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更)

“啓蒙老師?”裴懷良皺了皺眉頭,不解其意。

這時,裴安胥與裴繁縷走了過來,他擡手道:“良叔早!”

裴辛夷呷了口茶,說:“難得見你起這麽早。”

裴安胥打趣兩句,亮出手裏禮盒,對裴安華說:“華哥,我給你帶了禮物。”

裴安華伸手去拿,可裴安胥擡高手,左閃右躲,就是不讓他夠着。

裴繁縷輕聲說:“好了,要給就快給。”

裴安胥放下禮盒,點了兩下,說:“拆開看看。”

裴安華兩三下拆開包裝紙,驚喜地說:“六妹,這像是你喜歡的朱古力!”

“我送的禮物,怎麽是六妹喜歡?”裴安胥“啧”了一聲,佯裝不滿。

裴辛夷瞥了巧克力盒子一眼,上面燙金的LOGO設計有些許變化,但還是那一行字母。她淡然地說:“華哥,我已經不喜歡吃朱古力了。”

裴安華注意力全在巧克力盒子上,仿若沒聽見這話。他從盒子裏拿出一顆巧克力,不由分說遞到她唇邊。

裴辛夷勉強牽出一抹笑,“我不吃。”

在這樣的場合中,裴繁縷是定要扮溫婉女人的。她柔聲說:“六妹,你由着阿華不好?”

“老五還能下毒不成?”裴懷良玩笑說,“讓你吃你就吃。”

裴辛夷抿了抿唇,将巧克力銜了去。

混合榛果的可可充斥口腔。

再回故地,連氣味都要引你回憶過往。

天色忽地暗了,十一年前的夏日襲來。

裴辛夷感覺到手裏的巧克力快要全化了,可還是舍不得吃。她把巧克力藏進小腿襪裏,鎮定自若地走進宅院。

宅邸大門敞開,遠遠就能看見客廳燈光明亮,似乎有客人。裴辛夷頓住了腳步,準備翻牆回房間。可候在門邊的傭人已通報說:“六小姐回來了!”

裴辛夷只得往客廳走,從傭人面前經過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客人——阮忍冬撥動輪椅轉過來,笑說:“你們放學這麽晚?”

裴辛夷勉強聽懂了,卻裝作聽不懂,問:“乜嘢?”

阮忍冬用白話說:“這麽久了還是聽不懂,學校不教越南話?”

“老師同學都講法語。”

“知道我今天是來做什麽的吧?”阮忍冬靠近了些。

裴辛夷抿着唇不說話,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握緊。

“去房間再說吧。”阮忍冬朝後面的兩位馬仔揚了揚下巴。馬仔們快步上前,合力擡起輪椅往樓上走。

裴辛夷站在原地不動,阮忍冬回頭說:“上來。”語氣是命令式的。

這麽久以來還只有他會對她發號施令,她忍了又忍,走上樓梯。

走廊外的燈光随着門的合攏而掩去,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映入室內,阮忍冬的臉龐在幽暗之中顯得極其冷峻。

裴辛夷想開燈,但開燈就要從阮忍冬身邊經過,于是她站在原地不動,說:“開燈。”

“禮物還喜歡嗎?”阮忍冬的聲音在幽暗之中亦顯得冰冷。

裴辛夷握住床尾的鐵質護欄,鼓起勇氣說:“我們還冇結婚!”

“噢。”阮忍冬笑笑,“這麽說你已經看過了。”

裴辛夷不可能忘記那些畫片。雖然在她這個年紀,已對性有些許了解,少年男女會開些低俗玩笑,但她所見只在文學、繪畫裏,即便是頗具争議的被稱之為色情小說的一些文學作品,文字上幾乎都是曼妙绮麗的,更不用說那些畫,從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名畫到日本浮世繪,她從沒認為那些是單純在表達情-欲。就算只是情-欲,她以為情-欲是美好的。

而那些畫片,或者說照片,上面是全是令人難以啓齒的場面,細致到毛發上的水漬都清晰可見。男人們、女人們、男人與女人們,他們被疊在一起,被捆綁起來,只有軀體與器官。他們因被迫而面目扭曲,不能停止這份痛苦,沒有一分一毫的歡愉。

對她來說太具沖擊性。

“你……”

裴辛夷剛發出一個音節,就聽阮忍冬呵斥說:“脫衣服。”

“我不要!”

鞭子結結實實甩在了她身上。

一鞭又一鞭,她驚慌尖叫,可是沒有人會來。

她強撐着站立,可是再沒辦法,無力地跌跪下來。她蜷縮成一團,輕聲呢喃着。

耶和華,全知全能的主,我向你禱告,我願意獻祭這一生的歡喜,讓渺小的我不再承受如此折磨。

阮忍冬停了下來,一邊活動手腕一邊說:“真有意思,聽說大太一家信奉天主教,我第一次聽見有人禱告。诶,我是真的好奇,信教有用嗎?”

裴辛夷疼得直抽氣,喘息着說:“你們混社會的不也拜佛拜關公,你說有用嗎?”

“當然沒用啊,誰信人造的塑像?我信的只有錢。”

裴辛夷冷笑說,“你不是要羞辱我,和我談這些做乜?”

“我怎麽會羞辱我的未婚妻,我是在教你以後該怎麽和我相處。如果不是你幾次三番對讓我滾,我也沒想過要這樣對你。”

“你想讓我怎樣,像畫片上那些人一樣嗎?”

阮忍冬俯下身來,一瞬不瞬地瞧着她,“那是你的義務,你的榮幸。”

他又坐直,淡然地說:“脫,做給我看。”

“你要看我……”裴辛夷吞咽唾沫,接着說,“我不會。”

“你以為我對你感興趣?少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想碰你。”

“你是個殘廢,根本冇可能——”

話未說完,鞭子重重向裴辛夷甩來,從肩膀擦過臉頰。她慘叫一聲,吓得窗外的鳥雀撲騰騰飛走。

阮忍冬揚着下巴,好似睥睨一切地主宰。他撫着手裏的皮鞭,緩緩說:“不想繼續挨打就開始。”

裴辛夷把手放到制服襯衣的紐扣上,卻遲遲不想解開。“……等良叔回來,你以為你還可以這麽做?”

“對了!良叔,良叔還有個兒子吧?是個智障。”阮忍冬故意悄聲說,“亂倫之後生的智障。你說你們裴家破事兒多不多?”

“他是個智障,你呢,你還是個殘撚廢。”(撚:幾把)

裴辛夷發誓,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講粗口。

阮忍冬覺得很稀奇,說:“都說六小姐似大太,是香江淑女,我一早就覺得你不過是個野孩子,果然,連這樣詞都講得出口,裝不下去了?”

她是野孩子,在事故之後變成了無家可歸的野孩子。

算了吧,認命吧。

裴辛夷解開紐扣,松開百褶裙。月光蒙蒙落在她身上。

“開始。”阮決明晃着完成圈的皮鞭。

裴辛夷閉上眼睛,手撫過腿上破皮的傷口,往左。

大多男人總是如此,懦弱愚蠢而不知自,以為女人的身體是他們的所有物,以為得到身體就是得到一切,以為羞辱身體就是羞辱一切。

這一瞬間,裴辛夷懂得了,原來性可以是武器,是女人必須要牢牢掌握主動權的武器。

“六妹?”門外響起青年的聲音,帶着幾分稚氣。

裴辛夷一驚,大聲說:“不要進來!”

可鑰匙已在扭轉鎖孔。

“我在樓下睡覺都被你吵醒了,他們還不要我上來……你還上鎖了,幸好我有全部房間的鑰匙。”裴安華一邊疑惑地說一邊推開門,“六妹,你摔倒了嗎?

看見眼前的場景,他怔愣住了,好半晌才嚅嗫着說:“六妹,你受傷了……”

阮忍冬溫柔地說:“阿華,進來。”

裴辛夷胡亂撈起衣服遮擋住自己,急切地說:“阮忍冬,你有病!”

阮忍冬笑笑,說:“你們裴家不是有這個傳統嗎?”

“華哥!走啊!”裴辛夷嘶喊出聲,牽扯到腰腹上的傷口,疼得要命。

“走哪裏去?”阮忍冬哼笑一聲,一把将高高大大的裴安華拽到地上,想要轉動輪椅去關門。

“壞人!你是壞人!”裴安華從地上爬起來,拍着摸着衣褲,顫抖着說:“六妹不怕,不怕,華哥在呢度。”

裴辛夷一直忍着情緒,此刻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啪嗒”——門上了鎖。

阮忍冬笑着轉身,“原來你不完全傻,還知道安慰別人。”

裴安華在身上摸摸索索,終于找到了什麽,驚喜地拿出來——是一把便攜式手-槍。

阮忍冬一怔,就見那槍對準了自己的眉心。他忽又一笑,“良叔敢給你這麽危險的玩具,就不怕擦槍走火?”

裴辛夷更驚訝,一度說不出話。看見裴安華将食指搭上扳機,她失聲道:“不要!”

阮忍冬悄悄去摸皮帶背後一側。裴辛夷察覺到,又說:“你不要動!”

來不及感謝上帝,裴辛夷一步步靠近裴安華,讓他不要動,自己握住了槍。她甚至放棄了用衣服遮掩身體,雙手舉着槍,緩緩後退。

“華哥,開門。”

這是那年夏天阮忍冬最後聽見裴辛夷說的話。

樓下的房間。裴安華止不住地哭,如同被恐怖片吓到的小孩。

裴辛夷穿了他的長衫,四處翻找所有現金以及值錢的小物什。搜刮得一點不剩之後,她來到他身邊,說:“華哥,阿妹感激不盡,這份恩情……如果我還有以後,一定報答。”

裴安華抹着鼻涕,可憐兮兮地說:“六妹,你要去哪裏?”

“都瘋了,他們都是瘋子,待在這裏還不如下地獄,我不要住下去。”裴辛夷握緊拳頭,看着他哭卻是再也說不出什麽安慰話來。

裴辛夷與裴安華其實并不熟悉,他們說過的話不會超過五百句,大多時候是他在說,她心裏一堆煩心事,壓根不想搭理這位智力等同八歲小孩的哥哥。不過他就算智力只有小孩的水準,心性卻較為成熟。他似乎知道她不開心,總是拿一些糖果來讨她開心。

她沒想到會被他救下。他知道拿槍,大約是從電影裏看來的。

感謝電影,感謝裴安華,感謝主聆聽禱告。

裴辛夷握住胸骨前的十字架挂墜,輕聲說:“華哥,再見。”

她以為這次道別或許是永別。

夜幕沉沉,裴辛夷搭三輪黃包車來到副食商店。前門緊閉,看上去已經打烊。但她知道商店因為有臺球場、賭博機,是通宵營業的。

她拖着傷走了整整一條街,又走了整整一條背巷,來到商店的後院。

正在玩鬧的人們漸漸安靜下來,她渾身是傷,誰見了都會驚訝。

有人狐疑地說:“這不是阿魏的女朋友嗎?”

裴辛夷眼前一亮,急忙走上去,吓得那人退了好幾步。她說:“阿魏在嗎?我找他!”

“我……”

裴辛夷摸出幾張皺巴巴的越南盾塞到對方手裏,“你能不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住哪兒?”那人捏住鈔票一角,遲疑地點點頭,“我去找找。”

一群年輕人風風火火地走了。

像無事發生一般,院子裏又鬧騰起來。

裴辛夷在角落的破爛沙發上坐下,她只是想休息一下,強撐着不要睡着,可是太累了,在掙紮中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裴辛夷感覺到臉上的溫度,迷迷糊糊醒過來。

看不分明,眼前有一道模糊的影,周圍都是溫暖的橘色的光線。

是神明嗎?

神明說:“陸英?”

是阿魏!

裴辛夷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壓抑的情緒即将決堤。她要哭不哭地說:“幫幫我。”

阿魏匆忙趕來,呼氣還不甚平穩。他看見她眼尾紅紅一抹,臉頰上也有淺淺紅痕,竟覺得喉嚨幹澀。他覆上她的手想要讓她松開,自己卻握緊了。他說:“怎麽這樣?老爺又打你了?”

裴辛夷只是搖頭。

她穿着不合身的衣衫,頭發淩亂,露出來的半截手臂、小腿全都是傷痕,怎麽看都不只是被打了。

阿魏咬緊了牙關。餘光瞥見有不少人在看好戲,他輕聲說:“先處理傷口好不好?”

裴辛夷愣愣地,好一會兒才點頭。

阿魏轉過去,蹲了下來,“上來,我背你。”

身後的人沒有動靜,他說着“上來啊”,反手牽起她的手搭到自己肩上。

阿魏背着她起身,走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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