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縱我不往

機關青龍不遠不近跟在鳳凰之後,班大師駕駛掌舵,盜跖盤腿将高月護在膝上,神色肅穆。剛剛經歷過一場與帝國的生死決戰,活下來的人都算得上逃出生天。他手搭涼棚往前方眺望,嘴裏喃喃道:“奇怪,這個兩個人怎麽像靠在一起?”

班大師唬了一聲,哼道:“他們兩個?多半是你眼花了。”

沒過多久,班大師就知道盜跖并不是看花眼。

……

抗秦義士聚衆撤退極易被秦軍阻擊圍捕,張良當機立斷,請諸位分散自行撤離坑殺刑場。儒家三當家策劃出幾條撤退線路十分精巧,都是前往舊楚與舊韓故地,那裏秦軍的勢力單薄,就算是想搜捕,也會遇到重重阻力。衆人只需化整為零,或者山中躲藏數日咱避風頭,或是隐于集市皆可。

從早上開始下的大雨早就停歇,但是那泥濘而阻滞的感覺停留在所有人的心中。

今日慘勝,誰又知道明日呢?

只要秦國在一日,只要商君之法在一日,酷刑□□就會在一日。俠肝義膽者唯有以血求得一線生機,換來東躲西藏的殘生。

所有人皆默默告別,口雖不言,心中卻似漆黑深夜裏被一線光照亮,撥開雲遮霧罩的叢叢疊嶂,隐隐出現了一個出口。

或許,那是改變這個世道唯一的方法。

墨家諸位堂主和儒家的兩位當家一同前去與流沙彙合,流沙的人自然也要尋找流沙主人。鹹陽四周便有村落,因為戶籍強行被遷走,已經敗落。這裏人煙稀少,幸而有了蝶翅鳥的指引,尋人這件事情變得事半功倍。

蝶翅在高空盤旋,說明已經找到流沙主人的落腳點。

這次彙合衆人趕到的時候,盜跖操着手站在一邊,望着樹梢上跳躍的藍色小鳥。可惜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一言難盡。

高漸離朝他身後看去,衛莊曲起一跳腿坐在樹下,手中杵着鯊齒,閉着眼睛,應該是在調息。蓋聶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也靠着樹,半躺半卧,頭微微垂下,閉着眼睛。他身上被黑色的鬥篷蓋着。這讓人立即想起了之前他被天明一劍刺穿的傷勢。

鯊齒與淵虹插在他們身前不遠的地上,交叉傾斜着,就像兩個人的關系。彼此靠近,等到太近了,鋒利的劍刃就會傷害彼此。

高漸離立即問盜跖:“巨子呢?”

盜跖朝機關青龍努了努嘴:“班大師在照顧他和月兒,我檢查過,應該沒有大礙。只是蓋聶就——”他想做一個表情,但是選來選去又怕太輕浮激怒了流沙,只能再次搖了搖頭:“可能傷得很重,流沙的頭子也一直不說話。”

說這幾句話的功夫,赤練已經推開白鳳,自己朝衛莊走過去。

高漸離雖然對于衛莊的情緒猜不透,但總是還能感受到流沙人對墨家的不友善。還好在桑海的時候,他已經習慣了對方的處事風格。代替天明做決策的這幾個月裏,他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沖動而一味追求是非分明。

說到底,這次能慘勝,流沙的助陣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端木蓉能醒過來,和流沙赤練提供的蛇毒也有關系。接觸的越久,他開始明白蓋聶為什麽在機關城的生死關頭會心軟,下不了手。有時候,要學會了無視對方尖刻的言語,只要知道對方做了什麽就好。

所以這個時候,高漸離無視了流沙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他朝衛莊走去,停止七步之外的距離,顯得既沒有攻擊性,又留出足夠的尊重的尺度。

“蓋聶他——”高漸離斟酌着開口:“他傷得很重,必須要盡快回墨家,端木堂主已經醒過來,或許能有辦法。”

衛莊并沒有給他任何反應。

赤練也受了傷,沒有以往刻意展示的嬌媚,她撩開沾了血的頭發,開口道:“墨家醫仙?一個自身難保的人,又能如何?”

高漸離:“墨家早桑海的據點隐蔽,易守難攻。就算有秦君搜捕,小聖賢莊也在可觸範圍之內。此番鬼谷派對諸子百家有恩在先,加上儒家三位當家坐鎮,必然不會坐視不理。眼下,恐怕是最适合諸位暫避休整的選擇了。”

赤練将目光投向衛莊,事實上高漸離說的話并沒有錯。流沙最近的據點離這裏太遠,他們也不可能允許墨家的人進入那裏。她目光看了一眼那個臉上幾乎毫無血色的男人,僅僅依靠他們自己,恐怕救不活他。

“莊……”

沉默的時間并不長,風吹過林間,吹斜了殘照的夕陽。

衛莊站起身來,沒有大氅遮掩的身軀擎長而健碩,帶來沉重的壓迫感。

赤練卻看見他展開後的石青長袍上一團已經開始變黑的血跡,立即露出焦急的神色:“莊,你受傷了?”

衛莊轉身蹲在蓋聶跟前,眼底帶着嘲。他們的距離很近了,已經不是簡單“查看對方是否清醒”的距離。只要一伸出手,他就能夠得着對方。

“這些,不是我的血。”

衛莊用沉默對待高漸離的提議,這讓流沙的人都意識到了一些事情。

這個世上能讓他妥協的東西太少了,曾經以為那個風雨飄搖的韓國會是他的軟肋。後來,他用一把火證明了世人的愚/蠢。

弑/君?逆/臣?

殺手?

或是為了錢財可以出賣信仰的刺/客?

無論舊韓的貴/族怎麽看待流沙、看待他,衛莊都不曾在乎。

十年過去,流沙在世人眼中淪為毫無底線的殺/手,說他們眼中只有利/益,他們也不曾辯駁過。就好像,昔日那個“術以知奸,以刑止刑”的流沙不曾存在過一般。

被世人以訛傳訛的十年裏,衛莊嗤之以鼻,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殺該死的人。像是手中流沙一樣,沒有停留過。

但是這一次,他默許了墨家把蓋聶帶回桑海的提議。

墨家的人松了很大一口氣,他們希望自己能有機會彌補對蓋聶的虧欠。若說服不流沙,衛莊執意要帶走蓋聶,他們也無法像上一次機關城之後那樣眼睜睜看着這件事發生。

能說服流沙,自然是再好不過。

……

蓋聶離開秦/國以後,不管是不是和墨家早一起,似乎都總是在受傷。

他第一次到鏡湖醫莊之前也重傷不醒。

那一次,只有還沒有成為墨家巨子的天明和楚家的殘部,将他安置在臨時做好的擔架上一路逃亡。

這一次又白鳳和機關青龍在,總算不必讓傷者再受太多颠簸。諸人只需白日休整,漏夜趕路,停停走走,不過三五日,便能回到桑海。

蓋聶傷勢沉重,高漸離幾次想要将蓋聶安置在墨家青龍上,但都被流沙的人拒絕。第三天,荊天明終于醒過來了,開始吵着要見蓋聶。

流沙的人對荊天明沒有多少好感,但也不至于為難一個連自己做了什麽事情都不清楚的小子。他将自己是劍聖傳人的事情嚷嚷地天下皆知,為難他顯得以大欺小。天明見到蓋聶之後,忽然停止了吵鬧,變得沉默。也沒有将蓋聶帶回墨家那邊。

高漸離不得不做出最壞的揣測,蓋聶身體狀況或許很糟糕,他的內傷根本無法自行愈合。

這種壓抑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所有人抵達桑海。

墨家對于醫者素來敬重,端木蓉還是前代巨子無數次拜訪招攬入世,自然格外收到尊敬。因此她年紀輕輕,一入墨家便執掌六堂之一。

她昏迷數月,再睜眼時,幾乎有了滄海桑田的錯覺。

墨家機關城已經不存于世,極目遠眺之下,只有海天一線的孤寂。

醫者救人,卻偏偏救不了自己。因為青麟火焰蛇的毒液讓碧血玉葉花起死回生,她方撿回了半條命,卻仍缺了一味雪蒿生狼毒。

不過三日,已經勉強能下地。

剛能動,端木蓉便開始撿拾藥草。她話很少,與她日日相伴的雪女卻知道她心底最挂念着誰。

想起這墨家據點時候,蓋聶對于端木蓉的回避,作為無話不說的朋友,雪女為端木蓉感到擔憂。好幾次,她都想開口說,不要再等那個男人,他不适合你。

但雪女終究沒有開得了口,她實在是太脆弱了。讓人不忍心去碰觸那些讓人痛苦的話題。

暴風雨過去已經五日,碧空如洗,東面的海上,一絲雲彩也沒有。

端木蓉正将一株被扔掉牛筋草撿出來,放在竹匾裏晾曬。這種草藥就像雜草一樣随處可見,卻很少有人知道它煎的水能抵抗瘟疫時毒。

師傅說,大災之後必有瘟。天有異象,她必須未雨綢缪。

她已經躺得太久,錯過了許多。

雪女替他将竹匾規制整齊——她是極少與的能被允許進入藥房的人。

真正這時,空中傳來清越的鳴叫之聲,與尋常的鷗鳥叫聲很不一樣,聲音傳得更遠。端木蓉與雪女一怔,對視一眼,眼底都有不敢确定的東西。

她們走出藥房,就已經有腿腳勤快的墨家弟子前來通報:“雪女統領——端木統領——”幾個弟子跑得氣喘籲籲,面孔上帶着激動和興奮:“是高統領他們回來了!”

雪女忙道:“鐵統領和班老頭也一起回來了嗎?還有——還有——”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強作鎮定的端木蓉:“蓋聶和流沙他們是不是也一道回來?”

後面跟上的弟子忙道:“機關青龍正在降落,鐵統領自然是一道回來的,還看見了流沙的白鳳凰,想必流沙的人也一并回來了。”

雪女看見端木蓉微微一顫,連忙扶住,也不再去問跑腿報信的墨家弟子。轉頭對着端木蓉,面露擔憂道:“蓉姐姐,你的身體……”

端木蓉聲音很冷靜:“我沒事。”她說:“走吧,陪我一起去看看。他們,他們應該都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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