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阮決明吸了一口煙,接着說:“你說有的事不能只看數字,冇錯,生意可以商量,傷了弟兄們事大。”
裴懷良的人一批一批來,像不斷得到補給的前線戰壕的兵,阮決明的人寡不敵衆,就要失勢。
動靜小了下來,兩方人馬分別退回南北,警惕而仇視地盯緊彼此。
裴懷良從茶幾下的抽屜拿出一摞足有半臂那麽高的文件夾,朝阮決明丢過去,“簽字。”
有幾個文件夾掉到地上了,阮決明彎腰去撿,裴安胥先急忙撿了起來。他左顧右盼,不知該央求誰好,最後望向南星,躊躇了一番,說:“你是不是叫阿星?你聽我說,我可以給你錢,你想要多少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給!”
裴辛夷奇怪地看着他,忍不住說:“你黐咗線呀!能拿多少錢?你知道他們談的是乜嘢?怎麽會這麽傻,不要發傻啊。”
“我……做乜罵我傻?阿妹,你是我阿妹,我為你好啊!”裴安胥又急又氣又委屈,不住地晃動攤開的手,“你們全部黐撚線!黐撚線!不識好歹!”
阮決明大致翻閱了資料,說:“良叔才是黐咗線,這幾乎是大哥的核心生意的三分之二,是你敢接手的全部。有膽,但你真吃得消?”
裴懷良說:“不要講廢話,讓你簽字就簽字。”
阮決明轉頭去看裴辛夷,無分毫情緒地說:“裴小姐,縱使你好合我心意,但你也看到了,今次我冇辦法。對唔住了。”
“冇辦法,對良叔來說我遠沒有數字重要。”裴辛夷淺淺一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眼裏唯一的倒影消失。
呼氣、吸氣,将手上的狼首戒指轉動兩圈半,阮決明擡眸看向南星。
南星會意,扣在板機上的食指彎壓——
還未壓下,裴懷良擡手道:“放下槍!”
南星一頓,槍繞着食指轉了一圈,槍口重新貼上裴辛夷額角。他笑着說:“良叔有話快講,時間不等人。”
裴懷良知道南星殺人不眨眼,此刻心率過快,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故作無恙地說:“這條街誰人不知我裴懷良就是冷心冷情,辛夷今天是還我過去的恩,我不會後悔。不過……”
他笑了一下,接着說:“我擔心刀哥舍不得。”
裴辛夷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只要他說出一個不該說的字,今天要見血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他。
指關節扣了扣文件夾封殼,阮決明說:“良叔如果冇正經話要講,還是不要耽誤時間了。”
裴懷良凝眉說:“我讓一成。”
不耐煩地頂了頂口腔內壁,阮決明斜看過去,說:“南星。”
裴懷良急忙又說:“三成!三成!”
“裴小姐,看來你很廉價。”阮決明意味不明地看着裴辛夷。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不如一槍打死我還痛快。”
裴懷良咬咬牙,說:“你說幾多?”
“良叔,看在過去你待我不壞的份上,”阮決明像是在談論天氣,“我分你一半。”
裴懷良怒道:“要我讓一半?你不要欺人太甚!”
“現在是我分你,不是你讓我。裴小姐的生死就看你咯。”
“我想一想。”裴懷良負手踱步,來回看了裴辛夷好幾次。而她只是靜靜地看着遠處的牆,像個提線木偶,不在乎自己的結果。
終于,裴懷良下定決心,握拳放在胸前,又松開揮手說:“……散了。”
不過眨眼的功夫,室內的人消失地無影無蹤。
裴安胥懸着的心落地,對南星大嚷道:“還不放人!”
阮決明說:“鋼筆。”
裴安胥忙循着地毯的花紋找方才掉落的鋼筆,在沙發的縫隙前找到,他遞給——幾乎是奉給阮決明。
阮決明指向裴懷良,裴安胥又忙不疊将鋼筆遞過去,再撿起散落在地文件。
簽字這幾分鐘仿佛比之前的打鬥更漫長。
裴懷良合上鋼筆蓋,把文件拿給阮決明過目。阮決明看了一會兒,揉了揉眉角,擡頭說:“裴小姐,這方面你應該懂一點,能否幫我看看?”
南星放開裴辛夷,把槍別進褲腰。裴辛夷撐着扶手坐上沙發,活動着僵硬地手指,用受到驚吓的細微的聲音說:“可不可以拒絕?”好似再說下去就要落淚。
裴安胥不知如何安慰,自告奮勇說:“刀哥,我幫你看。”
最後,關于裴家這筆生意的文件由阮決明與裴安胥分別在甲方乙方那一行簽字。
裴辛夷似乎還未緩過來,輕聲說:“五哥,我們回去吧。”
裴安胥不自覺放低了聲,“好,好,我們立馬回去。”又對裴懷良說,“煩請良叔派車送我們去機場。”
“我呢?”
衆人聞聲回頭,只見裴繁縷握住扶手下的木節,滿是淚痕的臉嵌在木節之間,如同無聲默片裏總是被人忽視的角色,好笑之餘難免讓人生出幾分悲情來。
“老四也回去吧。”裴懷良搖頭嘆氣。
阮決明說:“不勞煩良叔,我送各位。”
剛才發生的似乎只是幻覺。
去機場的路人沒有一個人說話,天氣好像能感知到他們的心情一般,灼眼的陽光不知不覺被遮蔽,天際的烏雲滾滾而來。
凱迪拉克及後面一輛日産車接連停下,雨水落在車頂上,濺起銀的大珠小珠。一滴一點拍打在不知誰人心上。
南星率先走出日産車,以手擋雨往機場大樓的方向跑去,裴安胥緊跟其後,然後是駕駛凱迪拉克的司機,為裴繁縷撐傘。
車裏只剩下二人。
裴辛夷終于不用和裴繁縷擠後座,舒服地活動了脖頸。雙臂肘搭上副駕駛的椅背,她笑說:“阮生,你說我是不是該考TVB?”
阮決明通過車內後視鏡看她,唇角勾起微不可見地弧度,說:“那一定有很多人搶着捧你。”
“是咯,這麽靓戲還好,導演搶着要啦。”
“你不怕嗎?”阮決明突兀地問。
裴辛夷輕松地說:“怕乜嘢?你賭我贏,未必我會賭你輸?不猜忌是做盟友的底線。”
“我怕。”
裴辛夷擡眸去看,卻只看見後視鏡裏阮決明的側臉,看不清表情。
“我怕陸英真的死了。”他說得很輕。
轟——
雷聲隆隆。
那一年去萊州,裴辛夷在阮宅只住了一晚,翌日早晨便随父親離開了。二太他們為參加婚禮還得多待幾日。
離開之前,裴辛夷在客房的露臺上眺望遠景。薄霧還未散去,風裏浸了涼意,似乎不是不上觀景的好時候,她準備回室內。轉身時不經意一瞥,她看見近處的坡地上出現一個人。
她一看到他就想起昨日的經歷,想起被踐踏到積雪深處的自尊心。她輾轉反側一夜,下定決心放棄與他達成同盟。
求人不如求自己。
可還是止不住她的怒氣、懊惱、悔意。
裴辛夷握緊了手裏溫熱的玻璃杯。她靈機一動,看了眼手裏的玻璃杯,再去目測與坡地的距離。
阮決明爬上半坡,攀住一塊結實的石頭,側下身去伸出另一只手。白皙的手搭了上去。
裴辛夷站的位置看不見更多,她原想往前一步,可還未往前就看見了。
另一個人也爬上了半坡,身上披着及腰的貂毛滾邊的白呢絨鬥篷,頭發辮成幾股辮子盤在腦後,看背影是位頂可愛的女孩兒。
但裴辛夷絕不會覺得她可愛。因為她是裴繁縷。
是一瞬間的反應——裴辛夷把玻璃杯扔了出去。
弧線打了個折,在距離緩坡還有半米的位置墜地,玻璃杯碎裂。
裴繁縷驚叫了一聲,阮決明朝露臺張望,只看見一閃即逝的人影。他猜到是誰,壓下心中怒意去安慰身邊的人。
露臺的護欄上,裴辛夷一點點兒探出頭,見那二人靠得很近,唇邊因捉弄得逞而浮現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房門被叩響,會講白話的女傭說:“裴六小姐,裴先生讓我來……”
不等對方說完,裴辛夷一邊走進室內一邊說:“進來。”
女傭端着銅盆與洗漱用具走了進來,裴辛夷讓她放下,卻只瞧着她不說話。
“六小姐……?”
“你會梳辮子嗎?我要最靓的。”
用過早餐後,長輩們去壁爐邊敘話,好像還有許多要緊事,永遠講不完。小輩們得到準許可以離開飯桌,阮決明第一個往院子裏走。裴繁縷原想跟上去,卻被阮忍冬叫住了。
裴辛夷慢條斯理地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嘴,走過去說:“四姊,我就要走了,還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眼前的兩個人,裴繁縷都不想和他們說話。她還不知道阮忍冬是什麽樣的人,對他的抗拒暫時只是出于不想與陌生人結婚。也是因為這一點,她更讨厭裴辛夷。
裴繁縷正要拒絕,卻聽見阮忍冬笑說:“那我就不打擾了。四小姐,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
他颔首,轉了輪椅的方向離去。
裴辛夷冷眼睨着他的背影,輕聲說:“難道你鐘意他?”
“不可能!”裴繁縷說。
“哦。”裴辛夷轉頭看她,“那麽鐘意二少爺?”
“你不要亂講!我不過是和他……多說了幾句話。”裴繁縷說到末底氣不足,轉而又氣呼呼地說,“你只是想嘲笑我乜?”
“怎麽會?我要祝你新婚快樂。”
“你!”裴繁縷頂着她看了半秒,握着拳頭就要走開。
裴辛夷擡手攔住她的去路,“欸,我的祝詞還沒有講啊。”
“我不想聽。”
她不想聽,但有人偏要講。
“沒有路,那就自己鋪,無人庇護,幹脆先發制人。”裴辛夷說,“四姊保重。”
十七歲的女孩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這是什麽,提點?哪來的資格?
裴繁縷回過神來的時候,對方已經走遠了。
裴辛夷走到正門旁,看見寬闊庭院裏阮決明的背影。她躊躇地邁步出去,卻聽見長輩們的呼喊。她看見他轉過身來。四目短暫地交接,她亦轉身。
裴辛夷來到父親身邊,禮貌地與佛爺等人道別。
司機把車輛開到了宅邸門口,傭人從樓上拿來行李箱放進後備箱。客人即将離開,佛爺這才想起似地問:“明在哪裏?”
傭人連忙把阮決明喊進來。佛爺對裴懷良說:“讓這孩子和你一起去送他們,之後在你那兒住兩天?我怕他在山裏待久了覺得悶。”
裴懷良想不出拒絕的說辭,笑着答應了。
車開往河內機場的路上下雨了,與今天一樣。
到達目的地,裴辛夷覺還沒醒,其他人先下車了,她才磨磨蹭蹭地準備下車。她胡亂地把掉到座椅下的長長的兔毛圍巾撿起來,一邊挽往手上挽一邊跨出車門。圍巾拖曳在車內,她就要被絆倒,幸好車外的人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們還差一拳距離就要貼在一起。
阮決明撐着傘,他的臉在傘的陰影下似乎看不清明。
裴辛夷撇開他的手,攏起圍巾下車。走在前面的長輩們催促着喊“六妹”,她朗聲應了,加快步伐走上去。
阮決明連忙把傘撐過去,跟在她身側快步走着。
裴辛夷生硬地說:“……既然你這樣讨厭我、恨我,要和我一幹二淨,你把東西還給我!”
半晌,阮決明說:“丢了。”
裴辛夷頓住腳步,張嘴卻發不出聲。她再也無法忍受似的,握住傘柄冷聲說:“把傘給我!”
阮決明松了手。裴辛夷看也不看他,撐着傘徑自往馬路對面的機場大樓去。
裴懷榮即将走進出入口通道,回頭道:“快過來。”
裴辛夷忽然猶豫了。手裏的兔毛圍巾掉在地上,她快要走到人行道上,又折返去撿圍巾。
阮決明還站在馬路對面,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
一輛車開過來,裴辛夷退了兩步,鞋襪被濺了水漬。她覺得臉上也占了髒兮兮的雨水。
他還是靜靜看着她。
“你不要後悔!”她說。
他的唇一張一合。她讀懂了,他說的是:“六小姐,慢走。”
她是裴辛夷。
世上再無陸英。
車內沉默片刻,裴辛夷故意用好奇語調說:“點解?”
阮決明回過頭來,哂笑一聲說:“裴小姐總會讓我有錯覺。”
“乜嘢?”裴辛夷擡起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去碰他的下巴,眼含笑意說,“都說每個男人心裏都有一個青春幻影,活到九十九都記得,難道阮生也不例外?”
“冇錯,青春幻影。”阮決明稍稍低頭,讓她的指尖抵到唇下窩。他擡眸,似笑非笑地說,“怕你就這麽輕而易舉死了,不夠解恨。”
裴辛夷笑出聲來,說:“阮生,下車,不要讓他們等太久。”
阮決明推開車門,撐開黑色打傘。
裴辛夷走入他的傘下,勉勉強強地玩笑說:“你撐傘給人很有安全感。”
阮決明很輕地笑了一聲,近乎于嘆。
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聲響使得傘下空間更沉默。
高跟鞋踩在地上,踏出淺淺的水花。一步,又一步,即将穿過馬路。裴辛夷說:“我一直很想說……”
等了數秒等不到下一句,阮決明有些不耐煩,“說。”
“對唔住。”
“乜意思?”
裴辛夷吸了一口氣,說:“為了保護一個騙子沒能保護你……阿媽。我後來才知道,她是那時候去世的。”
阮決明淡漠地說:“你冇資格提她。”
“我知,我只是覺得欠你一句道歉。”
“怎麽,說一句對不起就能讓你安心?”
裴辛夷擡頭說:“我冇良心,怎麽會感到不安?我只是想盡可能消除與盟友的嫌隙。”
阮決明走上人行道,收起傘,說:“裴小姐多慮,你還是把船準備好更實際,我不會像大哥那樣幫裴五費心打點。”
裴辛夷拉開二人的距離,說:“阮生,再見,不知下次見又是幾時。”
“再見。”
機場的大樓出入口有零星的人來往。
有輛凱迪拉克在車道上停了很久。
第二部 :游園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