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神罰

很少有生靈會去思考,時間究竟是從哪裏開始的。

但是對于哪吒來說,當葉挽秋的聲音再次在他耳邊響起的瞬間,就是時間的開始。

而在那之前,他已經身處一場極夜隆冬般的噩夢整整十年。

……

紅綢掃平周圍的火焰,驅散所有的煙灰與黃沙,輕而易舉地割開束縛住葉挽秋的鐵鏈,将她托卷進哪吒懷裏,化為層層紅影繞護在兩人周圍。

她身上的衣服已經髒皺得不成樣子,暗紅的血跡和煙灰造成的污漬到處都是,臉色慘白着,一支弩/箭刺進右肩,鮮血幾乎将整個右衣袖都染成觸目驚心的紅色。

哪吒愣愣地望着她,眼裏的驚詫和還未成型的欣喜在看到她身上的傷勢後,立刻轉為一種狂亂尖銳的怒火,将虹膜上的深凜黑色瞬間點燃,露出原本的燦金。

風火輪幻化成巨大的紅蓮花綻開在半空中,承接住緩緩降落的兩人。哪吒将葉挽秋小心翼翼地單手摟在懷裏,擡手釋出神力為她取出弩/箭,鎮痛止血。

有了神力的保護,在取箭的一瞬間,葉挽秋并沒有感覺到多少疼痛。只是意識還一直沉沉浮浮着,想睜眼卻感覺怎麽都使不上勁,似乎是因為之前随着中箭而侵蝕進血液的麻醉效力還沒完全過,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面前人的輪廓。

還有嗅覺裏那陣熟悉到刻骨的花香味,獨立于她所聞到過的任何一種氣味,總讓她想起盛開在冬夜雨水中的團簇荷花,幹淨而冷冽。

葉挽秋想要說些什麽,努力挪動着毫無知覺的手指試圖去夠到對方,聲帶卻嘶啞得說不出話,喉嚨也酸澀得仿佛被大團棉花堵住了似的,所有的情緒都沸騰成溫熱的眼淚接連不斷地掉落下來。

“沒事了。”哪吒牽起混天绫替她擦去臉上的血跡與眼淚,聲音輕到像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夢那樣,帶着種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找到你了。”

說着,他擡起頭,目光淩絕地向下看去,一字一頓地說到:“都結束了。”

語罷,無數焰花立刻呼嘯成沖天而起的火龍卷,從坎密城的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直逼火場前跪成一片的人類。滾燙的高溫逼迫着他們四處逃竄卻無路可走,只能對半空中的神靈頂禮膜拜,驚慌失措地祈禱,哭喊,顫抖着忏悔。

強烈的神力波動讓守護在坎密西域的地仙終于現身出來,跪在地上朝空中那紅蓮中的少年叩首呼喊:“三太子息怒,還請三太子千萬慢動手!”

哪吒睥睨着對方,火光和陰影共同紛亂在他姣好的臉孔上,神色冷硬到壓抑,沒有一絲柔軟可言,金瞳裏湧動的憤怒是濃烈到接近仇恨的瘋狂:“來得正好。我等了十年的人,原來被你藏在這兒,還讓我一直未曾發覺,你還真是有本事。”

地仙一聽,不停叩頭行禮,連聲音都被吓到有些發虛,哆哆嗦嗦地慌忙解釋道:“三太子誤會了,小仙萬萬不敢,還請三太子息怒。這位姑娘來到這裏不過半月,一直被一對兄妹收留照顧着,無人知其來歷,絕非小仙刻意藏匿。小仙也不知道這位姑娘是三太子一直在找的人,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城民愚昧無知,求三太子恕罪,不要降怒于此地!”

“所以你是要我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的離開,是麽?”哪吒語氣平靜地問,周圍的火焰卻愈發泛濫瘋狂,随時準備傾軋下來吞毀這座荒漠之城。

“這……三太子,小仙……這實在……”地仙支吾着,全身冷汗直冒,僵硬着身形,半晌說不出個有意義的下文來,只能連連磕頭,“求三太子開恩!”

“看來地仙久居荒沙之地,對有的事情不太清楚。”哪吒說着,眼神猛地沉澱下去,晦暗的鋒利出現在他眼底,聲調冰冷得令人心驚,“我素日帶兵帶慣了,上的是各方戰場,殺的是各界生靈,自然沒存得一副像其他神仙那般垂愛衆生的慈悲心腸,更不在意所謂殺孽難贖的那套說法。

他們做了什麽樣的事,就得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人如此,六界亦如此。”

“蕭其明。”

黑衣的南營将領應聲而現,單膝跪在紅蓮外,态度恭敬:“末将聽令。”

“帶我的話去冥府,他們前日急要的養花靈,我已經替他們找到了。這座城裏的所有人,一個都不許放過。”哪吒将地面上的人一一看過去,語調冷淡到空白,“至于什麽時候來收,還是按冥府生死簿上的規矩來,要罰役多久也交由他們說了就算。

只有一點,帶頭的祭司和那些動手傷人的,在他們重新踏入輪回轉世前,必得在冥河祭花七十年,忘川燃燈七十年,化橋擡靈七十年,一天都不能少!”

蕭其明愣了愣,似乎對于哪吒的話感到相當驚訝,但還是什麽都沒說,只迅速低頭道:“末将明白。”

“至于這個地仙,不知但不代表無過。送去司戒殿,縱容之罪該受何懲,就按神界的規矩來。”

“等……”葉挽秋意識模糊地伸手,然而太過遲鈍的五感讓她根本分不清她到底抓着的是自己的衣服還是哪吒的,只能盡量清晰地說到,“等,不要全部人……依布哈和……和她的家人在照顧我。他們……不要有他們……”

“我知道了。”說完,哪吒重新抱起她,對蕭其明說,“向地仙問清楚這段時間照顧她的人都是誰,告訴冥府将他們除外。等過段時間,我再來當面答謝他們。”

“遵命。”

終于,圍城的磅礴火焰熄下來,漫天飄浮的紅蓮花雨也跟着哪吒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裏。跪在地上的人們茫然而畏懼地望着依舊蒙着一層淡淡紅霞的天空,心有餘悸地認為這場災難就這麽過去了。

依布哈跪坐在沙地上,還保持着敬神的動作,睜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哪吒離開的方向,喃喃自語:“秋?”

……

冷。

無處不在的寒氣攀爬滲透進葉挽秋的皮膚,鑽進血肉,凍住她全身的血液,讓她連輕微動一下都似乎能聽到冰塊和骨骼在相互碾磨的聲音。

她說不太上來這種冷到底是因為自己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哪吒的體溫實在太低,但她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貼在他肩頸處的半張臉都快被凍麻了,身體沉重得像石頭,整個大腦昏沉到悶痛。

“冷……”葉挽秋幾乎是從喉嚨裏困難無比地擠出這個詞,身體克制不住地發着抖,自己卻毫無知覺,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着被塞進視野裏,什麽都看不清楚,“哪吒,好冷……”

他停頓一下,這才想起來以葉挽秋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沒法長時間忍受蓮花化身的低溫。

淡淡的神光從哪吒掌心裏的火蓮印記中散發出來,将他身上的溫度逐漸變得和正常人類一樣。

他抱緊葉挽秋,低聲問:“好點了麽?”

葉挽秋費力地點點頭,正想再說點什麽的時候,眼前卻忽然蒙上了一層半透明的紅,緊接着全身都被纏裹進這種輕薄柔軟的溫暖裏,像掉進了一團沾滿春日陽光的雲朵,整個人好像終于活過來了似的。

緊接着,她聽到有個清甜悅耳的女音忽然從側方傳來,極為高興地叫了哪吒一聲:“哪吒,你剛剛去哪兒了?”

隔着混天绫的遮擋,葉挽秋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但依稀能從輪廓辨認出,是個腰細腿長身姿綽約的美人。

她聽到哪吒相當冷淡地回應了一句“公主殿下”,抱着她的手卻有些微微收緊,像是在戒備着什麽。

虞娴早已習慣他這十年都捂不化的冰霜态度,畢竟他對誰都是這樣的。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哪吒從年中祭上急匆匆地離開,回來的時候,懷裏就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個人。

盡管被混天绫把模樣遮掩得嚴嚴實實,但從身形和服飾來看,毫無疑問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受了傷,渾身衣衫髒亂老舊得像是剛從沙堆裏爬出來的女人,看起來還不如自己的仙侍。

“她是誰啊?”虞娴遲疑地眨眨眼,輕柔地問。

“不勞公主挂心,我先回去了。”

哪吒說完,轉身就走,卻被對方再次叫住。

虞娴幾步來到他面前,煙紫紗裙飄旋如繁花盛開,腰間的銀鈴聲急促而清亮。她擡頭,不可思議地望着面前玉面朱唇的少年,連聲音都有些變調:“你是要把她帶回你的三鳳宮裏去?”

“是。”哪吒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眉峰之間隐隐浮現出些許明顯的煩躁,準備側身繞開對方。

“她是誰?”虞娴搶先一步擋住他的去路,纖白的手指抓緊衣袖,眼睛盯着那層紅紗下的人,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三年前,你寧願冒着被削去神籍的風險也不肯接受父帝的賜婚,還說你已經與旁人有了婚約,無論如何也斷不會再接受其他人,原來就是和她嗎?”

葉挽秋聽得腦子一嗡,感覺天降黑鍋砸破頭的同時,自己的知識盲區也受到了地毯式轟炸,被迫接受到的信息量多到簡直讓人不知所措,随便扒拉一句都能牽扯出一段高能劇情的樣子。

本來她還覺得又累又暈沉的,現在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同時也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來到了多少年以後?

要是一會兒哪吒問起她這些年都去哪兒了,她該說個什麽理由比較好?

還有那個把自己從各個時空丢來丢去的裝逼怪,他又是誰,自己跟他到底有什麽關系……

一連串讓人窒息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湧上來,弄得葉挽秋愈發頭疼,滿腦子只剩下“我好累,我心碎,我要鈔票抱着睡”之類的堕落念頭。

她嘆口氣,想要調整下姿勢。卻在剛收回搭在哪吒肩上的左手時,被哪吒誤以為是她聽到虞娴說的關于賜婚的話後生了氣,所以想要掙脫開,因此下意識地就把她往自己懷裏抱得更緊,不讓她亂動。

“公主還是請回年中祭去吧,不然天帝陛下該着急找你了。”哪吒說着,似乎是很不想再在這裏浪費時間,冰冷刺人的疏離感過于自然地從他話語中流露出來,“恕不奉陪。”

虞娴一愣,追着他的背影喊了好一會兒,卻絲毫沒有牽絆住他的腳步。不出片刻間,那個紅衣少年就已經消失在視線裏了。

還好有混天绫遮着自己的臉,葉挽秋迷迷糊糊地想,要不然那位鹹魚公主估計能把她的大頭像通緝令貼遍六界。

哪吒抱着她回到三鳳宮裏,穿過開滿大團雪白珍珠梅的庭院來到客殿,動作輕緩地将她放在軟榻上。

正要順手去牽起薄被替她蓋上時,他才忽然發現由于平時自己幾乎不住這兒,所以這裏跟剛修建起來時沒什麽區別,只看起來應有盡有,卻沒有半分生活痕跡,也沒有任何仙侍在。至于他的被褥還有衣物一類的,更是全都在軍營裏。

“你等我一下。”哪吒說着,正想起身時,忽然被對方捏住衣角,“怎麽了?傷口還疼麽?”

葉挽秋頭暈眼花地掀開身上的混天绫,鮮紅如濃霞的靈器未染分毫髒污:“不是。我身上……髒得很,想洗一下。”

出乎意料地,哪吒竟然搖了搖頭:“你失了血,即刻泡熱水只會暈眩不止。”

“那怎麽……”

“我幫你用溫水擦一下。”

葉挽秋一愣,下意識地松開他的衣角,轉而去攏了攏自己的領口:“我覺得,我還是自己來比較好。”

看着她忽然有些微妙尴尬的神情,哪吒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意味着什麽,原本一直沉郁着的神色也終于起了絲絲波瀾,濃密的睫羽顫動着,淺紅薄唇輕啓幾番後,只說:“我一直沒怎麽住過這裏,所以還什麽都沒有……”

葉挽秋四下裏看了看周圍,瞬間感覺膝蓋中了一箭,連眼角都開始抽搐了:“你管這叫什麽都沒有?”

雖然和印象中的三鳳宮陳設确實有不小的差別,但毫無疑問它是個随便一件東西拿出去都能價值連城的低調風豪宅啊豪宅!

“你為什麽不住這兒?”

“太麻煩。”哪吒簡潔地回答,卻沒繼續說是因為什麽太麻煩。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緊接着是蔚黎的聲音:“小紅蓮?紅蓮紅蓮,你在這兒嗎?”

哪吒很快出去開了門,還沒等蔚黎說些什麽,先開口道:“古神來得正好,幫我個忙。”

“什麽忙?”蔚黎茫然地看着他,一邊跟着他朝裏走一邊說,“你怎麽從年中祭上說不見就不見的?那小公主還去找你了,回來就一臉傷心難抑的樣子。唉我說,你就算再不喜歡她,她也是天帝的女兒,你也別太……葉子?!”

蔚黎目瞪口呆地看着軟榻上的少女,像是受到了什麽極大的驚吓:“我,她……你從哪兒……我的乖乖!你真是……你真是葉子?”說着,她忽然一臉懷疑地盯着哪吒,“她該不會是你從人間哪個旮旯裏弄回來的,一個跟葉子長得差不多的人類吧?”

畢竟從以往這十年的經歷來看,蔚黎已經完全相信沒有什麽事是哪吒做不出來的,就看他想不想。

哪吒搖搖頭,坐在榻邊握起她的手,轉向蔚黎道:“她不是別人。你有挽秋能穿的衣裳麽?”

蔚黎呆愣着望着對方:“你真的确定她是葉子?她不是已經,我是說……這實在太……”

葉挽秋有氣無力地朝她揚下手,笑笑:“見過蔚黎主神,有機會一起睡覺。”

蔚黎深吸口氣:“我确定了,她真的是葉子。怪不得你剛剛什麽都不說的就從年中祭上走了。不過你這三鳳宮裏也沒個仙侍什麽的,還是送到我那兒去吧。”

“好。”

去到劃星閣後,蔚黎很快給葉挽秋找了幾件基本合她身的衣物,在幫她擦洗幹淨身上的血跡和沙塵後換上。

雲池裏因為常年蓄着溫泉水,一進去就滿目稠霧,溫熱異常,到處都是水汽的濕漉和林木的清香味。葉挽秋趴在池邊沒一會兒就開始昏昏欲睡,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去聽蔚黎在說什麽。

“我看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就先在我房間歇着,有什麽事都等醒了再說。”蔚黎說着,打個響指讓那些好奇地趴在窗戶邊朝裏張望的胖星星們回到扶桑樹的另一面去待好,要麽就得憋住不許亂閃。

光線在房間裏浮散着,被絲絹的屏風遮掩得虛暗近無。蔚黎從房間退出來,對哪吒說:“她沒事了,就是乏得很,不過這會兒已經在休息了。”

“多謝古神。”

“跟我還客氣什麽。”蔚黎擺擺手,又問,“你是在哪兒找到她的?怎麽弄成這樣?”

“在一片人間的西域荒漠裏。那些傷……”哪吒說到這裏,臉色沉下來,“她身上還有其他傷痕麽?”

不然她也不會被一群人類傷成這樣。

“有,不過都是些撞傷和淤痕,只是看着吓人,過幾天也就好了。肩上的箭傷是最嚴重的,不過你也給她治療過了,沒什麽問題。”說到這裏,蔚黎停頓一下,才在哪吒的目光中繼續道,“她的左手上有當初為了救你留下的傷痕,确實沒錯。”

“所以,她這十年都是被困在那片荒漠裏的?”

哪吒沉默片刻,眼睫輕阖一瞬又睜開,搖首:“等她醒了再說。”

“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遲來的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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