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大魚入夢

帝王辎車在四月初抵達會稽山。

傳說此處有大禹治水的遺跡,大禹第十年東巡途中,也是崩逝于此,葬于此。

後來夏帝少康讓幼子遷徙定居于會稽山,做大禹陵墓的守靈人。夏帝的血脈延續下來,城池壯大定國號為越,最終為楚威王所滅。

……

祭祀了禹陵後,帝駕返回江東海濱。

北上琅琊一路由大江入海,換了巨大的樓船,雖比不得蜃樓龐大,卻也是可載數月的用度器物,可吞百人,更不說随行的船隊戰艦商船,樯桅林立,多如牛毛。

大船上,皇帝已經很少露面。整個帝駕一路順風行船,移動極快,許多時候連沿途行宮也舍棄不用,晝夜行船。

李斯年紀不輕,平日裏也算養尊處優,如今随着帝王東巡不曾進過洛陽、新鄭、大梁的都城,倒是一路行走窮鄉僻壤,異常辛苦。如今又一路行船,他身體已經不适,也只能盡力強撐着每日向帝王請安、論政。

帝王船艙外,趙高随時聽候差遣,還有十八世子胡亥也在,他們已經等候了一個時辰。趙高正在勸說十八世子回去習功課。

李斯來了上前同三人點頭見禮,正在此時,馬車裏一聲大喝,激得衆人心中一突,連忙低聲喚道:“陛下!陛下!”

世子也擔憂道:“父皇!孩兒在此。”

片刻,裏面的人才低聲道:“朕無事,不過夢魇罷了。”

衆人面面相觑,又聽見帝王說:“趙高,湯藥何在。”

趙高道:“陛下,早已備好了,您醒了變可服用。”

“拿來罷。”裏面帝王的聲音略緩和了些,又道:“章邯可在?”

章邯聽了目不斜視:“陛下,臣在。”

“進來說話。”

章邯目不斜視從李斯面前走過,李斯神色如常,向餘下之人點頭颔首示意,轉身慢慢離去。

趙高轉了轉赤紅色的眼珠,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來。

胡亥也跟着告退,由趙高送了幾步,狀似天真道:“真是奇怪,父皇這次怎麽沒問丞相?”

甲板颠簸了一下,走在前方的李斯腳步一錯,又接着邁步而行,仿佛并沒有踉跄那一下。

趙高抄着手,腳步放慢,一面慢慢說:“陛下既然已經将丞相的千金賜給殿下做夫人,丞相與殿下之後就是一家人,殿下可以多向丞相大人請教功課。”

胡亥一派聽話的模樣:“老師說的話,亥自當遵從。”他眼底卻有淡淡的厭煩,小聲嘀咕道:“又不是唯一的千金,那麽多女兒嫁給了兄長和朝中大臣,我看他是選了個可有可無的女兒嫁過來。”

趙高嘴角一彎,佯作無奈:“世子,慎言。”

海風吹來鹹腥之氣,與中原風光大不相同。

胡亥走路輕快,身上的玲珑玉珏叮咚作響。不知想到了什麽,低聲又道:“老師,父皇服用那湯藥,當真能長生不老?”

趙高一抿嘴,卻是滴水不漏:“只要是陛下的意志,就是我們做臣子的意志。世子,你懂了嗎?”

胡亥眼珠一轉:“亥明白了,那便由亥将湯藥呈給父皇。”他天生異色瞳孔,宮裏便有傳言他的生母是西域進貢的胡姬。血統不純的世子在鹹陽宮裏不過可有可無的存在,年長他的兄長很多,只有他憑借這純良而天真的面孔行走內廷,讓皇帝在幾十個兒子中能留意到他,還讓趙高擔任他的老師,他的野心已經初現端倪。

趙高微微笑着,指尖爬過細小的紅蛛。

他需要的,正是這樣的野心。

蝼蟻一樣人想活下去,錦衣玉食的人想保佑富貴,位高權重的人想再進一步,富有天下的人想長生不老永世為皇——再微不足道的野心,總有一天,也可以為他所用。

……

轉頭的甲板之上,李斯慢慢停下腳步,疲憊的閉上眼。

連日趕路,帝王并未召見過随行太醫,湯藥何來?琉璃的窗戶不足以全部遮蔽日光,方才明明自己也在艙之外,帝王偏偏問過趙高又喚了章邯進去,單單沒提及自己。

他,何時惹了帝王不滿,怎麽自己不知道?

李斯心中惴惴,如揣了一直老鼠,咬得內髒隐隐作疼。

仔細想來,望祀之後,帝王對他的态度已經變得十分微妙。

一直以來,帝王對李斯的信任程度已經到了事事垂詢的地步。然而東巡之後,李斯在帝王身邊無與倫比的信心被動搖了。雖然帝王仍舊讓他主持望祀,甚至讓他草拟之後祭祀禹陵的宣教天下之文,也都一切如故。但他感受到那種影影綽綽的波動,帝王時而背向他的身影,讓他的心突突亂跳。

這種感覺到了帝王對自己的疏遠與猜忌,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是何時開始,帝王開始試探自己。也行是他在将扶蘇公子對帝王的不滿高密之後,也許是在帝王發現他與趙高私下有過接觸之後?

越是回憶,越是心驚。

李斯心中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帝王已經開始思索大政得失。

昔日商君,縱使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更替而遭車裂。如今,怕是帝王要将苛政的始作俑者加于某人之上。而大秦皆知,大秦新政最重要的撰寫者,非他這個相國莫屬。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富貴至極,恐怕已經危如累卵。

艙內,雖是一日正中最顯悶熱之時,卻因公輸一族的巧匠設計了镂空琉璃窗戶,而有海風穿堂而過。

帝王側卧在葦席編織的軟墊上,面色有些沉凝。

磁石做成的案幾邊,車內堆滿了竹簡,都是今日送來的各地政務。

章邯跪在入口處,聽見帝王開口問:“蜃樓可有消息傳來?”

章邯一怔,這本該是羅網的職責。但帝王問起,他也不敢多想,道:“回陛下,臣下已經命人四下查看,海上暫時并無蜃樓的蹤影,但的确聽聞漁民提到近期有大船現身海上。”

帝王臉色不好,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章邯,方才,有一個仙人,一條怪魚入夢。”

章邯聞言便知此夢恐怕不詳,否則也不會屏退四下單單與自己說。

皇帝沉吟道:“寡人夢見船行途中,海中飄來一具手持銅鏡的上古巨人之屍,分明是仙人遺蛻。寡人朝那仙人之屍供奉起來,他手中的銅鏡便發出光芒,穿透霧霭照出海上三座仙山,分明便是雲中君與寡人蓬萊瀛洲與方丈。寡人正欲前往,忽然那仙人之屍一躍而起化作一條巨魚撲入海中,掀起巨浪,欲要将寡人之樓船掀翻。”

“章邯是皇帝近臣,自然知道帝王日益多疑的困擾,忙道:“陛下,您近日舟車勞頓,或許是日有所思。”

帝王将手一擺:“不,仙人大魚入夢,其必有因。你讓人去四下打聽,東海裏近日是否有大魚出沒?”

章邯立即領命:“諾。”

楚君與墨家的分道揚镳讓整個行程方向有了改變。

帝駕在已經出海,少羽帶着高漸離從墨家帶去的人趕往金陵、朱方和雲陽救扶舊族,收攏人心。同時也請墨家機關鳥的傳訊給留在東郡農家的龍且,令他将留着東郡的舊部一并集結起來。

一場耗盡天下的大戰,已經近在眼前。

墨家一路繼續往西走,尋找合适的落腳點。這日午歇剛過,荊天明便大聲叫着:“大叔——”一路狂奔而來,面上帶着欣喜之色。

蓋聶聽見有多人的腳步聲靠近,剛剛來得及說了一聲:“天明。”邊聽見另一人熟悉的聲音:“蓋老弟。”

來人正是道家人宗逍遙子,也難怪天明如此興奮。

衆人見過理,逍遙子也不休息便替蓋聶把脈探查傷勢。片刻後捋這胡須微微颔首:“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

天明撓頭道:“逍遙先生,我大叔傷這麽重,至今都看不見東西,怎麽還能說大幸?”

逍遙子好笑看了他一樣:“你大叔替你轉嫁了六魂恐咒之力,若是尋常人,早該因為動用內力被黑線爬滿經絡、衰竭而亡。正是因為你大叔參悟劍道超越尋常人,才能在那種情況下将陰陽逆轉,鎖閉經脈。否則……”

天明登時想起那日險象環生、死裏逃生的經歷,蹭過去挨着蓋聶:“大叔……”

蓋聶收回手,微微将頭轉向天明:“天明,大叔現在已經無礙了。”

“可是你的眼睛——”天明嘀咕一聲,又轉向逍遙子:“前輩,我大叔的眼睛,您一定能治好的對不對。”

逍遙子點點頭,卻又跟着搖搖頭:“或可,卻不是現在?”

“為何?”天明急急問道。

逍遙子道:“道聲萬物,有三十六重天,為三千世界萬物本源栖身之所。三十六重天中人宗有一門絕學叫萬物回春,原本正是為了破解天宗的天地失色。此刻倒是或可壓制陰陽家的咒術。”

終于追上天明腳步的班老頭累得氣喘籲籲,正好聽見這句話,不禁喜道:“太好了,蓋先生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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