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野有死鹿
縱使一時大意被制,蓋聶也在第一時間反手扣住衛莊脈門,并未輕易示弱。
衛莊卻似毫不在乎自己被蓋聶反制,他捏着蓋聶的脖子把對方拉進半尺,再度狠狠撞上後面的石壁。
不對勁。
疼痛讓蓋聶清醒,他知道衛莊一貫簡單直接,對人命毫不在乎,但絕不是一個喜歡殘暴的人。
蓋聶透過衛莊的脈門輸入一線內力,體察衛莊此刻真氣流轉。同一時刻,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好像看到衛莊的眼底湧現出似曾相識的紅光。
是不是蚩尤之力在反撲。
不久之前,昆吾之地,蚩尤劍随着二人掉落深潭不知所終。在那之後,衛莊靠着意志反噬了蚩尤劍的力量。但這種上古的能量或者并不是完全被馴服,而只是蟄伏起來,伺機重新卷土重來。
“小莊——”蓋聶咬着牙,艱澀地發出聲音。
無論如何,要先讓衛莊擺脫蚩尤之力的控制才行。
然而衛莊此刻并不能體會蓋聶的用意。蓋聶十年之前無視門規叛出鬼谷的舉動,讓他勝之不武,成了他三年鬼谷修行最難以釋懷的污點。時間越久,釀成心魔。為此他曾經短暫和嬴政聯手,追殺過這個師哥。如今,殺死蓋聶的念頭雖然已經淡去,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會質疑蓋聶那些愚蠢的想法。
這個時代,愚蠢的人,會死得很快。
衛莊并沒有刻意壓制自己的憤怒,他知道蚩尤的力量妄圖重新掌控自己,可那也要看他願不願意!
衛莊制住蓋聶的下盤,讓他無從發力。
蓋聶的身體彈了一下,又被壓了回去。他扣住衛莊的手開始用力,單手的衛莊制不住蓋聶,所以蓋聶掙開了雙手,以掌為劍,劈向衛莊左肩——他以為衛莊必然會躲,屆時他便能拜托對方的鉗制。相同的劍招不會打敗蓋聶兩次——只要他有所準備,衛莊必定拿他無可奈何。
然而衛莊卻似毫無察覺一般,沒有絲毫退開的意思。
蓋聶手刀毫無轉圜餘地劈在衛莊身上。衛莊硬生生受了蓋聶那一掌,他咬着牙,咽下喉嚨裏湧起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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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正要說話,忽然在衛莊手下用力的動作折磨得說不出話來。
他無意傷人,剛剛那一掌是情急之下出手。看見衛莊嘴角溢出血跡,顯然已經受了傷,連忙撤去掌力。
“松開。”蓋聶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沒有弱點。
回應他的仍然是粗暴的動作。
蓋聶狠下心,運氣最後的力氣劈向衛莊。
然而衛莊就像是沒有知覺一樣,生生承受住了蓋聶勉強劈出的掌刀。
在蓋聶猶豫的時候,衛莊扼住對方脖子的動作更加用力。
蓋聶的呼吸一窒,他成手刀的掌,滿滿松開,垂了下來。
衛莊用手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跡,他的表情顯得猙獰:“師哥,這才剛開始。”
蓋聶偏過頭去。
衛莊真的有些動怒。他清楚這并非蚩尤的力量在驅使他,而是單純出于對于到現在還固執己見不肯低頭的人的憤怒。
……
時間過于漫長,火堆發出噼啪的聲響,因為無人添加柴火,光線暗下來,熱度也漸漸被寒冷取代。
蓋聶覺得冷,縱使衛莊的手像是烙鐵一樣熱,從他的身上一寸一寸碾過去,他也仍然覺得冷。
衛莊咬着對方的下颚的棱角,從下巴一直咬到嘴唇,用力得吮吸啃噬。他感覺蓋聶在慢慢的回應他,為了逃避某種痛苦。
這仿佛是他們兩個人宿命的寫照——即相互傷害,卻又彼此需要。
溫暖和殘酷,不需要任何嘲諷或者安撫,沒有人能比他們更靠近對方。
就算是憤怒和疼痛,也吝啬得只屬于彼此。
……
蓋聶終于找回了自己的力氣,他緩緩用力,推開衛莊。
衛莊順着對方的力道後退兩步。
借着月光看過去,蓋聶面色蒼白,身上有隐隐約約血腥的味道。
衛莊的眸色暗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憤怒已經發洩出去,他看見蓋聶痛苦忍耐的表情,也并沒有想象中看他失敗的愉悅。
蓋聶推開衛莊正好,低頭沉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從地上拾起木劍,越過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的衛莊向洞口走去。
衛莊了解蓋聶,知道他或許是個軟弱懦弱的人,但絕不是沒有原則。很多時候他的沉默,恰恰代表着單方面下定決心。
不知道為什麽,衛莊忽然想起十年前那次談話,蓋聶用沉默結束了一切。再之後,他就離開了鬼谷,再也沒有回去。
地上的鯊齒忽然锵锵作響。衛莊手指一屈,鯊齒與他心意相同,從地上被內力吸在流沙主人的掌心之中,然後劃破暗夜,停留在蓋聶頸間一寸之處。
衛莊并沒有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麽不對:“你去哪裏?”
蓋聶将頭微微偏了偏,遠離鯊齒的劍鋒,卻仍然沉默以對。
衛莊的聲音很低沉:“墨家和流沙的交易,還沒有結束。”
蓋聶曾經不明白衛莊為什麽總是喜歡将一切示好看作是交易,後來他走出鬼谷,來到鹹陽宮。這麽多年過去,他仍舊不能認同衛莊的思路,但并不妨礙與他合作。所以他盡量讓自己聽起來沒有太多情緒:“小莊,這是兩回事。”
衛莊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側臉:“你似乎有些生氣啊,師哥。”
蓋聶眼神恍惚了一下,這句話當然這墨家機關城的時候,好像衛莊也說過。端木蓉因為他而遭受重創,墨家與流沙的聯合的确是險中求存,經不起一點兒波折。他權衡之後,終究開口解釋自己的去向:“此處往西南下山一炷香時間,有條溪水。”
衛莊聞言收回鯊齒,走回火堆之前重新坐下。
……
蓋聶花了很長時間才回來,回來的時候,堆在角落的幹松枝已經鋪好,最上層鋪着衛莊的大氅,并不需要他再動手。
只有一堆松枝鋪就的軟墊,衛莊看來并沒有因為內心不快與他劃清界限的打算。此刻他已經躺在松枝層的一側,呼吸綿長,仿佛已經昏昏欲睡,或者在運功治療剛剛所受的內傷。
蓋聶暫時打消了詢問他剛剛蚩尤之力反噬的細節,這樣一個晚上,他已經非常疲憊。躺着衛莊身邊沒多久,他也閉上了眼睛。
……
衛莊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
有時候習慣真是忘記流年,鬼谷三年讓他習慣了和蓋聶呆在一起,昨天晚上他在聽見蓋聶回來的動靜時,才真正讓內功運行順暢。
天下人可能都以為蓋聶是個一諾千金的劍客,只有他知道蓋聶随時可以背叛離開。
他控制住呼吸不變,睜開眼看向身邊背對着自己,仍舊熟睡的劍客。
一刻過後,蓋聶仍然未醒。
天光已亮,這是極少有的事情。
衛莊意識到了什麽,手指一番,探上對方手腕的脈搏之處。
果然,脈象緊而有熱。
衛莊百年難得一次良心發現,沒有如同以往一般等着蓋聶自己醒來。他回憶早年在鬼谷時所學,伸手在對方大椎、曲池以及外關處輸入內力。大椎往下,便是督脈。衛莊扯開蓋聶的夾袍,卻是停下了動作。
衣袍散開了一角,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看見他背上交錯的、摩擦而成的新傷。這是昨夜他的後背被抵在山洞石壁上磨傷的結果。蓋聶沒有上藥,想必是因為他自己認為這種程度還用不着。
大約是溪水泡過,此刻傷口情況并不樂觀。衛莊擰着眉,起身走蓋聶的衣物裏翻找傷藥。此時二人在東郡的地盤上,無論是誰受傷都于行動不利。
衛莊心情很惡劣,不知道是沖着自己還是沖着蓋聶。他沒有刻意放輕動作,上藥的時候蓋聶已經清醒過來。受傷于蓋聶并不陌生,不過上一次病倒卻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也許是在鏡湖醫莊的時候。在回憶的時候,蓋聶一般很少說話。
衛莊坐在一旁生火,嘴裏卻仍刻薄:“這種程度的傷,就能讓你倒下。師哥,什麽時候你變得這樣不堪一擊了。”
蓋聶閉着眼睛感受了自己的內衣運轉,并未受損,只是連日奔波不曾休息,适逢風寒入體而已。他看見火堆上邊上有一只野鹿的屍體,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和食物炙烤散發的味道。衛莊或許說話刻薄,但這麽多年過去,他始終沒變。
蓋聶重新閉上眼睛,像是回到自己地盤的猛獸,可以暫時安心舔舐傷口。他的确需要一點時間,想一下接下來農家的形勢。
衛莊看着蓋聶好似又睡了過去,目光轉回火堆。
他心中暗自想道:歲星入月,逐相破軍……按照蓋聶的意思,這次影密衛押運的東西另有文章……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