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接待貴客的廂房裝潢得十分奢華,然而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粗俗沒有內涵。

因為這專門給天子留出來的屋子,乃是工匠按照她居住的甘泉殿按照比例還原來的。

高福跟着天子一起進這屋子的時候,咋一看,還以為自己推開了什麽神奇的任意門,一下子從宮外回到了天子寝宮。

牆上挂着的山水書畫皆是名作,多寶閣上擺着的古董花瓶,将包間隔開的,讓進來的客人添了神秘感的大扇屏風,都是從喬青的寝宮裏搬出來的,每一樣都價值不菲。

東西就是那些東西,一般人也說不出怎麽個好法,但是就算是再普通的平民,也能看出來屏風上繡圖的精致,書畫的磅礴大氣。

不管對方到底是什麽性子,脾氣再古怪,應該也不會喜歡一來就給自己下馬威的人。

顧蕭和那位清貴的太傅是兩碼事,喬青同他們有舊仇,那點羞辱還輕着呢。

這位玉郎同她無冤無仇,喬青自然像禮遇張縱和魏寒那樣待他。

對待貴客,拿出最高規格的禮遇總是出不了問題。

這座屬于天子的酒樓滿是食客,但樓內專門為三樓的貴客開辟了一條通道。

一路上這些人都和宴玉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護着他上來的過程,沒有任何人推搡他。

不管在宮中身份高低,每個人待宴玉的态度十分恭敬。

他們的陛下是個看重賢才的皇帝,沒看那些低賤的木匠石匠都受到天子重用麽。

聽說這人對天子有大用,指不定就是下一個魏寒或者張縱。無人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壞了天子的好事,也怕得罪了一飛沖天的貴人。

相對這些在宮裏伺候皇帝的老人,那些石匠就根本淡定不起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般貴人,更別說遭遇這種陣仗,原本是跟着王管事一起幫忙圍住宴玉,不知不覺地就被擠到了小包圍圈的外頭。

一大堆三大五粗,肌肉發達的漢子,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後頭,看起來都覺得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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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莫名緊張起來,當事人卻很是淡定。

今日出來的時候戴了個遮住臉的鬥笠,大半張臉用黑布蒙住了,但腳步輕快,給人的感覺相當氣定神閑,像是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面。

早就得了天子吩咐的人更是不敢看輕他,怕怠慢了貴客,拿出了十分的精力來招待宴玉。

篤篤篤,負責帶路的人在房門前敲了三聲:“公子,玉郎在外等候。”

“門已經開了,請客人進來。”

聽到動靜的時候,喬青就讓高福把門內的插銷拔了,在門邊上等候。

高福溫聲道:“我家主人就在內等候,還請您摘下頭上鬥笠。”

王管事瞧見了人,就忙抱住對方大腿,然後匆匆忙忙就把人帶了上來,萬一認錯了人,那可就尴尬了。

宴玉本來也不太喜歡捂着自己的臉,當即把鬥笠摘了下來,臉上的面罩也除了下來。

高福在宮裏多年,美人見過不少,特別是做了皇帝的爪牙,更是開了眼界,見了不少世面,可看到宴玉的臉,還是當場愣住。

其餘探着腦袋看過來的石匠也愣住了,倒吸冷氣聲此起彼伏。

同宴玉說過幾回話的李石匠老半晌才回過神來,嘴裏蹦出一句驚嘆:“我的娘欸,我看見活的神仙了!”

王管事已經看過這張臉,稍微有了點心理準備,但是時隔好幾日,再次看到,他依舊受到不小沖擊。

聽着這些悶頭巴腦的匠人一副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他稍微找回來一點理智。

“什麽活神仙,這就是你們天天說人家毀了容貌的小玉。”

真的小玉嗎,戴着鬥笠和面罩的時候,似乎和平日沒有什麽區別,還是那樣低調,安靜,沒有存在感。

可是拿掉遮擋物的時候,沒有誰能忽視他的存在。

眼前這神仙般的公子當真是和他們朝夕相處一個月的小玉嗎,怎麽感覺腳底下有點飄。

有個石匠啪地一下打了自己的大腿,結實的肌肉被蒲扇般的大掌打出清脆的響聲,疼痛感很真實,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匠人們沒有見過世面,加上宴玉舊日留給他們的形象反差太大,許久沒有回過神。

其餘跟在皇帝身邊的,驚豔歸驚豔,很快又垂眉順目的站好,也不去瞧這般神仙樣貌的郎君。

大家都是男人,喜歡的是女嬌娥,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至于宮裏的宦者,他們連男人都不是,更不會生出什麽旖旎心思來。

高福愣了一會,很快又反應過來:“您且往屏風後請,我家主人等待您多時。”

這等天姿,不可能是認錯人了。

他的語氣比先前客氣恭謹許多,不過宴玉并沒有聽出多少區別。

宴玉不在意的人,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莫說是高福,便是天易閣那些弟子和他面對面坐着,他大多數時候也是看不見他們的。

等玉郎入內,高福便又緊跟着把門關上,其餘人等皆守在門外,把樓下的喧嚣隔了開來。

現在已經是初夏,連着幾日未曾下過雨,天氣格外悶熱,特別是酒樓內,又是熱氣騰騰的飯菜,又是來往的客人,更是熱得厲害。

包廂裏卻十分的沁涼——房間的四個角落都放了金盆,裝了一盆子的冰塊。

遮擋住人身形的屏風上繡的是江雪圖,江邊一孤舟,一蓑翁,遠山上高亭還覆蓋着皚皚白雪。

瞧着這雪景,都覺得涼爽許多。

屋子裏燃了極其清淡的熏香,是以前東宮時候就用的那一種,有安神助眠的成分。

太子有頭疾,放在後世講,那就是偏頭痛,特別是用腦過度的時候,經常會隐隐作痛,所以多年來一直都在用安神的香料。

喬青吃了溫和些的藥物調理身體,但思慮過多,這香料的味道她還挺喜歡,也就繼續用着,只是減少了使用的頻率。

聽到高福連着對方的腳步聲近了,喬青便起了身。

她站在靠窗的位置,但是木窗被擡了起來,只用薄薄的輕紗做的簾子遮擋。

有陽光順着輕紗的縫隙照進來,正好讓喬青的位置能沐浴到些許陽光。

這自然是喬青的精心設計,屋內昏暗,不管是心情還是樣貌都會看着陰郁,在沒有舊怨,又還未騙來的天才工匠面前,喬青一向是把裝模作樣這個技能點到滿級。

見到玉郎的真容,喬青久違的愣了一會。

生于後世,做的又是文娛這一塊,喬青沒有少見美人,常人難以見到的明星網紅她也看的不少。

按理說來了齊國有些年歲,再加上融合了原太子的記憶,她不應當為美色所失态,但在對方移步而來,整個人的面貌都映入她的眼簾的時候,喬青還是呼吸為之一窒。

這位玉郎,容貌之出塵,當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這要是擱在後世,說什麽她都要想辦法把這個人簽下來。

她不需要宴玉演技多好,喬氏集團可以量身為他打造仙俠劇本,就讓人專門去演那種仙俠片,演魔幻劇裏的菩薩仙長。

平常的時候就賣賣周邊,她有理由相信,就靠這張臉,這個人也一定會是喬氏集團最閃亮的那顆搖錢樹!

可惜她出了意外車禍,辛辛苦苦奮鬥下來的資産也會按照她早先立的遺囑悉數捐出去,想到自己的現世偌大的基業,喬青的神色不免帶了兩分黯然。

喬青在打量宴玉的時候,宴玉也在看着這位天子。

他松了一口氣,這位年輕天子,比他的曾祖父,或者是曾曾曾祖父,實在是相差太多。

倘若說宴玉是寫意山水畫,一點水墨,有種飄忽輕盈的美,而喬青的臉就是那種濃墨重彩的豔麗。

田皇後是明豔大方的長相,而天子肖似生母,又結合了先帝的優點,美得十分富有沖擊性。

單論容貌,喬青并不輸與以美貌聞名的大喬。畢竟當年田皇後和喬玄的母親并稱為長安雙姝,不分伯仲。

這是宴玉記憶裏見過最好看的皇帝了,但他并沒有那麽在意天子長相,只要喬青和齊國那位開國皇帝長得不像就行。

天子瞧着他的目光并不令人讨厭,一開始是驚訝,然後變成了失望?為什麽會是失望,宴玉習慣了別人驚豔的目光,對上天子失望的眼神,忍不住想要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

是他變得太醜了嗎,竟讓人瞧着能走了神,還一臉傷心。

他擡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繼續看天子的面容,然後發現對方的面相如同鏡中花,水中月,看似随手就可觸碰,但是輕輕一碰,皆是虛無。

天子誕辰,普天同慶,宴玉很容易就能推斷出天子的生辰八字。

宴玉活了很多年,學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其中也包括周易、八卦,年輕氣盛的時候,他仗着自己聰慧,甚至還幫人看過風水,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今的宴玉不輕易算卦,天機不可洩露,知道的太多,對他這種人來說,有害無益。

可對着年輕的天子,宴玉生出幾分好奇之心,不免想要了解喬青更多。

他通過天子的八字掐算對方的命,發現對方的命格他竟什麽都算不出來,就只看到是一團金色的亂麻,糾纏不清,看不真切。

這是他窺探天機的後遺症嗎,宴玉閉關的時候,隐隐覺得不安,算着自己的命運轉折點在齊國,便出了天易閣。

卦者是算不準和自己命運相關的卦的,他一路走來,勉強靠着直覺把範圍從齊國圈定在長安。

“宴郎?”

喬青的聲音把宴玉從回憶中喚醒,他的目光移向角落裏吞雲吐霧的金蟾香爐,這熏香應是安神的,沒有加亂七八糟的成分。

他聽聞天子還是太子時期便身體不好,現在還是要日夜燃着安神的香料麽。

喬青回過神來,不自覺順着宴玉的視線看過去:“可是這熏香有什麽問題?”

“沒什麽。”

宴玉再看喬青的臉,發現這年輕天子臉上負面的情緒已經收斂起來,眉梢眼角挂上了三分笑。

宴玉在心中下了論斷:虛僞的笑容,十分的令人讨厭。

喬青順着聊開話題:“宴郎懂醫術?”

宴玉點頭:“略懂一二,需要我給你看看嗎?”

喬青正要點頭,想了想又問:“宴郎覺得自己可是精通器械?”

宴玉說:“略懂皮毛。”

喬青:!

是吧,她就知道,古人不比後世,不會鼓勵自我表達,而是講究含蓄謙虛,就算是精通,也只會說略懂一二。

太醫給她研制的特殊的藥物,吃下去了會造成脈象紊亂,大多數太醫把脈,也看不出她的真實性別。

但萬一呢,喬青不會讓陌生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喬青搖頭:“多謝宴郎好意,不過朕不喜人觸碰。”

宴玉也沒有動,他就是不是那種熱絡的人,平常也懶得動,被拒絕了更不可能強求。

高福又要來給客人倒茶,不過被喬青接了過來:“朕來吧。”

一味的放低了身段待客并不可取,但是從不經手瑣事的天子這般待客,那含義就大不相同。

至少面對魏寒或者張縱的時候,喬青稍微做點小事,他們就一副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的模樣。

喬青看了一眼這位美名遠播的宴郎,對方顯然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感覺。

是這個人神經太粗了?還是過于傲慢,按着王管事所言,宴玉生長在鄉野間,但千兩銀子不當回事,以及這通身氣派,怎麽也不像是真正的寒門出身。

魏寒出身商賈大族,還是家中較為富裕的嫡系,面對世家大族的時候,都抹不去那點烙印。

這是多年的教育和環境帶來的影響,有些東西刻在骨子裏,不是輕易就能抹去的。

既然沒有用,喬青只給魏寒倒了一杯茶,便将茶壺推到高福手邊。

她的時間精力非常寶貴,不能浪費來做毫無意義的事情。

宴玉的确是個令人心折的大美人沒錯,可又不能成為她的搖錢樹,也做不了她的小情人,這樣溫存小意的事情,做起來實在是沒有必要。

喬青心中思忖一二,直接開門見山:“玉郎神出鬼沒,朕差人打探,也找不出你的蹤影,只得寫了話本,以此方式請宴郎赴約。”

她把被魏寒看做寶貝的連弩從桌子下拿了出來。

木箱子打開來,靜靜躺在紅色絨布上的只有弩機和弩臂,沒有配羽箭。

喬青道:“朕明說了,宴郎在院子裏留下了此物,朕對它十分有興趣,希望宴郎能費些心思,幫着齊國改善這連弩,齊國子民将會感念宴郎的恩德。只要是朕能付得起的代價,宴郎只管開口。”

宴玉來歷成謎,但一看就是不是那種會喝夢想雞湯喝得眼淚汪汪的人,既然如此,她也不來虛的,等價利益交換。

喬青肯定宴玉對她有所求,不然的話,在兩個人沒有任何交集之前,宴玉就想來找她,一聽到話本,就眼巴巴趕來赴宴。

現在就是談籌碼的時間,她只希望這位美人不要太貪心。

宴玉掃了一眼:“這不是我留下的東西。”

喬青愣了一下:“宴郎好眼力,這不是原物,是複制品。”

魏寒還沒有能夠完全研究透那原本的連弩,當天夜裏就讓兵火營的人連夜做了個仿制品,原來那份留着做研究。

宴玉說:“這個東西我能幫你改進,不過你得幫我留個職位。”

“什麽職位?”

宴玉想了想,他以前在宮裏做的好像是:“國師。”

皇帝眼巴巴求着給他封的職位,只是後來皇帝死了,換了他的兒子來當,又要把他趕下去。

這也是宴玉不喜歡這些皇室中人的緣故,一個個都十分虛僞,眼前這個年輕的天子同樣虛僞,可是宴玉想要看清楚他的命,弄明白天子的秘密,所以他決定留下來。

這次喬青是真的驚住了,比初見宴玉還震驚。

美人的野心和他的容貌成正比啊,張口就是國師!

喬青看宴玉的眼神,就有點看禍水的味道。這個人的确是長了一張仙風道骨的臉,一看就很容易發展成什麽邪教頭子,什麽白蓮教,赤火教。

“齊朝并無國師之位,若是朕設立國師,國師掌管太常所可否?”

喬青不可能直接說,我怕你攪風攪雨,擾亂朝綱。

她要是對朝綱連這個掌控力都沒有,随便來個什麽人就能危害齊國,那她這個皇帝也不要做了。

反正齊國也不是不能找到和國師匹配的崗位,齊朝有太常所,所屬太史令職責便是觀測天象、推算節氣并且制定歷法。

擱在後世,就是太常所就相當于中央氣象局。沒聽說哪朝有天氣預報員能鬧出謀逆大事來的。

古人對這些神鬼之事深信不疑,但是喬青相信科學,不可能輕易被糊弄。

她看向宴玉:“只要宴郎能助朕改進連弩,朕立馬拟旨建國師府,尊宴郎為國師。”

虛名、金銀、美人,喬青都可以給他,嗯……中央氣象局全局都可以給宴玉管。

喬青的表情無比真摯,宴玉卻隐隐約約嗅到了算計的味道。

他搖搖頭:“我自己有府邸。”

他根本不需要天子養。

這麽好?喬青怎麽就不相信呢,她接着試探:“那俸祿,朕就按照三公的俸祿來,可以比三公高一點點,朕保證,國師是萬人之上,僅朕一人之下?”

“都可以。”宴玉并不在意那麽點俸祿。

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只是做一點連弩罷了,這種東西很簡單,似乎是得不到三公之上這樣的官職的。

那他這樣算不算的上是向天子買官呢。

齊朝初期,因為連年打仗,軍費所耗極巨,為了籌備軍費,朝廷明碼标價,賣官鬻爵,每一個職位,按照俸祿不同費用也不同。

國師這樣的官,得捐多少錢。

宴玉依稀記得,齊朝祿位四百石是四百萬錢,二千石的賣二千萬錢,三公應是一千萬。天子方才說,國師乃是天子一人之下,那就是比三公厲害。

他問喬青:“我是不是要給你一萬萬錢?”

宴玉并不想欠這個他無法算清命格的天子因果。

喬青:???

她沒有對上宴玉的腦回路,但是她想起來,那王管事一幹人說過,這位天才的腦子和常人有異。

剛剛的确說到是俸祿問題沒有錯,那宴玉應該就是說瓢了嘴。

她很正常的理解成宴玉問她要一年一萬萬錢的俸祿。

好貴,養這個人太貴了吧,司管飲食的太官令沒有改革之前,宮中那麽多人,吃一年也就吃一萬萬錢,現在宴玉一個人,就要這麽多!這都快抵得上滿朝文武的俸祿了。

但是軍備武器如果能夠大改革,這項支出不能省。

她現在看宴玉已經完全沒有什麽美麗的濾鏡了,什麽美人,這就是一個貪財至極的人。

“是一次性,還是每年都要給?”

“自然是一次性。”

宴玉聽聞國君愛錢,但沒有想到天子這麽貪,賣官難道還可以賣一年的嗎。

喬青略松了一口氣,要是一次性,那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她忍不住讨價還價:“先給一半可不可以,今年國庫空虛,沒有這麽多錢。”

她省吃儉用,砍掉了太官令的錢,可以挪過來給他。

宴玉也皺了眉:國庫空虛,是想要問他多要錢嗎?

“一萬五千萬錢,不能再多了。”

可惡,這就是傳說中的砍價之術,你砍價的時候,對方報出更高的價位,那想要促進這筆交易的人,就會被迫妥協。

更要命的是,現在的主動權在眼前人手裏。

喬青語氣堅定:“就一萬,一次性付清。不許再變了。”

宴玉點頭:“成交。”

他今日回去清點,過兩日便會送錢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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