過後,只留一地的紛亂和惘然。
還有無數種說不上來,無處不在,明明清晰得觸手可及,卻又比霧還來得無法辨清,也沒有确切名字的感受。
它們糅合在一起,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紅茶花影子。越是真實,越是吸引着他去撈取,卻永遠無法真正被夠到。由此滋生出更多的不安,自我懷疑,還有一種難以理解的悵然若失,重重疊疊,纏繞不絕。
最終,哪吒只搖搖頭,語氣平靜:“你說得對。”
“啊?我說……”葉挽秋看着他,表情更茫然了,“可你剛剛不是說沒在想這個嗎?”
他沒作聲,話題一下子斷在這裏,氣氛沉寂到有些凝固。
半晌後,哪吒重新轉向她,臉上的神色看起來與平時無二:“能陪我走走麽?”
“好啊。”
于是兩人就這麽一起走在滿是落葉枯花的森林裏,朝着太陽光照進來的方向,邊走邊聊。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葉挽秋在說,哪吒只負責安靜地聽。
講到在神界藏書閣的某件事時,哪吒忽然開口,有些疑惑地問道:“東渺?”
“你見過一次,就陳塘關海祭那時候,和太乙師父一起來的那個神界護法。”葉挽秋解釋。
本以為哪吒對對方應該不會有什麽印象,然而聽完葉挽秋的話後,他居然态度冷淡地點點頭:“是他。”
“你記得他?”葉挽秋有點驚訝。當初那位鹹魚公主她都三番五次提醒才讓他想起來,沒想到東渺就和哪吒說過兩句話,居然能讓他記住。
這到底是什麽選擇性記憶模式?
哪吒嗯一聲:“你和他很熟麽?”
“還不錯。之前我老是去藏書閣嘛,他也是,所以就經常會碰到,聊着聊着就熟了。”她随意回答。
說起來,她屋子裏還有兩卷之前借來的書,這兩天也該還回去了,葉挽秋想。
大概是去的次數太多,她已經和藏書閣的守衛們成了老相識,彼此看到只要打個招呼就會放行。
卻沒想到,還完書回來的路上,又碰到東渺。
對方老遠就看到了葉挽秋,徑直走過來,互相行個簡禮後,笑着調侃到:“我發現咱倆特別有緣,十次來這兒,九次都能碰着。”
“我又不怎麽去神界其他地方,要碰也只能在這兒碰到了呀。”葉挽秋故作無奈地攤攤手。
“話說回來,你現在還是在乾元虛境的嗎?”
“是啊,剛和哪吒從人間朝歌城回來。”
“哦?李公子也在?”東渺似乎來了興趣,靠近葉挽秋,眨眨眼,“幫我個忙。”
“什麽?”
“之前東海那事兒傳得整個神界沸沸揚揚,虞娴公主更是天天吵着想見那位李公子,你看……”
“不行。”葉挽秋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果斷拒絕,“你要讨美人歡心就自己去,我才不幹。”
“你就幫我帶句話的事,去與不去,那還不是李公子自己說了算。”
“哦——這樣啊。”葉挽秋拖着幹巴巴的長音,做低頭沉思狀,很快又擡起俏麗的臉,“不去。不樂意。小孩子不許早戀,他要敢我就打斷他的腿。”
“哎我說,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說話這麽暴躁?而且,不是說那李公子蓮花化身以後,已經是個翩翩俊美的少年郎了嗎?”
“那又怎麽樣?他在我眼裏就是小孩子。”葉挽秋滿臉嚴肅地瞎扯着,不耐煩地擺擺手,“我不會幫你帶話的,要去你自己去。”
“诶,等等等等……”
見葉挽秋要走,東渺連忙追上去想要拉住她。
誰知,才剛伸手握住她戴着護臂的左手腕,東渺身上的廣藿香就忽然被另一陣味道給完全掩蓋下去。
葉挽秋順着那陣氣味的來源轉頭,看到哪吒正站在最後一級臺階下,目光正向着他們這邊。
東渺起先還沒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對方不偏不倚地朝他們走過來時,才同樣将注意力轉移到哪吒身上。
第一眼是驚豔,第二眼則是警惕,畢竟他很容易就能覺察出來,來者不善。
哪吒先看向葉挽秋,然後才瞥向她身旁的東渺,嗓音沁冷刻骨,透過聽覺能瞬間封凍住對方的所有感官:“放開她。”
東渺一愣,順從地松開手,總感覺對方的眉眼間有種說不上來的氣質,有點熟悉,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你怎麽來了?”葉挽秋望着哪吒,有點驚訝地問到。
“到處找不到你,松律說你可能在這兒。”
“出什麽事了嗎?”
“始祖……”哪吒說着,又停下來,面色沉冷地掃一眼東渺,只說,“走吧,回去。”
聽到這兒,東渺反應過來了,瞪大眼睛看着對方,滿臉淩亂:“你是李哪吒?!”
“有事麽?”哪吒也不偏頭,只将眼珠轉到上挑得漂亮的眼尾處,不帶情緒地盯着對方。這種面無表情的陰郁神态,讓他那副過于精致的外貌看起來有種咄咄逼人的淩厲感。
“呃……”東渺下意識地看向葉挽秋,對方眼睛都不眨地就将視線偏移開,伸手側貼在眼睛上方,假裝開始欣賞附近的風景。
“既然仙君無事可說,那便恕不奉陪。”哪吒說着,拉起葉挽秋轉身就走。
還沒到乾元虛境,葉挽秋就已經發現了仙島的異常。整座島嶼不知什麽時候居然化為了一片焦黑的枯山,雖然是以人類的形态坐在雲端上,可看起來就像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随時會崩塌那樣的脆弱。
“始祖?怎麽回事?”葉挽秋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一切。太乙朝他們點頭示意,悲嘆道:“始祖的壽數已經耗盡了。”
“什麽?”她怔愣住,呆呆地看向面前的女娲。對方的眼睛依舊是清澈的淺綠色湖水,那是她如今看起來唯一還有半絲生機的地方。
“還好,還能見到你最後一面。”女娲笑起來,身體能活動的幅度很小,聲音細弱飄忽,“其他該說的,我都已經告訴他們了。只是你……”
她的眼睛望着葉挽秋,像是在望着什麽讓她相當無能為力的事:“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你來人間一趟,我希望你始終能記得你現在的所有感受,記得那些你舍不得的,所有珍愛的人和事。”
葉挽秋愣愣地看着女娲,心頭一動,有種迷霧朦胧的虛幻感,卻意外地強烈而真實:“您是不是知道我什麽?”
她搖搖頭,擡起手,掌心中懸浮着一顆菱形的五色石,華光璀璨,斑斓剔透。
“這是上個紀年結束,滅世開始,天穹破裂之時,我為補天而煉化成的五色石,還剩下一顆。”女娲說着,将五色石交給蔚黎,“在我化形為這乾元虛境鎮住天穹破裂的源頭前,我已将自身所剩的全部神力轉移到這五色石裏。
蔚黎,你要好好收着它。”
“也許在将來的某一天,它會幫你們找回你們想要的。”
蔚黎接過這枚五色石,低頭道:“蔚黎謹遵始祖之命。”
五色石脫手的一瞬間,整個乾元虛境立刻開始土崩瓦解。枯死的仙島軀體上裂紋遍布,四散的石頭與塵埃融進漫天光霧裏,化為團團輕薄的雲彩,蔓延着,擴大着,一點點消失不見。
葉挽秋和哪吒還有其他人一起單膝跪在雲端,卻聽到女娲最後的聲音還回蕩在耳畔,一聲一聲,直到再尋不見:
“你要記得你每一刻的感受,更要記得所有帶給你這些感受的人。
你要記得。
不管未來發生什麽,你一定要記得。”
最後一抔塵土也化為雲彩彌蒙缭散開,女娲徹底隕滅在了他們面前,蒼星紀年也正式進入了倒計時。
太乙拿出之前李家夫婦辭官隐居前,拜托他交給哪吒的幾樣東西:“這是你父母要我轉交于你的。”
“多謝師尊。”哪吒接過來,打開。
裏面是一枚已經有不少劃痕的護心鏡,還有兩卷兵書,一個平安腰結。
他認得前兩樣東西,是李靖常年帶在身上,極為鐘愛的随身之物。至于那枚平安腰結,是殷夫人的手藝。
哪吒拿起那枚護心鏡,沉默着看了許久,擡頭問:“他們……還好麽?”
“你放心,不管商朝如何,你的父母一定會平安無事。”太乙回答。
“哪吒叩謝師尊。”
太乙扶起面前的少年:“蒼星紀年馬上就要結束了。你該去人間,去西岐了。”
“哪吒遵命。”
說完,他轉身看着還在凝望着那些虹雲發呆的葉挽秋:“你跟着蔚黎主神他們,我……”
他頓了頓,像是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只能憋出一句怎麽聽怎麽奇怪的:
“你且等我。”
葉挽秋還沒從女娲最後那番話裏掙脫出來,有些跟不上節奏地看着他:“等你做什麽?”
“對啊,姑娘家的時間都是很寶貴的。你要別人等,總得告訴她等着你什麽吧?”明煌眯着眼睛,态度調侃地看着這兩個人。
哪吒同樣被說得茫然了一瞬,垂下眼睫,淺紅的薄唇抿緊又放開,卻聽到葉挽秋忽然開口說:“你打算一個人去?”
他詫異地看向她。
“這些年,少了我你成嗎?”
哪吒定定地看了對方許久,輕輕松出一口氣,面容上浮出一個淺淺的笑渦:“那就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