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午後,森林被皚皚白雪覆蓋。
樹林之間,悠然走進一只小麂,兩角上揚,棕紅的毛柔亮極了。它前蹄撓了撓雪地裏的凹凼,而後左顧右盼,就像初次離家的未成年小孩,充滿了新奇。
一切都納入輔助瞄準鏡中,槍口對準小麂的腹側,持槍的人屏住呼吸,扣上扳機。
槍聲響起,來自三點鐘方向。
誰搶了獵物?
裴辛夷皺着眉頭晃槍,透過輔助瞄準鏡找到那人——阿魏,或者,該稱為阮決明。他戴着貂毛帽子,穿厚夾克與卡其色工裝褲,長皮靴包裹小腿肚,看上去英姿飒飒。
小麂還拖着血跡往前挪動,他上前一步,端起雙管霰-彈槍連開兩槍。
嗚咽聲中,小麂倒在血泊之中,再也無法動彈。
裴辛夷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漬,抱着雙管霰-彈槍走了過去,“阿魏。”
阮決明看也不看她,只管朝獵物走去。
“阿魏!”裴辛夷擋在他前面,“我們談一談?”
阮決明頓住腳步,面無表情地說:“裴小姐,裴六小姐。剛才不是認識了?我是阮決明。”
“你聽我說。”裴辛夷急得握拳,“我不是……”
阮決明咬緊牙關,傾身說:“不是乜啊,不是那個不會講越南話的陸英?”
“越南話是跟你學的!”
“蠢到相信一個流浪漢不會講越南話,我活該。”
“你知道嗎?我托人找過你。”
“騙子。”
“你也騙了我不是嗎?如果知道你是阮家的人,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我之前根本不知自己姓阮,我說過不會騙……陸英。”
“阿魏,我就是陸英啊。”
阮決明不願再聽,走到獵物旁,從後腰皮帶裏抽出繩索。
裴辛夷跟了過去,從長靴裏拿出綁在小腿上的熊刀。
鋒利的齒狀刀刃一晃,折射出刺眼光線。
阮決明閉了下眼睛,冷聲說:“滾。”
“其實我,你有……”裴辛夷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阮決明揮開手,手肘不小心撞到她。
踉跄一步,她跌倒在地。他頓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去,卻不想被她用力一拉,自己也倒了下去。
槍與刀摔在雪地裏,他壓在她身上。
冰冷雪渣灌入領口,裴辛夷看見一線天空,樹梢上的一撻雪,樹梢似乎拖不住了,雪花簌簌落下。
往下落,視線往下,四目相對。
她說:“你姓阮,只有你可以幫我,幫我,好不好?”
阮決明看着她,如同在看笑話,“幫你?我憑什麽。”冷笑一聲,又說,“哦,對,我一直在幫你做事,幫你才是理所當然。”
裴辛夷的鼻尖下巴凍紅了,像抹了蜜桃色脂粉,竟有幾分楚楚可憐。仿佛知道自己的樣子,她勾住他的肩膀,欲吻上去。
還差一毫厘,阮決明按住她的唇,推開。
裴辛夷長呼一口氣,說:“事情很複雜,相信我。”
阮決明半支起身,手指深嵌進雪裏,克制着怒意說:“我可以得到什麽?”
大約難以啓齒,裴辛夷換了白話說:“晚上,我去你房間。”
停頓片刻,阮決明大笑幾聲,轉而狠戾地鉗住她的下颌,“原來都是交易,是伎倆,我真是小看了你。”
“我,沒有別的什麽了,以後……”
阮決明點了點頭,“不要等晚上,不如現在?”
話未說完,他封住了她的唇。
不,不是吻,是撕咬。血腥氣彌漫,喘不過氣。
終于分開了,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上身連同衣領一起被他拽了起來。
他站了起來,而她以別扭的姿勢跪坐着。
阮決明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一邊咬下手套丢掉在地上,一邊搭上皮帶扣。
心砰砰跳,裴辛夷知道他要的是什麽,忍着冷顫,手撫上他的皮帶,還有褲縫拉鏈。
“你不是喜歡嗎?”他的語調沒有溫度。
靠過去,命令自己靠近,她張開嘴。
猛地,抵入咽喉。
裴辛夷一下子退出去,連着幹嘔好幾下。
阮決明不管不顧,将人拽起來,掐住她的喉嚨。
裴辛夷本能地去掰他的手指,艱難地說:“放開,你瘋了……”
“是,我瘋了。”
他冷眼看着她透不過氣的樣子,手裏愈發用力。
恍然間聞到可可融化的味道。
她閉上了眼睛。
咯吱咯吱聲由遠及近,接着是呼喊聲:“二少爺……”
有人來了。
阮決明回過神來,松了手。
裴辛夷咳嗽幾聲,喘着氣說:“阿魏,我知道你剛進阮家,處境艱難。我是說以後,或許需要你的幫助。”
“聽不懂,也不想懂。”阮決明一邊說一邊整理衣衫。
“我們……”
阮決明拾起槍,站得端正,身姿挺拔。他緩緩說:“沒有我們,陸英不曾存在,陸英死了。”
音樂聲小了下去,另一首響起。
二人皆找到自己。
阮決明又說:“等一等,我不明白你指乜嘢,是裴五的貨,還是關于阮太?”
裴辛夷慢了半拍,踩到他的鞋,她沒有道歉,而是輕聲說:“你講呢?”
“下午在墓地,你還沒回答我,大嫂替你嫁到阮家,不是正如你所願,點解你要‘恩将仇報’?”
裴辛夷擡眸,看見他笑眼裏的冷漠,毫不畏怯地說:“我只講‘不要讓她輕易脫身’。你想,她回去之後,同我分家産的豈不是又多一人?”
“裴小姐,假話說多了不累?”
裴辛夷心道,他知道什麽了?怎麽可能,裴家正房的事故小報确有報道,但具體是怎麽回事,是否與二房有關聯,外人怎麽會知道。
阮決明接着說:“裴小姐辦基金會、建福利院、赈災濟民,人人稱道,都說不愧是大太女兒,頗有名門後代的風姿。看來都是做戲?”
他說得沒錯,她已過世的母親系出大家族,當然,要加上定語——清末衰落大家族。
空有頭銜的old money需要錢財,只有錢財的new money需要頭銜,裹上一見鐘情的糖衣,雙雙樂見其成。大太比裴懷良小五歲,十九歲結婚,之後生下一女一子。
兒女肖似母親,明豔動人,是宴會上的寵兒。裴懷榮攜妻帶眷出席的場合必定引起一番轟動。
沒有人會想到,如此美滿的婚姻會迎來終結的一天。
婚後十餘年,裴懷榮納妾。
鴉-片戰争之後,香港被清政府割讓給英國,成為印度支那一地,仍施行《大清法律》。直到七十年代,《大清法律》才被廢除。在這之前,當地男人可以納妾。
二太比裴懷榮小十一歲,是名正言順的妾室。在生了兩個女兒之後,終于生下了兒子,她安心了。
次年,大太幺女出世,排行第六,得名辛夷。
裴辛夷這個名字是有來頭的。
彼時,裴懷榮事業受挫,需要借阮家的力量,無奈兩家的姻親關系早已不再——裴懷良的太太,即佛爺的妹妹早已去世。于是,裴懷榮同佛爺商議,定下小孩的親事。
阮家有錢,卻是不能擺上明面的錢。二太不願接這門親事。她有這個底氣,正得寵,常以裴太身份出席宴會,風光無二。她吹吹枕邊風,親事便落到了大房頭上。
由此事或許看不出二太的心思,無非是為女兒的将來着想。
二太确是合格的母親,培養出的孩子個個争氣。三女商學院畢業,進入最核心的懷安船務公司,四女考入港大,五兒在私立中學就讀。
那一年,裴家長女姐不顧父母阻撓,與藝術家私奔,在法國生了小孩。恰逢小孩生日,長子放下工作飛往法國。而裴辛夷在一間私立女子中學念書。
午後陽光映入窗戶,裴辛夷昏昏欲睡,忽然被教導主任叫了出去。
站在走廊盡頭的是母親的護工。護工說:“六小姐,太太讓你趕快回去。大少爺他……出事了。”
大哥的葬禮還未結束,阿姊的小孩失足落水溺亡。
阿姊瘋了,住進療養院。
母親郁郁寡歡,最終病逝。
無人在意,二房的宅邸夜夜笙歌。
裴辛夷吞安眠藥,沉入泳池,割腕,屢次被護工救下。
裴懷榮氣得大罵:“不中用!”
二太說:“不如讓六妹換個環境,正巧是該嫁人的年紀了。”
因這一句話,裴辛夷飛抵河內,等她再回去的時候,護工已然成了父親新的情人。
護工喜極而泣,“六小姐,回來就好,不要再做傻事了。”
裴辛夷冷淡地說:“不會了。”
有人說過,事在人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她要有罪的人不得善終,這是活着的唯一希望。
這十年,步步為營,夜不能寐。
第一步,讓裴繁縷嫁給阮忍冬,失去自由,忍受無性無愛婚姻,體會寄人籬下滋味。
聽聞阮忍冬突然離世,裴辛夷假意借拿貨事由來看裴繁縷的笑話。沒錯,比起生意,她更在乎這件事。
原本裴繁縷的下場只會更凄慘,奈何阮決明掌控全局。與他有關的事,她是毫無辦法的。
可她怎麽肯讓第一件“作品”就這樣失敗?
她必須與他達成協議。
裴辛夷看着眼前的人,笑說:“阮生不也很會做戲咯?”
恰時,傭人送來吃食。骨瓷餐盤分別盛着瓜果糕點,還有香槟、威士忌,配了裝冰球的小型鐵桶。
“咦,南星有心,都是你阿叔愛吃的。”裴懷良瞧了一眼,招呼衆人坐下。
阮決明應聲,攬着裴辛夷重新回到牌桌上。
阮法夏将果盤放在牌桌中央,打趣道:“二哥,還舍不得松手呀?”
裴辛夷禮貌地微笑,擡肩想讓他松開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阮決明松了手,拾起銀質甜品小叉,叉了一瓣菠蘿蜜遞到她嘴邊。旁人瞧不見的桌下,他另一只手卻又握住了她疊在一起的雙手。
“我自己來。”裴辛夷笑着,暗暗使勁想掙脫開他的手。
“欸,裴小姐這樣說卻不動手,你們那邊的女仔都這樣?”阮決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仍舉着小叉。
裴辛夷眯了眯眼睛,挑眉一笑,優雅地銜了菠蘿蜜吃。
阮決明放開了她,對衆人說:“繼續?邊吃邊打。”
“好!”裴懷良喝了口酒,輕輕砸舌,接着搓起麻将來。
五人輪番上桌,樂聲悠揚,說笑不止。
鐘擺報時,咚咚咚響了五下。
裴懷良吸了口煙,活動着手臂,說:“竟然這個時間了。”
南星打了個哈欠,“良叔累了?”
“今天就到這,改日再來。睡一覺還要去大宅。”裴懷良推到牌塔,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其他人也接連起身。阮法夏喚來下屬,一邊話別一邊往外走。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
阮法夏離放置座機的櫃子最近,得到阮決明示意,前去接聽。
“什麽事?……什麽?”阮法夏看向衆人,最後落在裴懷良身上,“良姜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