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戲與局
風雨如故,天光漸亮,洞裏從漆黑一片中隐隐透出輪廓來,木炭燒盡的暖意不曾散去。
對于農家的很多人,這一晚都是難以入眠之夜。
田猛死去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傳遍整個農家,三十六路農家子弟開始向東郡集結而來。不用多想,召集他們的理由必然是刺殺鬼谷縱橫,替老田猛報仇。
風口浪尖上的兩個人,此刻難得清閑。
兩個人早晨醒來之後分頭行動,衛莊呆在原地閉目運功,蓋聶掩藏好洞口之後離開了小半天時間。他回到山洞的時候,衛莊剛剛好睜開眼睛。
衛莊看過去,蓋聶手裏提着竹筒砍成的魚簍,發梢還帶着濕氣,就知道他這個師哥潔癖的毛病犯了,一大早跑去溪水裏泡過,可能在那個時候順手捉了兩尾魚。
蓋聶重新起了火堆,穿好魚架在火上炙烤:“烈山堂已經搭起靈堂,今天農家六堂的人有四堂的人都已經出現。”
衛莊屈伸着手指:“我聽說,農家這一代除了朱家,值得留意的人只有一對姐弟。”
蓋聶看向衛莊:“你說過,田猛有一個弟弟,還有一雙兒女。他的死去,烈山堂将由誰來接任?”
衛莊:“我聽說田猛的女兒是農家難得有頭腦的人,可惜身體不好不曾習武,在田猛還有個頗有能力的兄弟這種情況下,她沒有掌舵的機會。”
蓋聶接着他的話問:“你也說過,田猛還有個兒子。”
衛莊冷哼道:“在這個時代,或許很多本該擁有繼承權的人,正是因為這個頭銜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機會。”
蓋聶對此居然完全贊同,他想起了曾經在帝國短暫接觸過的另外一位帝國公子。他翻動着烤熟一面的魚,接着說下去:“這還只是烈山堂內部的權利角逐,對于整個農家而言,還有俠魁的位置懸而未決。”
衛莊冷笑道:“目光短淺之輩,一個俠魁的位置,就能驅趕着他們去別人想讓他們去到的地方。”
蓋聶并不贊同衛莊的評價:“小莊,我們也曾經……”被成為一個強者的命運驅使着。
“不一樣。”衛莊忽然打斷他,他的眼睛閉着,白色的睫毛與白色的眉毛低低地垂着,讓人看不真切。他又用很慢的一種語調,說:“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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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看着他,目光在光線不明的洞穴裏顯得很溫柔:“小莊,你的傷勢如何了?”
衛莊的傷勢當然不要緊,他與蓋聶同屬鬼谷派,有鬼谷吐納術的輔助,同樣擁有着強悍地恢複能力。
農家局勢膠着,因為鬼谷縱橫在田猛死前造訪神農堂的風言風語,烈山堂與神農堂被推到針鋒相對的地步。為求自保,朱家不得不化被動為主動,勢必拿下俠魁的位置。一時間,各路人馬紛紛瞄準押送熒惑之石的帝國軍隊。
蓋聶難得沒有出手,沉默着注視着烈山堂的人阻截秦軍的押運車隊。
衛莊與蓋聶并肩站在山坡:“先是釣魚,再是各路人馬輪番出動:田虎、田仲、朱家、典慶、那個刀槍不入的女人、追風箭、楚國的兩個喪家之犬、還有一個啞巴,加上一個‘陰柔無骨、肝腸寸斷’的趙國人——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衛莊的語氣輕快,絲毫沒有替人擔憂的意思。蓋聶擡頭望着山坡樹木遮掩的地方:“剛才,我留意到羅網暗號,他們在傳遞消息。”
衛莊收起笑意,皺起眉,用一半漫不經心一半厭煩語氣說:“這早在意料之中,一個無孔不入、一個如蛆附骨。你說,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麽?”
蓋聶低着頭,看見秦國的白袍小将苦戰田虎手下,已經漸漸流露敗象:“隐秘衛只忠于帝國,而羅網的趙高,恐怕心思不止于此。”
衛莊挑起眉:“你在同情他?”
蓋聶沒有說話,衛莊很了解他,因此也必然知道他不會在此時出手。
衛莊換了個輕松的語氣:“師哥,你該知道,你救不了所有的人。”
蓋聶略微轉頭,看向衛莊:“小莊,我只是做想,帝國意圖使得農家內鬥而湮滅農家的同時,也暴露了鹹陽被人窺伺的事實。”
衛莊低聲笑起來:“你說過,這個龐大的帝國,因為一個人而存在。現在他還沒死,已經是魚目混雜,各有心思。師哥,你說嬴政到底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沒有?”
蓋聶還未答話,戰局已定,追風弧箭渾身染血,被田虎的手下的劍穿身而過,吐血再無動靜。
蓋聶目中帶着惋惜。
衛莊評價道:“作為一個棋子,他得罪了長官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會被用來送死。而他最終會不會真的死,只取決于一件事——他,是不是足夠的強。”
蓋聶正要說話,忽然察覺到了什麽,望向山路另一頭的紅袍楚将,轉了口氣:“或者,取決于他對于別人是否重要。”
衛莊斜睨了他一眼:“戲看完了,我們走吧,師哥。”
夜幕降下不過轉瞬。
蓋聶站在山崖的局數枝幹上,山坡下面是秦軍臨時駐紮的大營,巨大的火把駕上綁着浸滿動物油脂的火把,燈火通明,目标很大。他并不打算潛入,而是單純地在盯緊一個人。
夜風吹拂而過,他臉頰邊的長發微微拂動着,長長的粗布長衫也做風中擺動。在漆黑的夜裏,幾乎和背景融為一體。
蓋聶總是有這種能力,在他想要的時候,讓人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風過後,他的目光微微動了動,微微轉頭,果然看見樹梢上很近的位置,出現了另外一個人人。
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和他不一樣,無論在什麽樣的環境下,他的存在都讓人無法忽視。
蓋聶低聲問:“熒惑之石被阻截了?”
衛莊的聲音傳來:“魁隗堂的那個女人用手段控制了楚軍的一個喪家之犬,現在不過是狗咬狗的一場戲。”
蓋聶低下頭,看起來在思索。
衛莊斜着看了一眼他的劍:“有一個人,還是你的老熟人。”
蓋聶擡起頭,用微微疑惑的眼神看着對方。
衛莊十分享受這樣的時刻,他故意輕輕笑了幾聲,才慢慢說:“農家的巨闕也來了,看來這一次帝國是希望這裏的水越渾越好。”
蓋聶轉回頭去,看見一個跌跌撞撞的影子從秦軍大營的營帳陰影處溜出去,踩踏過荊棘遍布的樹林,往黑暗深處跑去。
他說:“來了。”
衛莊愉悅的聲音響起:“如果這個人有腦子,用腳想也應該知道在影密衛的監視下他跑不出去。帝國的軍官都是這樣的蠢貨了嗎?”
蓋聶看着草叢被踩踏倒伏的方向,樹叢間很快又人影閃現,那是影密衛出動的信號:“我們只用跟着他,就能知道章邯最想找到的是誰。”
衛莊卻在這時看向蓋聶:“今夜,或許會有一戰。”
蓋聶再次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衛莊。
衛莊用懶洋洋的語氣說:“幾只老鼠,還不需要縱橫聯手。你身體不适,不必出手。”
蓋聶一怔,竟然聽懂了對方的意思,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确有難言之隐,清晨起身的各種不适與痛楚全靠強自忍耐。常年以劍為伴,他并不擅長表露情緒,更不會像別人示弱,沒想到腳下的虛浮還是被衛莊留意到了。
衛莊仔細看了對方的僵硬的神情,居然在那眼裏看見罕見的郁悶,心情好的一瞬間像是聽到了帝國覆滅的消息——天底下能讓蓋聶失控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少到他很多年來一直嘗試卻從來沒有成功。
蓋聶只用了一息,就把湧上來的那種熱度強制壓回皮下一厘的位置。對于無法回答的問題,他認為還是直接跳過最好,所以他若無其事對衛莊點點頭:“走吧。”
這一日在很多人眼裏或許很長,但在一個抱頭鼠竄的懦夫眼裏就顯得過分短暫。
白屠歷盡千辛沿着約定好的記號終于找到了曾經與他約定好的那個人,自以為看到了希望,對着身穿铠甲帶着面具的男人倒頭便拜:“驚鯢先生,那一定要救救我!”
衛莊對于像白屠這樣的人居然能活到今天實在很意外。在驚鲵出手殺掉一個尾随而來的影密衛之後,他知道這個人又撿回了一條命——即便自己不出手,蓋聶也會出手了。
“你被跟蹤了。”驚鲵平靜地陳述這個事實,他的劍已經指向抱頭求饒的白屠,江湖上的人都應該知道,只有死人才是能夠保守秘密的人。
白屠幾乎吓死了,磕頭道:“別殺我!驚鲵先生,我可以為羅網效力,以後我就為你賣命!”
救下白屠并不是蓋聶的本意,他們是為追尋田猛死亡的真相而來,但以他對蓋聶的了解,能順手多救一個人他絕不會不救,尤其是這個人或多或少還知道一點兒別的東西的時候。
衛莊冷笑着看着羅網天字號的殺手,驚鲵,聲音帶着一點兒期待:“驚鲵,越王八劍之一。我們見面的時間似乎比想象中快很多。”
無論是誰,在面對縱橫雙劍的時候,都不免會産生壓力。
驚鲵手中的劍氣溢出,在天下名劍中,越王八劍亦正亦邪,從一開始就沾染了血腥殺戮的氣息。
這樣的氣息讓衛莊興奮起來,渴望一戰的愉悅在那一刻讓他的嘴角勾起細微的弧度。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發現沒有,上一章,師哥和師弟是真正意義上“洞房”,這是原始人時代開始,“洞房”這個詞的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