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謙謙君子

帝國地牢,顏路身形憔悴,應該是被用過刑。他的手指受了傷暫時無法寫字,更別說握劍。他此刻面帶愧疚,看向隔壁牢間關押的人,道:“大師兄,若非因為路,大師兄本不該在此。”

隔壁關押的正是儒家掌門伏念,他的情況比顏路好一些,衣袍雖然幾日不曾換新卻端方規矩一絲不茍,只是平日懸挂在腰間的玉佩這些值錢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此刻他正在奮筆抄寫一卷竹書,從到牢中拿到竹簡和毛筆之時開始,已經如此。

伏念手下停頓片刻,他自從來了鹹陽之後一直很沉默。

墨家與縱橫離開桑海之後,趙高的羅網借口儒家窩藏帝國要犯對儒家的小聖賢莊進行了搜捕,他與老師眼睜睜看着他們一把火燒掉了儒家藏書樓的珍貴六國竹書。

他只要停下來,眼中就是藏書樓坍塌化為灰燼的樣子。所以他來到鹹陽地牢之後,用身邊所有值錢的東西換得竹書毛筆,開始默默背誦默寫藏書樓中他能記得的所有竹簡,一刻不停。此刻,他正默寫到《尚書》中的《封許之命》。

出乎意料,羅網大張旗鼓捉拿的要犯不是儒家剛剛收入門下的兩個小弟子,居然是子房。儒家的三當家居然是帝國重要的犯人,這一點上作為儒家掌門的伏念責無旁貸。所以這顏路被落網密令押解入鹹陽的時候,伏念自請其罪,稱自己有失察之責。

伏念以掌門的身份主動要求承擔責任,将兵器譜排名第二的佩劍太阿獻予帝王,才保住了儒家上下其餘所有弟子,保住了小聖賢莊,也保住了荀況的竹屋不受侵擾。

顏路謙謙君子,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他一直很自責:“都是我的錯,若非羅網抓到了我與子房的把柄,大師兄又如何會——”

不能說。

不能提。

但凡大儒皆知古今竹書字字留存不易,一朝被焚比萬箭穿心更加難以接受。

伏念痛,顏路更加愧疚難當。

他們都在想儒家的著作不能毀在他的手裏,儒家的理念不可斷送在他們的這一代。

伏念恍惚了一會兒,才看向師弟,眼中卻無半點責怪之意:“你被師傅收入門下之時,便早知你的身份,何來責備之有?”說到此處,伏念忽然神色松融了幾分,略帶回憶道:“子房也說過,聖賢祖師教導儒家弟子當仁不讓,是為義也。”

顏路一愣,亦是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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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子房與師兄吵架,連大師兄都不叫了,改叫掌門師兄表示不滿。他質問大師兄仁者,愛人,義者,利他,有人在危難之中,儒家是應該挺身而出,還是為了自身的安危和利益,袖手旁觀。

子房啊,總是這樣。

所以他們都知道子房注定會在這亂世中成就他的功業。

伏念放下竹筆,搖搖頭:“幸好子房不在桑海,儒家的理念,總算有人能夠傳承下去。”他并非刻意安撫顏路,他是儒家這代掌門人,對每個弟子的品行自然上心。張良絕非池中物,總有一日會用他的學識影響天下人,無論他想與不想都會有他的路要他走下去。伏念他對這個師弟很是欣賞,欣賞他身上那種自己無法擁有的不顧一切。

而他,從他接掌儒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肩負了儒家興衰的使命。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他的肩上,唯有承擔二字。

玉佩玉珏等換來的竹簡并不多,伏念很快就用罄。默寫書籍耗費心神,兩個人一整天只得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舒米糊,早已沒什麽力氣。

默寫完這一章,伏念放下毛筆緩緩調整內息。

顏路手邊也堆着竹簡,事實上他抄謄了兩份,一份在竹簡上,一份真長衫的裏層。他見伏念休筆,遂将省下的幹糧從木質的栅欄中遞給伏念,然後小聲道:“大師兄,你不覺得這兩人牢頭的神色又異?”

伏念略微思索,颔首道:“我看見新來的獄卒腳底穿的是牛皮靴,并非尋常牢頭。”

顏路猜測:“在帝國的死牢裏還需要僞裝,羅網的人?”

伏念沉吟:“只是不知為何羅網的人會在此布下伏哨?”

顏路道:“小聖賢莊之劫為天下儒生之殇,這個消息必定隐瞞不住。或許是儒生們請願?”

伏念思索片刻,他搖搖頭道:“能讓羅網布局的人必定不是等閑之輩,儒家雖為當世顯學,但大多不會主動與帝國為敵。”

顏路低下頭聲音輕了幾許:“大師兄可曾覺得羅網的戒備森嚴了許多?”

伏念與他對視一眼:“是有讓羅網忌憚之人入了鹹陽?”

如果真有人前來劫獄,必然是儒家墨家或者縱橫家的幾個人,能讓羅網忌憚的,恐怕也只有那兩人而已。

二人心意在轉念間已經有所了悟,各自重新調理氣息。如果當真有人劫獄,必然不能讓人受累。

日下正好,中車府令在庭院中用一盞銅釡煮水,與他對坐的正是帝國丞相。

小炭爐火力不俗,不過須臾釜中水已漸要沸騰。

趙高用竹制的小箕盛了烘焙幹燥的某種葉片投入水中,那滾水瞬間變為黃綠之色,清苦的異香彌散開來。

李斯道:“中車府令大人倒是好興致。”

趙高将煮好的茶水分倒入兩只陶杯中,将其中一只端起桌鼻尖細嗅:“相傳神農氏嘗遍百草,一日在林間煮水之時,恰有幾片葉子飄落入釜。神農氏嘗後方覺此物有奇效,能解毒,可生津。”

李斯也端起他面前那杯細細品嗅:“斯早年也博覽群書,聽說農家解讀秘寶,想不到中車府令這裏能夠親見親嘗。其味道初聞苦澀,然入口回甘,與蜀地進攻的茶蜜分外不同。”他在袅袅升起的水汽中,看了一眼趙高:“看來農家對于中車府令大人已是囊中之物。”

趙高嘴角勾起:“丞相大人真可謂一葉而知秋矣。”

李斯因為蓋聶入鹹陽而趙高不曾與他通氣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忌憚趙高對自己有所隐瞞。既然要合作,趙高多少要給李斯看一些誠意。反正農家的布局以及到了揭幕的時候,再瞞下去也毫無意義,不如給李斯一點提示。一杯茶,既能讓李斯知道自己在農家之中早有伏哨,也能加重自己與李斯合作的籌碼,可謂一箭雙雕。

羅網在農家早有伏哨這件事讓李斯的确更加忌憚羅網的能力。

扶蘇并不尊重自己這個丞相,他雖然兒子多娶公主,女兒多嫁公子,然而越是榮寵尊貴,他心中就越發焦慮。

盛極而衰,似乎是天道難以避免的事情。

在帝王死後如何保有自己家族的尊榮、自己身故之後如何保有後世子孫的榮寵,此刻反倒成了他更加念念不忘的難題。

這個時候,趙高卻開始頻頻暗示他。

李斯飲了一口茶湯,神色微妙:“趙大人,十八世子的學業如何?”

趙高笑道:“十八世子聰穎好學,刑律之術冗餘繁雜,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鄙人偶爾勸世子早些休息,世子卻拿丞相大人早年奮發讀書的故事鞭策自己,不肯放松。”

“哪裏,還是中車府令趙大人的刑律學識了得。”李斯醺醺然受了這一個吹捧,互相恭維在他這個層面上還是有必要的。

言歸正傳,李斯放下套杯:“不知帝國要犯蓋聶的行蹤可有眉目?”

趙高在銅釡中注入泉水,目光看向李斯:“蓋聶在鹹陽十年,對鹹陽了如指掌。他真心隐藏行跡,查起來并非易事。”

李斯也道:“聽說他棄了淵虹改用木劍,是以鹹陽宮章臺的磁石機關對他也毫無用處。”

趙高道:“可見他對陛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李斯想起當日衛莊悄無聲息潛入桑海行館威脅自己的事情,實在不行身在府中還無法入睡,便道:“那要如何是好?”

趙高正等着他問這句話,便道:“鄙人有一計策——只是涉及儒家、涉及丞相大人昔日同門,是以有些為難。”

李斯也是人精,不過一瞬間就明白了趙高的意圖:“趙大人是打算用伏念、顏路二人做餌?”

趙高道:“他們窩藏帝國要犯,不肯聽從陛下書同文的旨意,本就斷首之罪,免其連坐之刑已是法外開恩。只是涉及儒家,自然要先向丞相告知。”

水再度滾沸,趙高适時續上一杯茶水。

李斯把玩着腰上壓袍裾的玉珏,沒有再去碰那陶杯:“一切以陛下安危為重,以帝國利益為重,中車府令大人不必顧慮斯。”

趙高得到心滿意足的答案,一國丞相看似斯文,卻是一個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可以欺師滅祖之人,連一句為儒家求情的話都不屑出口。

如此,方可以利誘之。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給大師兄打call,猶記大師兄第一次賣萌是公孫大娘跟着扶蘇拜訪儒家露出真容那一刻,子房顏路都算淡定,只有大師兄給了鏡頭被落差砸暈懵比露出求安慰但是又拼命忍住的表情,萌。

後來大師兄與子房辯論的那一幕實為經典,大師兄不是膽小不是懦弱,他只是知道自己肩負了讓儒家傳承的使命,不能讓整個儒家涉險。

大師兄的關鍵字,就是承擔二字。

這标題的謙謙君子,既指顏路,也指大師兄。

我寫天問獻給秦王,是因為歷史上貌似祖龍陪葬的禮器中就有天問。

科普,來自度娘:

陸羽在《茶經》裏說:“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

關于茶的最初的記載見于晉代常璩着的《華陽國志》,其中記載:“周武王伐纣,實得巴蜀之師……茶蜜……皆納貢之。”武王伐纣的時間約在公元前1066年前後,由此可見,中國有明确記錄的茶事活動距今至少已有三千年的歷史。現在所能夠看到的文獻資料裏面,有着确切的茶的記載的,最早并且最可靠的應該是漢代王褒所撰寫的《僮約》。這篇文章寫于漢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是茶學史上重要的文獻。其中的“烹荼(編者注:“荼”是茶的早期稱呼)盡具”、“武陽買荼”,說明“荼”已經成為當時社會飲食的一項,并且是用來待客的貴重之物,飲茶已開始在中産階層中流行。

當然那個時候喝茶還要放姜蔥蒜香料啥的,不知道是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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