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鹬蚌漁翁
章邯背着手,帶着帝國都城沾染上的官腔,贊嘆道:“中車府令一片忠心,羅網更是為了熒惑之石遠赴東郡奔走……”誰知他忽然話鋒一轉:“只不過,之前我卻未曾獲得此時半點風聲……”
他眼睛眯了一眯,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驚訝與質疑:“實在是一個驚喜。”
帶着面具的男人腳步移動,從另一側繞過流沙主人朝着影密衛的方向走過去:“羅網和影密衛同位帝國效力,但羅網行事,自然有自己的方式。今夜無論有沒有影密衛相助,我都要拿下這個叛逆份子。”
章邯在心底冷笑一聲,羅網當真是為了帝國效力嗎?如果是他不曾收到蒙恬的密函也就罷了,現在看來——無論是哪裏,都少不了羅網的影子。
不過,考慮到立場問題,在沒有确實證據的前提下,章邯仿佛默認了對方的話。
随着帶着面具的男人一個暗示,林間奔出近十個羅網殺手,填滿影密衛留下的空隙——好一副逼迫着共同進退的陣勢!
章邯掃過去,來的是羅網的地字級殺手。以驚鲵的天字級殺手的身份而言,似乎也說得過去。
情勢逆轉,影密衛與羅網聯手圍捕的局面,看起來對衛莊很不利。
上一次能在噬牙獄脫身,是因為鬼谷縱橫聯手;而這一次,沒了劍聖,反倒多了羅網天字地字的殺手——章邯看向衛莊:即便是鬼谷傳人,也插翅難逃。
得到指示,羅網與影密衛的殺手開始步步逼近站在懸崖邊上的衛莊。
衛莊拔劍在手,劍氣已經開始從他的鯊齒上散逸開來,他神色如常,語氣帶着一點“還好沒太讓我失望”的欣賞:“這想法很有趣——今夜注定讓人難忘。”
風動,樹動。
林間傳來輕輕的沙沙聲,極細微。
一片樹葉飄過來,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起風了,後知後覺一般,章邯皺眉,這種感覺竟然讓他有點熟悉。
衛莊的眉毛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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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主人一貫的冷漠、傲慢,他的不講理以及拿人命當作兒戲的殘忍時常給人錯覺,讓人時時刻刻提防着他手裏的劍。
然後,他的敵人很容易忽略了一件事——鬼谷縱橫之術,從來都不僅僅是劍術而言。
章邯忽然覺得流沙主人冰冷的眸中染上一點溫度,非常細微的不同,讓人難以察覺。他們曾經在噬牙獄交過手,算得上是老對手。衛莊的這個表情,讓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忽略的東西。
章邯一回頭,果然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拿着木劍的男人。
劍聖還是那一身葦白色粗布長衫,衣着的簡譜和兒戲般的木劍絲毫無損天下第一劍客給在場諸人帶來的壓力——蓋聶不知在什麽時候鎖住了他們的退路。
憑借着一個人、一柄木劍,所有人,除了衛莊,都倒退了三步。
短短一刻,情勢再度逆轉。
原本是帝國機動勢力圍捕叛逆的行為,因為劍聖的加入變得颠倒。他們布下陷進,最後反倒是入了鬼谷縱橫二人之毂。
驚鲵頓覺功虧一篑,那個蠢貨居然沒能拖住蓋聶。或者他更加煩躁的是,說不定衛莊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誘餌,假意上鈎,想看他能引出什麽人來。
兩個人,居然能讓在場的三十人投鼠忌器——章邯有點唾棄,在這樣的對手面前,實力還是有些懸殊。
這時,劍聖開口了:“章邯将軍似乎一直在追尋一個真相?”他的語氣好像和老友聊天,随意又好奇。
但在章邯耳朵裏聽來,就會想這句話的語氣怎麽與流沙主人的調調如此相似。單純只聽這個提問,洞悉陰謀陷進的影密衛頭領就知道接下來的話,恐怕并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果然,劍聖說:“你犧牲的那個手下,殺死他的兇手,就是此刻要和你攜手的那個人。”
章邯眯着眼睛。
劍聖說:“死去的影密衛在我眼前送出信號,然而我這原地等待過不短的時間。章邯将軍,你為何沒有去發出信號的地點,反倒追到了這裏?”
蓋聶很少說廢話,章邯以為這個細節并不簡單,于是他看向蓋聶:“因為沿途的記號。”
衛莊冷笑一聲:“看似慌不擇路的人,竟然還有心情沿途布下記號。也不知道是為了引來誰的注意。”
章邯的眼睛,慢慢看向“驚鲵”。
戴着面具的一大好處就是讓人看不出情緒,驚鲵帶着嘲笑地口氣說:“這話從一個叛逆的口中說出,叫人如何能信服。”
章邯不置可否。
單看日前鹹陽對公子扶蘇的傳言看來,他對羅網的人更加難以信任。
或者說,他很難信任趙高。
說實話,他情願相信蓋聶和衛莊——以這兩個人的實力來說,說謊已經毫無意義。
劍聖的表情冷靜,帶着一種令人無法質疑的力量:“每一把特殊的劍,殺人的時候都會留下特殊的傷口。”蓋聶在劍術上的領悟無人可以質疑,他的話在此刻顯得擲地有聲、無可辯駁:“身為越王八劍之一的驚鲵,恰好就是這麽一把特殊的劍。”
沉默的氛圍在深夜裏漫延。
驚鲵察覺到了針對自己的殺氣,并且絕非來自于鬼谷縱橫。他不得不提醒一下章邯:“莫非将軍會因為一個叛逆份子的話,就懷疑同僚麽?”
這樣的威脅幾乎等同于默認。
章邯的表情很陰郁:“我要的是事實——人,是你殺的嗎?”
風吹過草間。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男人知道章邯已經相信了蓋聶的話。誤導既然失去作用,他必須提醒提醒章邯兩個人的立場一致。帶着面具的男人看着手中的驚鲵說,道:“羅網似乎帝國的兇器。為陛下捉拿叛逆,誤殺一二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代價而已。想必将軍不會忘記了自己的立場和身份。”
章邯的手背在身後,拳頭已然握緊。
一直沉默觀戲的衛莊在這時開口:“影密衛固然是你殺的,但,最關鍵的是你為什麽要殺人?尤其是在我們趕到之前。”
衛莊的話恰好說到章邯最深的疑惑,他的在衛莊說話的時候,一直将目光鎖定“驚鲵”露在面具之外的眼睛上。
衛莊繼續問:“是不是因為他,聽到什麽不該聽的秘密。”這種語氣很微妙,既像是揣測,又像是某種刻意的引導,讓人不得不跟着這個思路想下去。
章邯餘光掃過遙遙相對而立的縱橫二人:蓋聶寥寥數語,只說劍痕,卻能成功地切割了本打算聯手圍捕的羅網與影密衛,化被動為亂局;而衛莊的三言兩語,幾乎已經讓他在清楚自己與羅網同屬帝國隐秘機構的的前提下,也無法與其攜手禦敵。
這就是縱與橫?
這,就是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鬼谷弟子?
本以為是被螳螂圍捕的蟬,誰知轉眼卻成了黃雀;反倒是自以為占據優勢的螳螂落入對方之毂。
在場或許只有“驚鲵”還沒明白局勢已然轉寰,他陰陰笑着:“呵呵呵,或許等你們被關在帝國死牢時,會有足夠的時間來聽我解釋。”
蓋聶接過衛莊的話頭繼續說下去:“你根本解釋不清,這件事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一唱一和的鬼谷師兄弟已經完全釣起所有人的胃口,就連剛剛還勝券在握的“驚鲵”也開始目光閃爍。他知忌憚,不知道蓋聶是不是還看出其他端倪來。
蓋聶的聲音溫和低沉,醇厚的內力讓他不必提高聲音就能讓在場的所有人言如在耳。他說:“剛才我說過,驚鲵劍所留下的傷口是獨一無二的。我檢查過影密衛的屍體,這樣的劍傷,我曾在另一個死者身上見過。”
章邯眯起眼睛,下屬的死成了揭露真相的籌碼,這樣的局面讓他的心生出憤怒。但,這并不是蓋聶的錯,他很清楚。
蓋聶:“正是農家已故烈山堂的堂主——田猛。”
章邯略有意外,但很快他想到的更多。
衛莊知道,蓋聶一直對于田猛的死耿耿于懷。他知道他并不是怕,而是不願意被人當作棋子。蓋聶也墨家早因為一個小鬼被人視為一體,他不願意墨家因他而被動。
所以衛莊适時開口:“我想,這位‘驚鲵’先生想殺的人,不止這兩個。在我們趕到之前,那個秦軍的軍官,是不是已經在向你求饒了?”
章邯心中一凜:白屠?
他不是蠢貨,浸淫帝國權利中心多年,沒有半分謀算如何走的到今天。他沉下來,看來那日營帳中熒惑之石周圍的殺氣正是來自眼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