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沿街的咖啡店外坐着一對俊男靓女,男人側坐着,着質地輕薄的白色絲綿襯衫,領口開到胸口,脖子上垂下來的柿子紅珊瑚珠與深色肌膚正合襯。女人背朝街,穿黑色裹身長裙,系了寬裝飾皮帶的腰盈盈一握。

這不是俊男靓女,這是槍口對準的目标與目标的人質。

“心甘情願做人質,”阮決明說着把甜品勺遞給裴辛夷,“裴小姐這麽鐘意我?”

裴辛夷一邊舀芝士蛋糕一邊說:“是啊,甘願為你赴死,連親叔都要背叛。”

愈是假話愈能輕易說出口,愈是掩飾愈不可告人。所以要裝親密,要人人都知他們對彼此見色起意,是一段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的露水情。這樣才沒人懷疑他們有過去。

他們裝給別人看,還要裝給彼此看,告誡自己對方是利益至上,只為利益,當不得真。

“背叛不至于,你不過是要同良叔示威,有她冇你,有你容不下她。”

“說對一半。”裴辛夷吃一勺芝士蛋糕,再抿勺子,最後輕舔唇角不存在的末屑,粉的舌尖紅的唇,教旁人明知是故作風情也要為這風情着迷。

阮決明拿走她的勺子舀一勺芝士蛋糕,送進自己嘴裏。入口有酸澀,等細膩軟綿的蛋糕在化開,蔓延無窮無盡的回甜。他握着勺柄,指關節撐在唇角,說:“還有?”

“你以為良叔愛護我?他過去肯放我走是覺得我有利用價值,我确實為他做了很多事。現在她對良叔來說也有利用價值,我很好奇誰的利用價值更多?”

裴辛稍作停頓,“诶”了一聲,又說,“阮生,不會到現在你還要同我講不能把人說成物品吧?做人有乜用,要做會增值的藏品啦,讓人只想盼它繼續漲,割舍不下。”

她是一個把情感當砝碼還要把自己換算出價值的人。

阮決明點燃一支煙,合上打火機蓋子,火星忽地滅了,就像這幾日懸在心上的幽幽暗火滅了。

他說:“我賭你贏。”

“你在河內有多少人?”她又拿回勺子繼續舀芝士蛋糕吃。

“害怕了?”阮決明呼出很淺一縷煙霧,擡手碰她的唇角,以指腹抹去兩三點屑末,又搓了搓手指,自然得像是培養多年才有的默契。他沒注意到對方眼裏一閃即逝的困惑,說:“不至于,老爹還在,他們不會太絕。”

裴辛夷笑了一下,“不會太絕,不過是拿走該屬于阮忍冬的那份。你做的都成了給他們鋪路。”

阮決明攤手說:“誰讓我制造了絕佳的機會?活該。”

裴辛夷喝掉最後一口咖啡,用手帕擦了嘴,起身說:“該赴宴了。”

凱迪拉克停在裴懷良的宅邸大門前,傭人打過招呼,走在前面去通報。

裴家的人都在客廳坐着,唯獨不見裴安華。他們先與阮決明問好,請他入座。

裴辛夷不用他們請,自顧自坐下。

裴安胥問二人怎麽會一起過來,裴辛夷說想喝咖啡,正巧在咖啡店碰見阮生,于是阮生請她喝了咖啡。她說話的時候故意盯着裴繁縷,後者隐忍情緒的樣子實在太明顯,讓她心裏輕松了幾分——類似小孩無惡意捉弄別人所獲的快樂。

解釋過後,裴辛夷随意問:“華哥呢?”

裴懷良說:“出去玩了。”

裴辛夷覺得有些可笑,她當然知道華哥被保護起來了,只是想進一步了解他在家與否,以此判斷良叔他們在哪裏動手。良叔答得很直接,相當于給她提醒,像是最後的憐惜,或者是警告——讓她想清楚到底該站那邊。

叔侄倆誰都說不上背叛,但是良叔先要破壞她第一件“作品”的,還有什麽理由讓她聽話?

“哦,是咩?”裴辛夷依舊随意地轉移話題,“我的行李送到了嗎?”

“啊,差點忘記了,我打電話讓人趕緊送來。”阮決明從鼻梁一側擡起手指,讓女傭拿來座機電話。

線纜從玄關一路拖到單人沙發旁,阮決明在衆人注目下撥出電話號碼,只簡短說了兩句就結束通話。

“有勞阮生。”裴辛夷坐在他對面,中間隔着茶幾,長沙發上的一對姐弟,還有另一邊沙發上的裴懷良。呈長方形,看上去不是很吉利的布局。

她一一看過去,說:“各位,我恐怕今晚就要走,有一位客人從很遠的地方到香港,我不能不接待。”

裴安胥說:“這麽着急,不等我一起?”

“五哥,我來呢是為了你的貨,既然你親自來了,不如你直接同阮生談?”裴辛夷輕笑說,“這一陣談好了,晚上我們可以一起走。”

“這……”裴安胥看向阮決明,“刀哥,你看……?”

阮決明說:“唔好意思,老爹這兩日才把差事交給我,忙得顧不過來,總是忘事。”

裴懷良“哎”了一聲,說:“你們着急做乜,先讓刀哥好好整理交接,過幾日去大少的公司再說。”

裴安胥愣了一下,“去西貢?”

阮決明笑了一聲,“這麽多年良叔還是個急性子,我話還冇講完。雖然顧不過來,但有裴小姐天天在我耳邊念,我不辦好這件事,她大約不會再理我了。”

“阮生真會講笑,我有那麽煩人?”裴辛夷垂眸淺笑,語氣帶些許嬌嗔。

除了他們二人,在場的沒有不把“耳邊念”當枕邊風的。裴懷良臉色一沉,說:“老六,你這樣沒規矩,趁早給我滾回去。”

阮決明哂笑道:“良叔何必發火,我未婚裴小姐未嫁,實在要怪得怪我,裴小姐這麽靓,還說古玩行家,實在合我心意。我想天天把她看身邊,根本舍不得放人。”

真話還是假話,還是借假話說真話,裴辛夷不願深究。

裴懷良說:“刀哥這話乜意思?老頭我聽不懂了。”

“是你們不夠幽默還是我講的笑話不像笑話?”阮決明說,“我不習慣大哥的規矩,所以準備了新的文件,南星會一并送來。”

兩天準備好完整資料,不是阮決明他們效率高得出奇,就是早有準備。裴懷良以為從阮忍冬到良姜的死對他來說是賭博,當下才清楚地意識到打從一開始他就有十足的把握。

裴懷良覺得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人。這才進阮家十年,中途還去法國念了一年書,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實在可怖。

只可惜,不能為自己掌控的人始終是敵人。

午後,南星送來了行李箱與資料。裴繁縷在樓上午睡,客廳裏還是五個人。

裴懷良吩咐女傭端來銅盆讓南星洗手、擦汗,又說:“還沒吃吧?給你留了一份。”

“多謝良叔關照。”南星開開心心往飯桌那邊去了。

裴懷良拿起資料逐字閱讀,一手還持着煙鬥。煙霧之中,客廳陷入了不尋常的安靜。

裴辛夷打開行李箱,忽然揚聲道:“阿星,阿星!”

剛在飯桌坐下對南星連忙趕來,左右兩端的馬仔只得退避。

裴辛夷不悅地說:“少了一樣東西。”

“乜嘢?”南星有幾分驚慌,“不會啊……我原封不動地拿來了。”

裴懷良翻過一頁資料,擡眸看他們,說:“什麽不見了?”

“我的帽子,來的時候我是戴了帽子的。”裴辛夷說。

南星知道那頂帽子,出殡時還聽裴小姐提起過。她此刻這麽說,無外乎随意找個借口要把他留在客廳。他懊惱地說:“點算?”(怎麽辦)

裴辛夷把行李箱踢過去,斜睨着他說:“免得說我亂講,你先找咯。”

南星老老實實蹲下來翻找。

裴懷良把資料扔在茶幾上,見裴安胥要去拿,用煙鬥打開他的手,而後看向阮決明,“刀哥,多出來的這1.58%是怎麽回事?大少在的時候兩家從來都是四六分。”

阮決明翹着腿以舒适的姿勢靠在座椅上,氣定神閑地說:“良叔,如今是九七年不是七七年,數據上馬虎不得,精确點才好對不對?”

“那你說這是怎麽來的?”

“上面寫得很清楚,良叔還是看不懂的話我可以立馬請律師來為你解惑。”阮決明說,“不止是裴家這份,我一整理才發現大哥過去有多不仔細,還在按舊時的做法,有的交易甚至只有一句話的字條。我就奇怪大哥他們的財報怎麽一年比一年難看,原來問題在這裏。趁此着機會,我得在老爹面前好好表現,把這些舊賬爛賬全都理清。”

裴懷良說:“刀哥,有的事不能全看數字。”

裴安胥适時說:“良叔,我覺得刀哥說得對,但是最後到底怎麽分,還要再商量。”

“我想沒有商量的必要。”阮決明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要麽簽字,要麽換人。”

裴懷良哼笑一聲,“刀哥,敬你三分就以為我怕你?今天還由不得你了。”

衣服散亂在箱沿上,裴辛夷不收拾便扣上行李箱,輕嘆說:“良叔,阮生是晚輩,你何必跟他計較。鬧僵了都不好看,這合同是一年一年簽的,大不了這一年我們少賺,明年再想辦法要回來。”

“你說得輕巧!”

裴辛夷站起來,環視四周,笑說:“良叔,你知道我沒耐心,要打現在打,我還要回去。”

候在角落的馬仔們蠢蠢欲動,只等裴懷良發號施令。這時,裴繁縷從樓梯上走下,在扶手處往下望,驚慌地說:“你們在講乜啊?不要動手!”

裴辛夷擡頭瞧她一眼,冷聲說;“你和五哥可以滾了,我們的帳之後再慢慢算。”

裴懷良正要出聲,南星搶在前吹了一聲口哨。

室外風動,吹得枝葉嘩嘩作響。

腳步聲窸窸窣窣傳來。

室內的馬仔人環顧四周,緊張到極點。其中有人發現了躍入後窗的一道人影,立即從腰間拔出刀棍迎了上去。

門窗湧入人,藏在一樓其他房間的人紛紛上前迎擊。二樓亦傳來聲響,噼裏啪啦如同拆樓。

四周都是刀光劍影。

裴繁縷驚叫出聲,抱着腦袋蹲在臺階上。

這驚叫仿佛才喚醒客廳裏的人。南星一把将裴辛夷拉入懷,用槍口抵住她的太陽穴。

裴懷良一驚,煙鬥險些掉在地上。裴安胥更上大驚失色,忙道:“你、你放開六妹!”又去拉裴懷良的衣袖,“良叔,停啊,讓他們停!阿妹在他們手裏!”

裴辛夷微微蹙眉,竟看不明裴安胥的反應。他會在意自己?只是裝樣子咯,一定是這樣,她想。

打鬥靠近沙發這邊,裴安胥被身後的震動吓得趔趄一步,一邊躲避一邊朝對面的沙發跌撞而去。

阮決明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仿佛不是困獸。即使是,他也要扭轉局勢。

“刀哥、刀哥……刀哥!”裴安胥站在阮決明面前,彎腰點頭說,“就按你說的分,我簽字!現在就簽!”

他剛從西服內差掏出一支鋼筆,後背被裴懷良一踹,直接撲倒阮決明腿邊。

裴懷良大罵:“冇出息,要你有撚用!”

“良叔。”阮決明點燃一支煙,似乎不為所懼。但裴辛夷瞧出了——他擦了好幾次才擦燃打火機——他有些心慌。

但她不知道,他只為一件事發慌。

他怕抵在她頭上的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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