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為謀為毖

再度提及蒼龍七宿讓章邯眉目間有了沉凝的暗色,他的聲音很低,帶着警告的意思:“你曾經在章臺做過陛下的劍客,蓋先生不會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吧?”

蓋聶提起劍,欲要轉身。

章邯看不清蓋聶此次而來的用意:“蓋先生這就要走?”

蓋聶微微側首道:“在下已經得到了想要知道的事情。”

章邯一怔,眉頭一隆,手中雙劍已經出擊:“休想輕易離開。”

蓋聶早已料到對方動态,足尖不過一點身形便偏離章邯劍鋒幾寸。

這一刻看似險象環生,然而章邯知道自己的劍刃要割斷對方的頭發還差了十幾年的功力——僅僅從噬牙獄交手的經歷來看,蓋聶的劍術比起在章臺時更加純粹凝練,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是在追求生死的平衡。

他是一個劍客,更是帝國最強的劍客,沒有人比他更知道生死的距離。

章邯收回劍勢,并非自願,而是因為瞬息之間,蓋聶已經離開他能發起進攻的最遠距離。蓋聶或許說得并非大話——他要走,沒人留得住。

章邯咬牙道:“蓋聶,你已叛出帝國,此一大罪;如今與墨家沆瀣一氣負隅頑抗,此乃罪上加罪。即便陛下惜才有意饒你一命,你自認是否對得起陛下十年看重?!”

蓋聶聲音在夜色中顯得很寥寂:“章将軍,你得陛下十分信任,此一善事;然而也正因于此,你手中權勢,不過依靠帝王的鏡花水月。你是否想過,等到帝王駕崩那一日,你與你的影密衛,又當如何?”

章邯厲目道:“大膽叛逆!你竟然對陛下口出不敬之言!”

蓋聶已經轉過身,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遙遠,像是帝國和叛逆之間的距離:“沒有人能不死,蓋某,言盡于此。”

再無多言,蓋聶的衣袍微微飄動,就消失在夜色籠罩的樹叢中。

章邯低頭看了一眼昏迷的屬下,第一次主動放棄追捕蓋聶的念頭。他疾步走回青銅木箱前,伸手扣按其上機關,甲子鎖應聲而開——

章邯松了口氣,裏面的東西看似完整無缺。但是随即,他又皺起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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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已經知道這是一場争對諸子百家而設的局了?

那麽,流沙主人又會不會入局?

墨家高漸離和大鐵錘是與田虎交手後失去行蹤,衛莊追蹤烈山堂附近留下的車轍印記,察覺車轍印記一直往炎帝六賢冢的方向而去。

衛莊對于營救墨家的人并不積極,早一天晚一日更不放在心上。相比之下,他對布局的人興趣更大。

隔日傍晚,二人相繼回到山洞。

蓋聶放下木劍,盤腿坐下,先一步開口道:“章邯的确在押送一件東西去鹹陽,農家争鬥的熒惑之石果然只是障眼法。”

天色還早,二人并沒有生火。

衛莊曲起膝蓋支着下巴:“我看過車轍的痕跡,表明車量負荷至少四到五個成年人的重量,行駛緩慢,印記清晰。”說完,他看向蓋聶,那神情倒是像考校對方的刁難者。

蓋聶沒有令他失望,凝眉吐出兩字:“誘餌。”

衛莊:“這不是個壞消息。”

蓋聶同感:“至少證明小高和大鐵錘并沒有性命之虞。”只要誘捕的獵物不曾落網,誘餌就還有利用價值。

這很符合衛莊的想法:“沒有利用價值,他們早就死了。”

蓋聶:“看來有人為你我準備了一幕好戲。”

衛莊的表情有些無趣:“希望這出戲很精彩,不會讓我失望。”

蓋聶看向昏暗下來的天色:“明天的營救,須得萬分留意。”

衛莊:“不過是農家幾個烏合之衆,田虎田仲為了搶奪熒惑之石,必然敢去攔截朱家和司徒萬裏。田言一直留在靈堂被幽禁,那麽能肩負押運墨家之人的角色,應該只剩魁隗堂堂主。”他記得好像是個女人,朱家提起過一兩次,還是因為勝七的緣故。

蓋聶搖搖頭:“他們有小高和大鐵錘在手,且設下陷阱,你我不可小觑。”

衛莊對蓋聶的這種謙遜得近乎虛僞的陳詞濫調已經習慣,他提起剛剛沒有繼續下去的話題:“章邯正真押送的是什麽?”

蓋聶:“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衛莊玩味地笑起來:“原來是求長生。傳說天上歲星現世,人間必然大興兵戈、血流成河。等死人的怨氣積累到了頂點,地上相應和的地方地下就會長出太歲——難怪,羅網影密衛都要齊聚東郡。”

如果單單只為農家,似乎有點擡高了他們。畢竟一顆熒惑之石就能讓各大堂主耐不住寂寞,暴露野心自相殘殺。

……

鬼谷縱橫的二人一個對視,心中都有了計較。這兩日看似無功而返,然而下一步入局破局之計已然逐漸開朗。

戌時将盡,天已經黑透。

蓋聶收去內力。

劍術可以取巧,然而內力卻需長年累月的積累,一日不可偷懶。離他不遠的地方,衛莊也剛剛睜開眼睛,他的目中湛光流轉,也是內力精純進益的表現。

蓋聶就要起身布置洞口,就聽衛莊開口問道:“趙高是個什麽樣的人?”

蓋聶的動作頓了一頓,轉頭看向他。火光已經微弱,衛莊的臉在這樣的夜色顯得比平日要溫和無害一點。

兵法有雲,知己知彼。

此時他們最大的對手,是羅網。

蓋聶和衛莊想的一樣,他慢慢回憶道:“趙高,本是趙國人。”

衛莊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情。趙,本就是趙國王族姓氏。趙高生于秦國,說明趙高的父系往上,是趙國王室疏族質秦的後裔。

蓋聶道:“昔日七國互質,為質者多為王室旁支不受重愛者,他們多年滞留他國,無寵無援,至死不得歸還故鄉。有幸者娶妻生子,子孫後代流落市井,成為秦人,與庶民無異。”

衛莊最擅長以惡意揣度對方:“那麽他是惡意間秦?”

并非衛莊多疑,昔日蘇秦死間亡齊,讓齊湣王死在動亂之中就是證據。以鬼谷一人之力,險些滅掉偌大一個齊國。後雖複國,齊卻從此一蹶不振。

蓋聶于此卻不茍同:“并非如此。”

衛莊:“哦?”

“趙高年幼好學,成年之後精于書法,通曉政律,以吏入仕,學滿三年學業評定為最優。他從隐宮學堂走到帝王身邊,只用了短短九年。”

衛莊卻道:“我以為,中車府令應是武職。”

蓋聶颔首:“的确。中車府令為宮中禁內車府令,專司帝王車馬随駕,親自禦車,是為帝王心腹近臣。”帝王的禦者,除卻能夠追逐奔馬,随時上下奔馳的馬車之外,還必須能拉動八石強弩,在疾馳之中左右開弓。

這倒是個人才,衛莊難得這樣評價一個人。

可惜,這樣的人,是他們的敵人。

衛莊接着問道:“他,與公子扶蘇有何過節?”

蓋聶回憶道:“趙高與扶蘇并無過節。不過,趙高曾經因觸犯秦律入獄,蒙毅受命審理,判為缳首之刑。後來是帝王惜才,赦免如故。”

先是死罪?

再赦免複職?

有趣。

衛莊道:“你在鹹陽宮,卻不知道他犯了什麽罪?”

蓋聶搖頭:“我那時奉命捉拿黑劍士,并不在鹹陽宮中。”

衛莊玩味起來:“恐怕并非趙高當真觸犯秦律,而是嬴政想要警告趙高,他的生死,全在帝王一念之間。”

本意是威懾施恩,想要換得對方忠心,卻不知遇到一只貪婪的毒蛇。

生殺予奪的權利,是誘人的毒藥。

那種滋味,只要試過一次,就再也忘記不掉。

“也許。”蓋聶曾經有許多猜測,但那終歸只是猜測。他不會輕易同旁人提起,但是對于衛莊,他反倒不必隐瞞。因為衛莊有足夠的能力去尋找真相。

衛莊嘴角彎起冰冷的弧度:“可惜嬴政也沒有料到,同樣的手段,對于有一種人,會招來相反的結果——像趙高這樣的人,只會更加渴望權利和地位。”

蓋聶:“蒙氏一族,原是皇帝為繼位者培養的助力。”

衛莊已經大致推斷出來:“然而趙高因為受審為蒙毅的緣故,将蒙氏一族視為敵對。他審時度勢,暫時反抗不了帝王,就要去找替死鬼。很不幸,勢必重用蒙氏一族的公子扶蘇,就成了趙高的絆腳石。”

蓋聶沉默了一下,贊同了這種說法:“更何況,我離開鹹陽之前,趙高已經受命為十八世子胡亥教習書法課業。”

衛莊躺下去,單手支着後腦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不是很有趣?”

蓋聶沒有再接衛莊的話,他起身布置洞口機關,做完剩下的事情。

衛莊在黑暗裏看着蓋聶的一舉一動。

僅僅是權利的味道,就足以讓許多人瘋狂。然而,蓋聶卻離開了鹹陽宮,就像離開鬼谷一樣,毫不猶豫。

蓋聶想起鹹陽宮,想起死去的人,還有活着的人。

趙高的欲望,注定了會讓許多人因此失去生存的權利。

黑暗裏,衛莊慢慢說:“秦滅韓國,設立颍川郡。韓國人執着故國,不肯歸順秦國。秦國就割裂韓國,上黨郡寧肯趙國也不肯歸順秦國,引來秦國與趙國的長平之戰,四十萬趙人被白起坑殺。你的趙國,從此一蹶不振。”

蓋聶沉默着,想起了年幼時的颠沛流離。

長平之戰之後,他失去家園故土,失去親人,最終去了鬼谷。在那裏,他遇到了出身韓國貴族的衛莊,成了他的師哥。

趙國,已經不存在了。

韓國的滅亡,也只是六國隕落的起點。

他們,都是失去家園故土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蘇秦是個能人,一個人幾乎滅了齊國。現在演得如火如荼的大秦帝國之崛起裏面,就描述了這一段四間的過程。當面,裏面把蘇秦描述成了一個情種,因為所傾慕的燕國太子妃被的丈夫兒子都被齊人殺死,要為他報仇。

撸一把細節,摘自度娘:

蘇秦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忠誠的對象,那就是燕王。

他為燕王出的計策,是派他出使齊國,鼓動齊國對外擴張,制造對齊國不利的國際關系,以達成合謀伐齊的戰略目的。

而這個計劃中最重要的角色是趙國。趙國是當時毗鄰齊國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又跟燕國接壤,所以最重要的是讓趙國有意願攻齊。

蘇秦計劃的第一步,是助齊攻宋,取得齊國的信任。

但攻宋之後,趙國內部出現了想要聯合齊國的派別。如果齊、趙聯合,那麽燕國削弱齊國的目标就很難實現了。所以蘇秦接下來又要離間齊趙關系。

但是離間齊趙關系後,秦國又利用這個機會聯合齊國進攻趙國。而你想要利用趙國,就不能讓它被削弱得太厲害。所以蘇秦又離間了齊秦關系,主謀合縱伐秦,這是《史記》記載蘇秦的人生巅峰。

伐秦之後,齊秦又開始聯合,蘇秦此時入魏,試圖說服魏王繼續對秦作戰。因為當時齊秦還在聯合,如果五國聯合伐齊,秦國想要救援齊國的話,必須經過魏國。所以魏國不倒向秦國,是伐齊大計不被秦國幹涉的重要條件。

蘇秦在這裏的勸說是失敗的,但并沒有影響後續計劃。因為秦國取得安邑後,轉身就撕破與齊國的和約,翻臉攻齊了。

然後在樂毅的主導下,攻齊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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