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九嬰
尖銳的風聲在周圍獵獵呼嘯着,微涼的空氣鋪開在臉上,沁遍五髒,過于紛亂繁雜的光影将眼前的一切都抹化成幻覺般的虛像。
大片的火焰從風火輪中呼嘯而出,迸灑開無數的燦爛焰花,牢牢阻隔在通往山頂的道路中央,将所有試圖進山的生靈都攔截下來。見地面已經無法通行,那些不斷逼近的活死人大軍紛紛融進地面,越過那道火牆繼續朝山頂的石蓮花圍攏過去。
哪吒越過面前血腥慘寰的戰亂,烈焰沸騰的槍/尖直指那騎在馬背上手持長劍,軟甲蓋身的聞仲。卻在即将刺穿對方咽喉的瞬間,被一陣從側方襲來的深厚魔氣震退開。
灰霾的魔煙從谷地深處盤旋擴散而出,像一只巨大怪物伸出的軟肢,将周圍的一切都吞沒碾碎。煙雲渦湧皺縮,宛如一只巨大的眼睛那樣出現在所有生靈面前,陰冷森寒地注視着他們。透過那層濃稠的灰暗,隐約能看到一個龐大的身影正在逐漸靠近。
地面震顫着,天光在某一時刻陡然熄滅下去。剛剛還纖薄片片的雲層開始迅速凝結,發黑,像是被潑上了層深黑的墨,只留些許冷白的微光閃爍游弋在雲塊縫隙之間。
葉挽秋一邊用雪焰割開面前那些怪物的咽喉,一邊順着忽然逆轉的風勢回頭,看到從團團灰煙裏忽然出現的巨大魔族生靈,不由得一愣:“這是什麽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在看到那只九頭魔物出現的一瞬間,葉挽秋忽然有種意識恍惚的感覺。視野裏的色彩和影像都有些古怪的失真,像是在看一盤卡色的光碟似的,腦海裏一瞬間劃過無數個尖銳鳴叫着的混亂想法,卻又一個都抓不住。
“是九嬰!”綽霜面色蒼白地看着面前的兇狠魔物,似乎是相當懼怕,“怎麽連九嬰都來到人間了?”
“九嬰……”葉挽秋目光渙散地盯着那只九首妖魔,“那他肩上站着的人是誰?”
那個端立于九嬰肩頸處,穿着一身潔白長袍,戴着幾乎将整張臉都遮住的寬大兜帽,任憑九嬰如何動作都只身姿挺拔,紋絲不動地負手站立着,仿佛隔絕于周遭所有戰亂之外的人。
是誰?
“人?”綽霜握緊手裏的妖刃,一劍劈碎面前試圖撲咬上來的活死人,茫然地看着眼前,神情慌亂而焦急,“沒有什麽人啊,您看錯了吧?”
“可是……”
葉挽秋剛想說什麽,再眨眨眼的時候,那道白色的身影卻一下子不見了,消失得徹徹底底,好像從來沒出現過那樣。
“不見了?”
“小心——!”
數道翠綠的魔焰破空而來,非但沒有一點溫度,反而冰冷刺骨,照映進眼裏讓人覺得刺痛難忍。綽霜将葉挽秋推離魔焰的攻擊範圍,飛到半空,聽到身後的山頂處傳來一聲尖利長嘯的鳥鳴。
那是已經化為三首青雀原型的若晴,在獨自對抗已經逼近石蓮花腳下的部分活死人軍隊。
葉挽秋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剛剛看到的白色人影,專心對付眼前的局面。她來到哪吒身邊,看到對方緊盯着九嬰的眼裏似有黑冰凝結在其中,目光冷徹鋒利,眼尾的神紋開始隐隐有些發亮,嘴角輕輕牽着,笑痕淺淡尖傲:“看來他們倒是做足了準備。”
“光憑斬殺這些活死人,根本沒法摧毀他們。”葉挽秋低頭看向地上的混亂戰場,細長的眉緊颦着,“得用……”
“用火。”哪吒接過去說到,眼神淩厲地看向周圍,“首先得斷了他們遁地逃跑的後路。”
“我知道了。”
她說完,乘風直下穩落回地面,雪焰在手裏揮斬得密不透風,将周圍清掃出一片用以緩沖的空白。混天绫繞護在她周身,薄豔靈動的一層紅紗,神光燦烈缭繞着,将那些試圖撲向葉挽秋的怪物都掃開到數丈之外。
大片霜白的晶石層從葉挽秋的腳下蔓生出來,飛速擴散向周圍,爬上岩石,覆蓋草木,隔絕河流,層層疊疊地封鎖住整個戰場。前一刻還萬豔沐春的山谷,一瞬之間就跌轉回冰封萬裏的極寒凜冬。所有的鮮活色彩都被盡數掩埋下去,只剩貧瘠到荒涼的空曠與沉寂。
有些還沒來得及徹底鑽出地面的怪物就被這麽封凝在那層晶石層裏,連臉上的每一絲神态都清晰無比地被镌固下來,猙獰到恐怖。
沒了大地作為掩護的活死人軍隊就像一群會動的木靶,幾十只妖靈在天空中興奮地尖嘯盤旋着,紛紛俯沖而下顯出原型,毫無顧忌地殺戮狂歡着。
妖靈生性暴虐,往日因為受制于哪吒定下的軍規,連捕食都是尋找的動物牲畜一類,絕不敢傷人。此時好不容易得了準許,自然是相當肆無忌憚。雖然比起正常的人類,這些被妖蠱煉化過的活死人品質不算多好,但也比那些味道古怪的動物強多了。
眼看着連騎着的戰馬都被這層詭異的晶石困住,聞仲立刻翻身下馬,靈活躲閃在周圍的混亂慘烈間,揮劍朝葉挽秋砍去,被她橫起雪焰分毫不讓地攔截住。
一黑一白兩把冷刃互相僵持着角力間,一道冷燦流光從聞仲的長劍上劃閃而過,清晰投映出葉挽秋的模樣,晃進她的眼裏。
那個穿着白色長袍戴兜帽的人,正無聲地背對着站在她身後。偏頭間,葉挽秋看到那人有着一雙晶石般的玻璃眼珠。
就像她數次夢見過的一樣。
葉挽秋一下子有些走神,手上的力道略微有些松懈,被聞仲敏銳地察覺到,立刻進一步施力朝下。她堪堪側身躲開對方的攻擊,再朝剛才的方向望去時,卻又完全不見了那抹身影。
“戰場上還敢分心的人,只配死在敵人的劍下。”聞仲的聲音從鐵甲背後傳來,聽上去有些悶嗡,甚至是怪異的嘶啞。
“多謝提醒。”葉挽秋将雪焰換個更順手的姿勢握緊,“不過我也得提醒一下你,我不是人類,自然也不會死在你的劍下。”
說完,她快步沖上前,漆黑銳利的唐刀在她手上就像是有生命的一樣,朝聞仲喉嚨間的防護薄弱處虛割去。見他果然開始後仰身體揮刀隔檔,葉挽秋卻猛然屈膝一跪,借着地面上黏膩濕熱的鮮血朝前利落滑去,寒光凜凜的刀尖輕輕擦過聞仲的劍身,繼而急轉直下,又準又狠地割開了他的護膝,劃破皮肉,撕裂筋骨。
她全身上下都被堅硬無比的晶石化包裹着,即使是不帶緩沖地跪伏在地面上一點感覺都沒有。
做完這一切後,葉挽秋迅速轉身,刀刃上沒有挂滿預想中的鮮紅血液,只有一線類似妖物才有的青血,還在微微冒着白煙。
“原來被妖蠱煉化過的人,不止你的手下。”她看着迅速恢複傷口的聞仲,略有些驚訝地說到。
“既然已經做了非勝即死的決心,怎麽能不付出點代價。”聞仲說着,将頭上的頭盔取下來抛開,露出完全妖化的面容。
“你還是把頭盔戴回去吧,長成這樣還跑出來,實在怪吓人的。”葉挽秋皺皺鼻子說着,重新站起身,調轉雪焰鋒刃,猛力橫劈向對方。
有細微的火花從刀刃交鋒間迸濺出來,浮動在空氣裏,又很快湮沒下去。緊接着是更多的焰星墜落,跟着哪吒在空中移動的軌跡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短暫地盛開在那層蒼白的地面上。
即使被葉挽秋的晶石化封鎖住了四肢無法移動,九嬰依舊兇悍無比。青翠的冷焰和沸燙的黑色水柱不斷從他九個頭的口中噴吐出來,似乎是鐵了心要将哪吒逼退在外圍,為自己的掙脫争取時間。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盡管那層晶石看起來就像冰面一樣透白脆弱,卻将九嬰的四肢封困得動彈不得,任憑它怎麽掙紮就是紋絲不動,甚至連裂縫都不曾出現一絲。
他看向周圍的戰場,又用中間的頭盯着半空中的哪吒,蛇一樣修長粗/壯的脖頸高高揚起,笑容扭曲:“某當以為神族生靈都是廣愛人間衆生的,沒想到其實和某輩妖魔比起來,也仁慈不到哪裏去。這些雜碎都是出自這人間的生靈,可你看着你手下的妖靈對他們這般肆意殺戮,倒是一點也不介懷。”
哪吒繞開直襲而來的青色魔焰,用手中的紫焰尖槍直刺向九嬰其中一首的咽喉,将它生生斬斷。
少年漂亮姣好的面容上是一片接近面具那樣空白無色的冷硬,沒什麽情緒可言的烏黑鳳眼陰沉得仿佛承載着長夜至深的盡頭,連開口說出來的話語也是漠然無溫的:“不介懷,是我允準的。”
九嬰臉上的表情凝固一下,斷裂的脖頸開始蠕動着,很快又生長出新的頭顱,龇牙咧嘴地朝哪吒怒吼着。
“況且,我從不跟敵人談什麽廣愛衆生。”哪吒面無表情地說到,視線一一掃過九嬰的九個頭,“那是冥府該做的事。”
聽完他的話後,九嬰忽然放聲大笑起來,一半的臉上是陰毒扭曲的笑意,一半的臉上則是狂亂的憤怒,看起來詭異無比:“好一個直抒坦蕩的少年神,合某的脾氣!不過,沒從你們這群神仙嘴裏聽到點什麽大道蒼生的破道理,某還真有些不習慣。”
哪吒懶得再接話,只将伸手一招,讓混天绫卷旋而出,靈活避讓着那些冷火和沸水,速度極快地朝九嬰的幾個頭纏繞封鎖過去。趁着紅綢将九嬰的視線遮掩迷亂住,哪吒直沖向他後背的位置,槍/尖對準脊椎的所在刺下去。
到底是上個紀年就已經存在的古老魔物,紫焰尖槍只刺進去了淺淺的一截便再也動不了了。哪吒啧一聲迅速收回槍/尖,避開九嬰尾刺的襲擊。即使風火輪的速度已經是極快,哪吒撤退的時候,左肩還是被尾刺擦蹭到。
零星的金紅神力從淺淺的傷口處滲溢而出,還沒擴散就又立刻複原回去。肩膀處的衣物破裂開,露出生長着淡淡似蓮似焰紋路的白淨肌膚。
混天绫将九嬰的其中三首牢牢捆住,其餘的幾個頭則不停撕咬着那條靈器。無數片鮮紅碎紗被扯碎着散落在地面上,像大片死去的玫瑰被鋪陳在雪地裏,紅豔得紮眼。爾後,它們又重新聚集起來,恢複成原來的樣子,輕輕垂搭在哪吒身上。
無論将那些頭顱斬斷多少次,它們都會很快生長回來,沒完沒了。哪吒眉尖緊皺着,目光沉郁地看着那頭魔物,指尖擦過紫焰尖槍的槍/身,帶起團團金焰。
“如果你只有這點本事,那某不得不說,實在是有些失望了,少年神。”九嬰嘲諷似地看着對方,幾道音調各不相同的笑聲重疊在一起,刺耳的難聽。
哪吒不為所動地審視着他片刻,忽然輕呵一氣,眸中的黑色在壓抑到某個節點後,反而開始變得明亮起來:“看來想要料理你,是挺麻煩的。”
話畢,哪吒眼睫開合間,原本深黑無光的瞳色忽然被一種鋒芒畢露的燦金所取代,連帶着肩上的那些紋路也逐漸變得似血深紅,像是被烙印上去的那樣。
九嬰看着面前好像一下子換了一個人似的少年,本能地感覺到有些不對,愈發掙紮着想要從腳底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刻着纏枝蓮紋的乾坤圈從他腕間脫落下來,恢複成原本大小,毫不留情地朝九嬰的各個頭擊去,速度快到連殘影都看不見。磅礴的火焰肆虐呼嘯開,将九嬰圍困在原地。乾坤圈嗡鳴環繞着,不斷擴大,把九嬰的全部頭顱死死禁锢在一處又一點點收緊,緩慢地壓碎他的頸骨,口中青血直湧。
哪吒擡起紫焰尖槍,略微歪下頭,金瞳光亮更盛,一次将對方九個頭顱全部斬斷。九嬰的屍體倒在地上,流淌而出的青血在地上彙聚成一片深青色的血腥湖泊。
火焰沿着九嬰的身軀不斷向上吞噬,哪吒收了風火輪,緩緩降落在那具小山丘似的屍首上,用紫焰尖槍對準他的心髒所在之處直刺進去。
軀殼被三昧真火焚毀成一堆煙塵,最後只留一顆魔物的心髒還存留着,被哪吒握在手裏捏得粉碎。金紅的火舌不斷舔舐着那些從他指間落下的碎片,直到再也沒有任何目标後才漸漸熄滅下去。
他轉身,透過暗沉無色的天地萬物,看到葉挽秋和她面前已經沒有了還手之力的聞仲,徑直走過去,用槍尖抵住對方的咽喉:“你就是他們的首領吧,聞仲将軍。”
“成王敗寇,無可辯駁。既然老夫已經敗落在你們之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到底是倒在了這沙場上,聞某死而無憾。”聞仲語氣寡淡地說到。
哪吒看了他片刻,剛要動手,卻聽見英招在一旁團成一團,弱弱地提醒:“統帥,那個……您好像說過,這個,聞仲要……要活的來着。”
“我是說過。”哪吒冷靜地回答,“但是我現在改主意了。”
聞仲已經被妖蠱煉化為是這群活死人的首領,只要他不死,那些怪物就還會不斷複活。
英招懂事地點點頭,迅速撤退到十米開外,和其他在九嬰身死那一刻起,就突然無比乖巧的妖靈們共同保持着整齊列隊。
火焰蹿騰起來,很快将聞仲整個吞沒進去。即使是被焚燒成一抔灰燼,這個為了殷商而一生鞠躬盡瘁的鐵骨将軍也沒有發出半分聲響。
他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忠貞之才,可惜效忠錯了國家。
有些不忍地收回視線後,葉挽秋轉而擔憂地看着哪吒:“你還好嗎?”
哪吒眉宇微颦,雖然面上不顯,看起來依舊如常,但過于空洞缺失的表情卻反應出他其實在極力忍耐,只說:“你們去接應若晴和其他人,在營地等我。”
“遵命!”
有了哪吒這句話後,其他妖靈立刻松了一口氣,全都呼啦啦地散開,朝山頂的石蓮花飛快靠攏過去。
葉挽秋握住他的手,看到他在所有妖靈都撤離後才略微放松下來,低頭靠在她肩頸處。他左肩處的衣衫被割破了,肩臂上的紅紋明明滅滅,時濃時淡,像是在掙紮着什麽。
她想伸手将哪吒那些被風吹亂的漆黑長發撥弄順,卻在剛觸碰上他的耳廓就被反扣住手指。少年的手骨修長凜硬,皮膚上帶着種明顯不同于人類的幹燥冰涼,讓葉挽秋莫名想起宜城初冬時節裏的霜霧,也是一樣的細膩雪白。
哪吒垂頭埋在她肩頸處,好一會兒沒動,說話的聲音輕輕的:“有點累。”
倒不是因為九嬰,而是因為克制住自身的神力波動實在有些艱難。
葉挽秋垂下被他握住的手,稍微調整下站姿,想讓他不必低身得太累。那些生長在他肩上的紅紋開始逐漸褪色下去,重新變回淺淡近無的模樣。
過一會兒後,哪吒擡起頭,眼裏的金色已經消退得很徹底,只留一泓清亮的烏黑。
“不錯啊現在。”葉挽秋笑着擡手彈一下他垂在眉際的劉海,“進步明顯啊。”
“有獎勵麽?”
“嗯……重新給你做件衣裳?身上這件既然都破了就別要了。”
“正好。”
“???”葉挽秋疑惑地看着他,忽然明白過來,“你就是在等着我說這句話吧。”
哪吒淺淺笑一下,将混天绫披在肩上,遮住衣衫破損的地方:“走吧,一起回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