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太歲入月

帝國的皇帝擁有以一人定天下一人治天下的霸道。

隔兩日,丞相李斯便開始了自鹹陽往外的繳書行動。民間藏書,除開醫蔔筮及桑種農書皆不可私藏,三十日之後若有不去着,皆以黥刑,發配築城修陵。

民間若有儒生欲學,只能以朝廷所設官衙下的吏者為師。這樣,只要朝廷控制了官吏手中的藏書,民間百姓欲學時,就只能修學帝國希望他們學習的學說。

鹹陽城外,相國乘坐的油蓬馬車正在等待着出城,忽然有小吏來報:“大人,趙高大人入城了。認出了大人的車架,上前問候。”

李斯正歪在馬車的一對竹簡上看書,聞言端坐起來:“哦?趙大人回鹹陽了,此刻可在外面?還不請進?”

車外趙高的聲音傳來:“相國大人不必如此,趙高一身風塵,還趕着複命,便不上車了。只是看着相國的車架在這裏等着出城,便想着上前問候一聲。”

李斯撩起馬車的簾子,看見趙高果真是長途奔波而來,面色略顯憔悴,便道:“趙大人有心了,公事繁忙,也該保重身體才是。”

趙高輕輕一笑:“羅網還好。”

李斯暗忖:羅網無事,那就是影密衛有什麽變故了?他深知帝王猜忌,不喜臣下過從慎密,便沒有接話:“既如此,趙大人快快複命吧,想必陛下正等着大人。”

趙高趁着拱手行禮的時機,忽然湊近李斯低聲道:“東郡的局已布下,除了諸子百家,或許還有意想不到的斬獲。”

李斯面色不變,微笑道:“那,便恭祝趙大人萬事順遂了。”

趙高也微笑:“如此,大人一路小心。”

丞相的馬車出城,趙高轉頭往鹹陽宮而去。手下的小吏上前問道:“大人,相國對大人主動示好仍然防備。”

趙高輕聲笑笑:“如果他太過輕信,我反倒不敢示好于他。這,便是與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

那小吏遲疑道:“影密衛想必也會上報陛下。”

趙高卻道:“影密衛已經站在大公子一邊,一旦一個本應終于帝王一人的組織有了傾向,便是皇上對他們信任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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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吏露出一臉欽佩:“還是大人運籌帷幄。”

趙高望着天:“你錯了,在帝王信任這件事上,羅網與影密衛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春日祭一事之後,皇帝對于羅網的信任亦不如前。

所以,帝國的丞相的态度至關重要。

長公子扶蘇不喜丞相,此時衆人皆知。

這,便是他對李斯示好的緣由。

東郡之地,高漸離大鐵錘與農家高手陷入苦戰之中。

縱橫二人自探望追風箭之後,兩人回到先前露宿過的山洞之中暫作歇息。

對于去蚩尤堂是曉之以理,或是壓之以兵刃,逍遙子或是龍且似乎都以縱橫二人馬首是瞻。蓋聶的性格一貫隐忍,非到萬不得已不肯輕易出手;然而衛莊正好相反,能動手的時候,一般很少和對手講道理。

所以二人默契地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說其他。

衛莊看着蓋聶生火,若有所思:“驚鲵繼續潛伏在農家,是為了熒惑之石。”

蓋聶看着火苗慢慢升起,面上倒映出溫暖的橙色:“按照韓信的說法,朱家得到熒惑之石已經啓程前往炎帝六賢冢,準備接受六大長老的任命。”

衛莊冷笑起來:“這個人,很有趣,似乎有很多情報。”

蓋聶:“農家遍布天下,消息廣闊。不過就一個人而言,他的确不簡單。”

衛莊:“消息有兩種,一個是真的,一種是別人想讓你知道的。”

蓋聶看向衛莊沉思皺眉的側臉:“你,認為是後者。”他說的是肯定,而非疑問。

衛莊看向他:“你在懷疑什麽?”

蓋聶回過頭:“從一開始,我就在懷疑帝國押送熒惑之石的目的,似乎并不單純。照理說,熒惑降落在東郡,是為不祥之兆。以我對帝王的了解,他會将熒惑降落之地的所有知情人全部滅口,更不會将這樣的兇兆千裏迢迢勞師動衆運回鹹陽。”

鐘離昧的遭遇驗證了蓋聶的話,衛莊順着他的思路往下說道:“我們之前認為這是為了挑起農家的紛争,消弱帝國公子與昌平君的勢力。”

蓋聶颔首:“不錯,确實如此。但,如果帝國的意圖不僅于此呢?”

衛莊太了解蓋聶,他立即明白了蓋聶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嬴政借着熒惑之石的名義,讓帝國的軍隊往鹹陽押運另外一件東西?”

蓋聶垂着頭:“一件對他而言,必然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衛莊沉眉凝目,蓋聶在嬴政身邊呆了近十年,對于嬴政必然十分了解。如果是這樣說,那麽羅網和影密衛的同時出手,或許不僅僅限于內鬥?

他們中間的某個組織或者某個人,說不定肩負着嬴政單獨賦予的某個密令。

衛莊看向洞穴外黑漆漆的天幕:“這世上的人,貧賤之時渴望財富,擁有財富之後便醉心權勢,而當權勢加身卻又還不滿足,渴望長久地坐擁權勢財富。他們,似乎從來不知道滿足。”

他的目光又轉向火,看着橙光跳躍。

很久,蓋聶才緩緩說出:“看起來的确如此。”

衛莊側過頭,看向蓋聶的方向,正好看見蓋聶也做着同樣的動作。

衛莊咧着嘴角:“你猜,他會怎樣?”

蓋聶幾乎沒有遲疑地說:“他,會死。”

衛莊微不可聞地笑了一下:“我卻覺得,在死之前,他會更加瘋狂。”

蓋聶沒有再接話,應該是在某種程度上認同了衛莊的說法。就現在的情況而言,帝國的做法确讓他無法茍同。

火堆仍然在噼啪作響,适當的安靜讓人困頓和平靜。

衛莊看見蓋聶獨自起身,舉步至洞口,擡頭仰望樹冠掩映下的天幕。衛莊了解蓋聶,他善奇門遁甲、善天象、善典籍,獨獨不善唇槍舌戰,因此獨行慣了。

所以他看了一會兒蓋聶的背影,才開口問:“你看到了什麽?”

蓋聶望着天:“歲星入月,其野有逐相,與太白鬥,其野有破軍。”

衛莊聞言若有所思:“太公望的天官書所載,歲星入月,昭示國君失位,九鼎轉移。昔日姜子牙觀歲星有入月之象,而後才有牧野之戰。你,是不是也把這些話告訴嬴政用于示警?”

蓋聶沉默以對。

衛莊嗤笑。

一個多疑的帝王,對于身邊直言進谏的人,恐怕并不會非常寬容。天降示警,對于一個手握天下的帝王來說,恐怕預示着另外一場瘋狂的鎮壓。那麽,蓋聶離開嬴政是因為谏言失去君心、被帝王猜忌?

他起身,與蓋聶并肩而立:“你曾經說過,你離開秦國是因為一個故人的囑托。”

蓋聶:“的确如此。”

衛莊皺起眉:“那麽歲星入月之象,現于何時?”

蓋聶低下頭,他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秦王二十四年。”

衛莊一怔,忽然悶悶地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良久,等他笑完了,忽然伸手拽過蓋聶的衣襟,用力拖向自己。

蓋聶被他捉得踉跄了兩步,擡頭看向對方。自從在桑海相遇之後,衛莊已經很久不曾如此暴力了。

“小莊。”

“師哥,這才是你叛出鬼谷的原因?你看到天降示警,想逆天而行,改變這世道?”

蓋聶緊閉着嘴唇,不再開口。

這并不是他離開鬼谷唯一的原因,卻也的确是因果之一。自古歲星先有逐月之象,而後蛀月,其國必有王侯被流放,其軍必有兵亂,災禍連年。無論哪個朝代,興兵則百姓苦,國力更疊兵士埋骨他鄉。國亡君去,天下大亂。

他,不忍心,才想逆天而行。

昔日所學,縱橫之才,或可亂國,或可興邦。無論結局如何,他,總要一試。

衛莊盯着蓋聶沉默的臉,看他臉上死不悔改的神情,像極了記憶力他最痛恨的樣子。無論多少年,他始終不能認可蓋聶一意孤行的優柔寡斷。蓋聶大概也很清楚,即便當年他說出來,恐怕自己也不過嘲笑諷刺。

不,事實上在鬼谷修煉的那三年,蓋聶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天道注定的诘問,就像他從來不曾認可鬼谷二取其一的門規一樣。

衛莊收緊了手,他看見蓋聶的眉毛漸漸隆起,卻忍着并沒有開口讓他松開。

昨天蓋聶砍倒的大樹還在洞口,掩映中讓外面看不見裏面的火光和人影。

衛莊忽然就不想慢慢來了。

他手下陡然用力,把蓋聶猛地向側面的山洞石壁推過去。

蓋聶的腳後跟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石頭上,一個踉跄沒能穩住,肩背撞在洞壁之上,發出短促的哼聲。

衛莊已經靠近壓上去,将人抵在山洞的石壁上。

他的力氣實在太大了,蓋聶皺着眉,他有內力護體,并不會受到真正的傷害,但這要被挾持的姿态讓他并不舒适。

“小莊——”他并不喜歡這樣,掙動了一下。

衛莊卻用鉗子一樣的手捏住蓋聶脖子,讓他說不出更多掃興的話來。

蓋聶仍舊穿着秦國的劍袍,這種習慣讓衛莊只需微微用力,就能褪下他上身的衣物,讓堆疊的衣物堪堪挂着腰間。

火光照亮着兩個人,與那日黑暗中的摸索完全不同。蓋聶的臂膀腰身看起來很結實有力,上面還殘留着頭幾天他刻意留下的痕跡。

某種認知讓蓋聶縱使說不出更多話,也知道他要盡力掙脫開來——奈何衛莊的力氣,着實比他大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自我演義了師哥離開鬼谷的原因之一,除了不願與師弟敵對,還有逆天而行的意思。

秦始皇帝二十四年,歲星與太白相會,始皇帝于十三年後駕崩,至秦二世,各地流寇群起,陳吳揭竿、劉項憤擊,秦王朝數百年基業,毀于一旦——絕非虛構,也絕非杜撰。

這段時間,查閱形象資料,因為年代久遠且言語晦澀,很難找到當時的史料,耽誤了許久。今天的木星,古代叫歲星,因其十二年一周天,與天數相合,古有《歲星經》、《天文星占》成于春秋戰國,至今失傳,但在師哥的年代肯定有記載,後來只有《天官書》因為被司馬遷記入《史記》所以流于後世。所以這裏只能這樣描寫了。

我必須承認,這裏提到武王伐商的年代,那天的天象已經考證,是:歲在鹑火,月中天驷,日子析木之津,辰在鬥柄,星座天龜。歷史上并沒有直接說之前有歲星入月之象,這裏我稍微yy了一下,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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