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色沉沉,月蒙上了雲影,霧毛毛的不甚清朗。
吉普車行駛在路上。車上無人說話,裴懷良眉頭緊鎖,散發着肅殺的氣息,全然不似方才那個醉心玩樂的老頭。
寨子占地面積大,阮氏的幾座院落相距較遠,呈不等邊直角三角形。阮決明的宅邸在東,阮法夏的在西,阮忍冬以前的居所在中間,而主宅則在之上的更深處,隐沒在林間。
約莫十分鐘,吉普車拐上坡道,電動鐵門打開,車開了進去,停在了院子裏。
裴辛夷坐門邊的位子,先下了車,扶着裴懷良下來。他甩開她的手,急急忙忙往宅邸裏去。
宅子裏幾乎所有的燈都打開了,一樓烏泱泱擠了一群馬仔,紛亂地争吵着什麽。
見着一行人走進,他們漸漸停了下來。
有人招呼道:“刀哥,良叔,夏姑……”又道,“裴小姐。”
只有裴辛夷理會,同他颔首。她有印象,他是擡棺人之一,應當是良姜的親信。若按如今洪門簡化了的規矩,阮忍冬為坐館,良姜是揸數(揸fit人),這人就算紅棍,即打手頭目。
阿梅迎了上來,臉上挂着淚痕,眼睛又紅又腫,顯然已哭了好幾場。她說:“太太在樓上。”
裴懷良邁步往前走,那紅棍跟在後邊,憤然道:“良叔!請您為姜哥做主,兄弟們相信姜哥不是那樣的人。”
“那樣的人?”裴懷良奇怪地嘀咕一聲,示意他退開。
一行人上了樓,就見裴繁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攏着靛藍色披肩,低聲啜泣。除卻披肩,她的衣衫上淌着大大小小的血跡。
“阮太,這是怎麽回事?”裴辛夷故作關切地問。
裴繁縷擡起頭,朦胧之中瞧清見是裴辛夷,狠瞪了一眼,轉而看向其餘人。觸及阮決明的視線,她似乎瑟縮了一下。
阿梅支吾着說:“太太說她根本記不得了……”
先前那通電話是阿梅打來的,說是良姜想要侵犯太太,太太極力抗争,錯手殺了他。
裴懷良不相信,與裴辛夷一樣,他認為裴繁縷沒有殺人的膽量,更沒有這個能力。他沉吟片刻,說:“先去看看。”
沒有賓語,但人人都知道指的是良姜及“案發現場”。
房間裏有馬仔駐守,身強力壯的青年不忍注視地上慘狀,個個盯住牆,眼裏充滿了憤怒與迷茫。
阮法夏走在前面,正要踏進去,忽然收回了步子。裴懷良從她身邊擠進去,也是一頓。
只見案幾旁,良姜面貼地,倒在血泊之中,脖頸上一道傷口又長又深。而兇器——良姜随身的爪子刀——就置在一旁,血覆蓋了刀尖。
暫時看不出其他的争鬥痕跡,若是一刀致命,“兇手”的确起了殺心,下手極狠。
裴懷良蹲下身查探一番,皺眉道:“還等什麽,趕快蓋上!”
傭人、馬仔好幾人急急忙忙沖進來,整理遺體與現場。
“良叔,你這叫‘破壞現場’,不太好吧。”裴辛夷說。
裴懷良睇她一眼,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說:“不是阿叔說,你要少看點推理小說。阮忍冬頭七還沒過,就發生這樣的事,不好。”
“良叔。”阮決明說,“這件事我來處理,勞您費心了。”
“不,你讓我先捋清清楚。”
客廳這邊,裴繁縷情緒緩和了些,望着地毯上的花紋怔愣出神。
阮決明沒有走得太近,将手搭在沙發靠背上,說:“大嫂,很遺憾發生了這樣事,但還要麻煩你把事情給我們講一講。”
“梅……”裴繁縷掃視在場的人,頓了頓說,“之前我頭痛,吃了藥準備休息,可良姜讓我去他房間,說有重要的事。我想他跟了冬哥這麽久,值得信任,就去了。哪知……哪知他突然失心瘋,要我……我沒有辦法,可能吃了藥的緣故,我記不得發生了什麽,醒來就發現他倒在我旁邊,已經沒氣了。”
阮法夏帶着幾分懷疑,問:“什麽藥?你是說你不記得你殺了他?”
“殺”字一出,氣氛驟然降到冰點。
當時,裴繁縷沒說完的名字是“梅”。她确定除了止頭痛的藥以外,沒有別的東西能讓她昏迷。她以為是裴辛夷收買了阿梅下藥,要讓她背負“私通”罪名,可自己還好好的。
良姜反而死了,還背負了不忠不義的罪名——勾義嫂是江湖大忌。
是誰?這個人手段陰狠,視良姜為障礙。
如果是阮決明,為什麽要做掉良姜,這樣只會顯得阮忍冬也是他害死的。她不覺得他好心到要替她頂罪。
那麽是阮法夏?夏姑看上去只是少女,實際上替佛爺掌握着金三角一隅,其夫家的勢力亦不容小觑。
到底是誰?
裴繁縷偷瞄了阮決明一眼,他神情平常,令她猜不透是何意,只好含糊地說:“情急之下我确實拿了他的刀,但……”
阮法夏打斷她,“你放心,就算在律法上,這只能算‘過失殺人’,我們不會為難你,只要你實話實說。”
正在這時,樓下的人通報,“佛爺來了!”
阮商陸杵着權杖一步步走上來,權杖的把手上端鑲着銀制狼頭,狼牙以祖母綠寶石打造。
這樣的骨節權杖共有三把,由柬埔寨最好的工匠打造,柄上刻有婆羅經文。阮商陸這支鑲狼首,裴懷榮那支鑲虎頭,最後一把在裴懷良那裏,把手纏繞吐信的蛇。他說自己還未到需要拐杖的年紀,很少攜帶。
越是他們這樣的人,越是看重聯系,除了姻親,信物是另一個重要的證明。
客廳裏以立正姿勢站好,鞠躬道:“佛爺。”
阮商陸壓了壓手,在單人沙發上落座。他梳着背頭,臉部有些松弛,依舊輪廓深邃。這樣看,阮決明與他有幾分相似之處。
裴辛夷有些不明白,之前阿梅為什麽會說阮決明不是親生的?
樓下的一些人跟着阮商陸上樓,躲在樓梯上探頭探腦。南方一系的那位紅棍被身後的人推搡着,踉跄地闖進客廳。
阮商陸掀起眼簾瞧了他一眼,緩緩道:“明,你哥頭七還沒過,怎麽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說罷才遠遠朝阮決明看去。
阮決明微微欠身,“的确是我考慮不周才出了這樣的事,您爸只管責罰我。”
阮商陸長“嗯”了一聲,忽地将拐杖跺地,眼神随之變得淩厲,說:“混賬!”
阮決明不顯勢弱,說:“良姜為人正直,深得大哥信任,沒人想到他有這個歹心。”
阮商陸輕哼一聲,朝其餘人一一看過去,“死人當然不會說話。”
看到裴辛夷那裏,見她毫不避諱他的審視,他問:“這是?”
她以白話答:“佛爺,我是辛夷。”
阮商陸點了點頭,“裴六?一晃竟這麽多年了。”說罷淺淺嘆息,接着問,“剛才你在?”
裴辛夷以眼神詢問旁人,南星小聲翻譯後,她回說:“剛才在刀哥那邊,同良叔敘舊。”自然是不能說在打牌的,讓佛爺知道了不曉得有什麽後果。
阮商陸又問:“夏呢?”
阮法夏頓了一下,說:“我也在二哥那兒,許久沒見良叔,同他說說話。”
“你們就這樣把大嫂一個人扔在這裏?”阮商陸如此說,似乎關切得緊。
裴繁縷心裏發苦,人人都是言語關切,卻不曾挂記在心。她說:“不關他們的事。”
阮商陸這才對她說:“老四,讓你受委屈了。”
一直在察言觀色的紅棍上前兩步,直接單膝下跪,說:“佛爺,良叔,請您二位調查!兄弟們實在不能接受……”
後邊又上來幾人,生拉硬拽,勸他走。
阮商陸示意衆人安靜下來,“不要有事沒事下跪,你站起來說。”
紅棍感激地看了看他,起身道:“佛爺,你知道,姜哥從小跟着大少,不論功勞,他早已視大少為親人,怎麽可能對太太做出這樣的混賬事。再者,各位不覺得這個時間點太巧妙了嗎?大少一走,我們之中能挑重擔的就只有姜哥。”
紅棍慢慢看向阮決明,“大少的事還沒查清,姜哥又出事,恐怕是有人居心叵測。這個人,我想大家都很清楚。”
阮法夏揚聲道:“住口,你是什麽人?敢在佛爺面前亂說!”
阮商陸笑了笑,“你是說背後有陰謀?有意思。”
阮法夏說:“爸,大嫂受了驚,這件事……”
阮商陸擺手,讓她不要再講下去,而後對那邊的馬仔說:“擡過來。”
不一會兒,幾人擡來擔架,放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
阮商陸上前,掀開白布一角,細細打量了一番,問:“老四,你做的?”
裴繁縷慌裏慌張地說:“佛爺,我,其實……”
“不要緊,你是我們阮家的人,我會為你做主。”
“當時太心急,我抽出他的刀,一下子就……”裴繁縷愈說愈小聲,最後說不下去了。
阮商陸放下白布,掃視衆人說:“誰發現的?”
“我。”
“……還有我。”
阿梅與另一位女傭站了出來。
紅棍指着她們說:“她們是太太身邊的人!”
阿惠哭着搖頭,“不是,佛爺,我是為大少送茶的。”
裴辛夷捕捉到關鍵詞,一下子想通了不确定的細節。
在去往頭頓的游艇上,阿梅暗地裏透露了許多消息,其實還說明了一點——這兩個女傭關系甚好,是可以說悄悄話的關系。
阿梅明面上是裴繁縷的人,在裴繁縷示意下接近良姜,自然還會幫忙做別的事,例如給阮忍冬下毒。
但宅院裏的規矩嚴苛,每個人分屬的事清清楚楚,阿梅無法接近阮忍冬,于是利用不谙世事的阿惠,在阿惠不知情的情況下往茶裏投毒。
有人下毒,阮忍冬一定會發現。也就是說,劑量小到微不可計,讓人無法察覺。讓人無法察覺,還能害死人?不可能。
裴繁縷認為可能,大約是下毒持續了好長時間。所以她毫不懷疑,認定兇手是自己而非良姜。
借由良姜試圖侵犯裴繁縷這件事,阮決明可以輕而易舉除掉良姜,還擺脫了自己的嫌疑。
畢竟,良姜是外姓人,且身體健全,大大小小事代勞阮忍冬出面。這樣的外姓人,得力不行,不得力更不行,得力意味着野心。
尤其是在佛爺看來,“勾義嫂”是良姜想要取代阮忍冬的有力佐證。
裴辛夷思及此,有些想發笑。其實阮決明一早就解了謎,不對,根本不是讓人玩推理游戲,是在向她宣告誰才是主導者。
怎麽說,這人做事太慎密,如果不是他故意透露,她是壓根看不明的。
連得知線索的她都才反應過來,其他人更是不會知曉真相的了。
恰如裴辛夷的猜測,阮決明将佛爺的心思牢牢把握,佛爺對裴繁縷說“為你做主”,其實已八分認定良姜是整件事的元兇。
聽完女傭們的陳述——如何發現太太不在房間,又是怎樣推開良姜的房門,最後大聲尖叫驚動了所有人。阮商陸在心裏下了判斷,說:“準備後事吧。”
南方一系的人吵吵鬧鬧要“佛爺再定奪”,他一概不應,杵着拐杖往外走,“你們幾個給我回去。”
“還愣着幹什麽?”裴懷良說完,領着左右的人跟了上去。
女傭們攙扶着裴繁縷下樓。
裴辛夷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後,不經意地用手肘碰了碰阮決明。他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說:“我還有最後的問題。”
阮決明不語。他知道她想問什麽。
良姜為什麽肯為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