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束發
赤練出自韓國宮室,長于庭掖之內。韓宮有古籍,供皇子讀書用,還是紅蓮的赤練是為數不多能夠任意進出的皇族公主。她知道,上古傳說中擁有重瞳的人,只有三個人:倉颉、虞舜、重耳。
這個少年,是她所知道世間的第四個擁有重瞳異象的人。
聖人?
呵呵,赤練的目光又在項少羽的異象輪眼上掃過,然後懶洋洋打了個呵欠:“一點兒都不好玩,是不是和墨家的人呆得久了,都是如此無趣。”
白鳳哼了一聲,看着赤練漫步輕搖往回走,抱着手,一副繼續看好戲的樣子。
項少羽走近少年:“天明,我與你一同進去。”
荊天明正要說“好”,便聽見木門“吱嘎”一聲,從內打開。少年一擡頭,正要叫“大叔”,卻看見是衛莊站在門口,居高臨下,面無表情。
“我、我是來找大叔的。”天明頓時語塞,剛剛要說的話一下子想不起來。即便是在機關城他投機取巧接過他一劍,但是出于對于力量本能的畏懼,他對衛莊還是很忌憚的。
倒是項少羽上前一步,敲了敲他的頭,給了他一個眼神。
荊天明醒悟過來,連忙道:“對啊,這是我大叔的屋子,你——你這個、這個人怎麽會這個時候在我大叔屋子裏?”話音未盡,他已經探頭探腦往屋子裏看。那樣子,必定是生怕這個大壞人趁着他大叔受傷卧床的時候對大叔做什麽手腳。
項少羽不似荊天明那般單純,他倒是清楚看見了衛莊眼底的嫌棄,裏面的情緒挺多,單單沒有心虛和惡意。
荊天明一低頭,看見半明半暗的屋子裏,一個灰色長發的男人盤腿坐在木榻之上。他的頭發垂着,遮住了大半張臉孔。
這人不正是他疑心被“害”了的大叔麽?
天明眉毛一樣,面上露出劫後餘生的喜色:“大叔。”
喊完這一句,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他一低頭,憑借矮小的優勢,從衛莊手下一鑽而過,得意得朝後面做了個鬼臉,然後朝着屋內的蓋聶幾步奔去。
到了跟前,才發現是哪裏不對勁——他的大叔未着上衣,露出腰腹上的繃帶,臉上依舊蒙着布條,頭發亦是散着,沒有規規矩矩束在腦後。
他只在鏡湖醫莊時,在蓋聶昏迷的時候,見過如此模樣的大叔。清醒時,他的大叔總是守禮有節,從未如此過,總覺得與平日裏的大叔留給他的映像大相徑庭。
他今天沒撓撓頭:“大叔,你是不是剛起來?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大叔,你的頭發?”
蓋聶微微将頭一搖,打斷道:“無事,大叔正在換藥。”
荊天明一拍頭:“啊!大叔我來幫你換藥——”四下裏一看,卻在床榻腳蹬邊找到滾落于地的傷藥瓶子,那瓶塞也沒塞上,裏面的藥膏都淌了出來。他不經惋惜道:“藥瓶怎麽掉地上了?怪不得一進來就是滿屋子的藥味。”
蓋聶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衛莊眉目一挑,他自然更加不會作答,只向蓋聶看去。
這一瞬間的沉默卻在兩個少年眼裏衍生出了旁的意思:
項少羽在心中大嘆自己這位兄弟粗心大意,在別人面前提起傷心事;而荊天明也一瞬間補了一段今天早上的劇情:想必是他大叔逞強自己上藥失手摔了藥瓶,正在被衛莊那個大壞人嘲笑,結果還好死不死被自己提起。
他連忙道:“大叔,我、我我我這就去找蓉姑姑,想必這藥她那裏還有。”
項少羽也連忙對着衛莊一拱手,對着荊天明招手道:“快走、快走,我同你一道去。正好我的眼睛也需要蓉姑姑幫我瞧一瞧。”
蓋聶此刻他不禁慶幸眼盲不能視物,借着遮眼布的阻隔,他的神色看似坦然如常,做出的解釋絲毫不必引起旁人疑心。
項少羽拖着荊天明的領子跑得飛快,他力氣極大,荊天明要連跑帶拖才跟得上去。石蘭掩着嘴角輕笑着跟随而去。男人總是粗心,在場諸人,莫非就她看出流沙主人未着大氅氣息比平日淺幾分,明顯是在替劍聖輸過內力。
哦,流沙之人多半也知曉,只是以他們的性子不會說罷了。
少年人的腳步淩亂離去。
衛莊的目光看見站在木樁之上的白鳳。
白鳳一攤手,懶洋洋道:“有人擔心你徹夜輸送內力會走火入魔,所以我只是看看死了沒有。如果你倒下了,流沙也不用再被綁在這裏,束手束腳。”
衛莊冷冷一笑。
那意思是“這裏不需要你了”。
白鳳本也沒有興趣再留,足尖一點,輕飄飄的飛走了。
方才鬧哄哄的一場戲,衛莊用一個眼神就讓鬧事的人退避三舍。在這點上,白鳳承認能讓人畏懼到這個程度的人世間少有。
……有時候真替天下第一劍惋惜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宿世輪回裏沾了什麽了不得的因果,攤上這麽個師弟。
……
衛莊看着這些不知所謂的人已經都消失了,才轉頭看向屋裏。
蓋聶的手正在床榻之上摸摸索索,察覺到某種視線上的侵襲,他的動作一窒,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衛莊反手重新将門掩上。
蓋聶沉默了一下,不得不說:“小莊,你…是否見過我的束發之物?”
荊天明手裏捧着藥,神色懊惱。他剛剛被端木蓉冷眼瞪過,又擔心大叔的傷,一路走得飛快,連項少羽勸他的話也不能完全聽進去。
轉彎眼看就要到蓋聶的居所,他腳步不停正要快步上前,卻被少羽在他身後喚了一聲:“天明!”
天明一邊跨步一邊問:“诶?”
“天明!等一等。”
天明頭也不擡:“什麽事?先等我把藥給我大叔——”
少羽一把拉住他:“蓋先生在那邊。”
天明轉頭,這才發現蓋聶果然站在回廊的另一頭,靠近大海的方向,正面向遠處。海邊崖壁風大,風吹動了他的袍袖輕輕鼓動。
天明卻不敢再大聲叫喚,放輕了步伐走過去。等他靠得近了,才看見蓋聶是坐在回廊邊的木凳之上,此刻他的衣着與往日沒什麽不同,一樣嚴肅而規矩,膝上橫着失而複得的淵虹。
“大叔。”天明輕輕道:“我、我把你的藥拿回來了。”
蓋聶的頭微微動了動,卻沒有回頭,他開口時語氣溫和:“多謝你,天明。”
天明正要問“大叔你這這裏看什麽”,又陡然想起“看”這個字很不恰當,于是強行改成:“大叔,你在這裏做什麽?”
蓋聶這回微微側了頭,他想起衛莊離開時說過的那句話:“項氏一族的少主已露重瞳之象。師哥,不管你看不看得見,或許都是同樣的結局。”
他的目光無法準确對準來人,但是也相差無幾,至少知道來者有三。他的目光掃過幾個少年:“來人可是項氏一族的少主?”
“正是。”少羽上前拱手,或許是對于力量的崇敬,他對蓋聶非常尊重:“先生只喚我少羽就好。”
蓋聶微微颔首。
項氏一族源自周朝姬氏王族,先祖跟随武王伐纣以兵會周師牧野有功,得封項城,以為國。後為齊魯所滅,子孫失國,以國為姓,後歸屬楚,以為楚将。昌平君死後,這個少年成了整個項氏一族的希望,他們用盡了所有項氏一族的力量,來栽培他。如今天下亂象已現,重瞳之象以開,天道,已經無可逆轉。
蓋聶果然開口道:“少羽,盜跖與庖丁都在商海被帝國關押,儒家小聖賢莊恐怕已經不再安全,墨家恐怕也需要再次轉移。”
項少羽略一思索,便知蓋聶顧慮,鳳凰與機關鳥的行蹤并不能完全隐蔽。這次營救儒生的動作太大,帝國勢必反彈,四處搜捕亂黨的風聲已經開始。
羅網勢力遍布,找到這裏,或許是遲早的事。
天明一聽,正要說:“可是大叔,你的傷——”
少羽卻将手按住兄弟的肩膀,道:“蓋先生以大局為重,且有先見之明。我這便去與高統領傳達您的意思。”說完,又安慰天明:“即便是轉移,我們也可以化被動為主動。”
石蘭看了一眼蓋聶,也上前一步:“蓋先生說得對,而且,墨家醫仙在,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大叔傷上加傷。”
天明低下頭,面上擔憂之色絲毫不減。
蓋聶雖不能視,卻能猜到幾人神态,心中不由道:天明善良敦厚,實在不适合這個世道。這樣的他,真能帶領墨家走到最後?小莊會提到少羽,只怕是也知如此。
少羽将話帶到之後,高漸離、雪女、班老頭果然很快前來探望蓋聶。
高漸離道:“東郡王離軍隊已經撤離,最後留守農家的楚軍已經反叛起義的消息只怕已經傳到鹹陽嬴政案頭。你,是不是已經有所猜測?”
蓋聶微微颔首:“羅網中東郡事敗,按照趙高的心思和習慣,必定會稱這是六國舊部的聚衆作亂,以此推脫羅網的失職,也好向帝王再讨要勢力扶持羅網。”
雪女道:“趙高如此無恥。”
班老頭也面色肅穆,他摸着胡子:“這就是說,這筆賬,無論如何也一定會算在楚國舊部、與墨家頭上了?”
營救儒生的時候,許多人見過墨家高漸離的水寒劍和墨家機關獸,這是鐵板釘釘的事情,脫不了關系。既然橫豎都是死罪,将所有事情推着墨家身上也順理成章。
荊天明一捶桌面:“可惡。”
這時一個略帶諷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與其謾罵,不如想想此刻天下,哪裏還有你們的容身之地。”
衆人一回頭,果然看見衛莊冷笑着大步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