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水晶燈盞發出明亮的光,然而懸頂太高,諾大的空間昏暗暗、暈沉沉。或許不是懸頂太高,而是這裏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亂——羅蘭紫的幕簾被黃銅鈎束在雙開門門楣兩側,暗紅地毯向敞開的門裏鋪去,锃亮的皮鞋踩上去,人們摩肩接踵,湧向一方賭桌。
來晚的人踮腳張望,只見竹綠色平絨桌布上放着一摞摞紅、白的籌碼,垂直燈光下籌碼泛着些許光澤,像一些小型晚會裏的徽章。
擁有最多籌碼的是坐在荷官對面的女人,着金色亮片吊帶裙,後背展露大半,可惜燙了大波浪卷的長發垂下來,仔細去探究,可以看出背上有紋身,看不清具體的圖案。
底牌扣在桌上,荷官開始為在場的四位玩家發第二張牌。
玩家亮牌,女人拿到的牌面最小,是一張方塊十。圍觀的人發出唏噓聲,有人小聲說:“看來這次要輸了。”
另有人說:“哪有運氣那麽好的人!已經贏了五局了……”
還有人不滿地說:“耐心看啦,才第二張牌怎麽能定輸贏?”
自第二張牌起,荷官每發一張牌,由拿到最大牌面的人開始下注。坐在荷官左手邊的金牙男拿到紅桃J,推出一小疊籌碼,“五千。”
女人與他短暫地對視一眼,嚼着口香糖說:“跟。”
第三張牌,女人拿到一張紅桃Q,比上一張牌好很多,但金牙男拿到了更大的紅桃K。金牙男下注兩萬,女人加注到三萬。一位玩家選擇了棄牌。
女人的兩張明牌既不是同花亦不成順子,怎麽看都不是該加注的狀況。除非……她手裏的底牌極好。不,不可能。金牙男按住自己的底牌,暗自冷笑一聲。
第四張牌,女人拿到一張黑桃J,金牙男拿到一張梅花十。
女人下注六萬,衆人投去詫異的目光。
金牙男思慮片刻,用舌尖頂了頂金牙,說:“加兩萬。”
從女人與金牙男各自的三張明牌來看,二人都有可以組成順子的可能,且二人的賭注愈來愈高,或許各自都還有好的底牌。另一位玩家選擇了棄牌。
場上只有兩位玩家了,荷官發出第五張牌。女人慢慢拿起牌,而後一下翻轉過來。
圍觀者嘩然,“黑桃A!”
這一張不僅是梭哈裏單張最大的牌,還讓女人手裏的明牌組成了順子。
方塊十、黑桃J、紅桃Q、黑桃A,如果底牌是K,女人贏的機會很大。
“看來這次又要贏了!”
“哇,真有這麽好運嗎?”
金牙男有些許猶豫,小心翼翼地翻開自己的牌——一張方塊九。
四張明牌是方塊九、梅花十、紅桃J、紅桃K,與他的底牌黑桃Q恰好組成順子。
假如女人的底牌真的是K,無論從花色還是順子來說,他的牌組都更小。
荷官請“六號小姐”下注。
周珏看了金牙男一眼,見他神色警惕,反而更生戲弄之意。她說:“我的老師說玩牌有‘四宜’,宜忍宜等宜狠,好運來的時候下注一定要狠。看來這次幸運依舊眷顧我。”[13]
周珏笑了笑,一把将全部籌碼推了出去,“All in.”(全跟)
金牙男驚訝地張了張嘴,完全忘了控制表情。
這時,一位侍者費力擠進人們的包圍來到周珏身旁,說:“六號小姐,有你的電話。”
周珏點頭表示知道了,擺手讓侍者離開。侍者急急忙忙地說:“好像有很重要的事……”
“Holly——”周瑛忍下粗話,蹙眉讓他離遠一些。她呼了淺淺一口氣,讓視線回到賭桌上。
金牙男的情緒似乎緩和了些,說:“你……”
周珏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笑說:“都到這裏了,難道要放棄?”
“我……”金牙男又陷入了懷疑之中。
周珏不再笑了,一瞬不瞬地看着金牙男,使他無法與她對視。
片刻之後,金牙男掙紮着選擇了棄牌。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呼聲,甚至有人喊:“Bravo!”
“多謝多謝,我必須要走了,有緣再會。”
周珏雙手合十,說話英文白話夾雜。她拎起外套就往外走,完全不顧有人要求她亮底牌。至于籌碼,無需擔心,侍者會替她送到兌換處。
只是這一局就贏了三十七萬美金。
這是拉斯維加斯。
圍觀者裏有大膽的,伸手撥開扣在留在桌上的底牌。
竟然是一張方塊六!
原來女人手握的一幅什麽都不是的爛牌。金牙男萬分懊悔地捂住了上半張臉。
六號小姐,第六局,方塊六。“六六六”,一串不吉的數字,象征惡魔撒旦。
人們嘩然。
賭局即是如此,只要識得人心,手握爛牌亦能逆風翻盤。
明亮的吧臺一隅,周珏用肩膀夾着座機聽筒,雙手舉着手提電話上下左右地翻看。
電話接通了,那邊直接襲來一陣埋怨。周珏連“欸”好幾聲,說:“電話壞了……不是吧,我在你心裏就是這個樣子?……我發誓我真的冇賭。……你幫六姑看住人,我不是幫六姑看住人咩?”
她把手提電話扔在吧臺上,蹙眉說:“哨牙佺,到底出了乜事?”
“乜嘢?”她忽然提高了音量,察覺到前臺小姐的目光,握着聽筒說,“搞不定?哇,搞不定莫搞咯,等六姑回去罵死你啊!”
“……明晚回香港,這麽快?……冇啊,我怎麽可能想偷偷玩。”周珏讪笑一聲。
電話那邊的人又愁又急,懇求道:“好彩妹,大佬讓我打給你的,必須要在六姑回來之前搞定。”
“得,讓阿崇把‘得得地’送到機場。”
周珏把聽筒還給前臺小姐,從及手肘的鏈條包裏拿出一副紅框茶渣色鏡片的墨鏡戴上,甩頭把卷發丢到背後,大步往電梯間的方向走去。
有不少人在等候電梯,周珏不客氣地撥開、推開他們來到電梯門前。
電梯門打開,裏面的人正走出來時,周珏就急忙擠進去。一位太太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回頭瞪了一眼,不屑的目光在看見裙擺的位置時充滿了更深的意味。
電梯門合上了,剛擠出人群的女孩輕快地小跑兩部追上前面的太太,說:“媽咪,我覺得剛才撞你的人好眼熟呀。”
太太睇了她一眼,不在意地說:“是咩?”
女孩擡眸想了想,點着食指說:“也可能我看錯了,在這邊呆久了,看到東方面孔都覺得好親切。”
“你呀。”太太正要指責,擡眸看見一位青年,暗暗推了推女孩的腰。
女孩羞怯地抿了抿唇,走上去說:“Eugene,唔好意思,讓你久等,這是我媽咪……”
二十四小時後,香港。
一輛紅色的保時捷911 Turbo駛出啓德國際機場,往尖沙咀的方向駛去。[14]
“得得地,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啊……哎,你的引擎轟鳴還是這麽好聽。”周珏一手搭在車窗上,一手撫摸着方向盤。(得得地:還可以)
與“得得地”濃情蜜意一番,周珏看向副駕駛座上始終沉默的人,“哥,張生的兒子已經來了,點解你會搞不定?”
“好彩妹,你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麽難搞的小孩,張口‘資本主義’閉口‘糟粕’,給葉子不飛給‘紫水’不吸……”後排的佺仔探出頭來,整個人瘦瘦小小,一口龅牙分外惹人注意。
(紫水:九十年代,從美國開始流行至今的一種低成本毒-品,在青少年之間很受歡迎,看似無害但容易上瘾、危險致命。)
周珏詫異地挑眉,“他們不是來夜蒲的咩?”
“……他們說要‘健康夜蒲’,白天出海釣魚,晚上找一間爵士樂酒吧,安安靜靜聊天。”
周珏似乎有些無法理解,瞥了佺仔一眼,說:“聊乜啊?”
“香港電影。”
“哈?”
佺仔攀住駕駛座椅背,說:“所以咯,需要一個又勾人又‘迷影’的靓女。我找遍整個灣仔,除了謝斐道那位‘斬男阿曼達’沒有合适的人選,但阿曼達是師奶,那位小張公子才十六七,所以……”
“仙人跳?”周珏又看了副駕駛座的人一眼,好笑又無奈地說,“搞半天你們最後就想到這個爛辦法,我看還不如直接綁架!”
“把張生的兒子請過來”是六姑離開香港之前交代的事,所謂“請”實際指的是拿捏。六姑——裴辛夷借張生的貨船運一批貨物,不是所說的仿造工藝品,也不止運一次。
找貨船不是難事,有不少願意拿錢辦事的人,但她需要一個不會為錢而冒險的人,即不會因錢而生麻煩。
張生就是這樣的人,檔案尚且算是幹淨,除卻情婦這個大多男人都有問題,以及賄賂官員這個大多老板不得不做的事。走私是另一個範疇的事了,他有正經生意,不會拿錢參與這件事。
只可惜張生主動找上門來。等于說天上掉下來的千金難求的完美“藏品”,裴辛夷這個大收藏家怎麽肯放過。她要套牢他,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制造事故,讓他反而需要她。
總之,裴辛夷的這幫“小将”要讓小張公子惹上不能直接用錢解決的危及性命的麻煩。
他們什麽方法都使過了,可小張公子不碰賭博,不沾毒品,不找女孩。還好佺仔打探一番找到突破口,小張公子不是不喜歡女孩,而是不喜歡“沒有靈魂”的人。
佺仔在交代關于小張公子的情報。聽到這一句,周珏大笑出聲,“細蚊仔(小孩子)還裝深沉,看了幾部電影就以為懂得了人生!哎,六姑這回挑的人還有點意思。”
佺仔說:“好彩妹,你要扮一個深夜買醉的失意少婦。”
“十七歲少年與文藝女青年酒後一夜情,不料少年被幫會成員圍追堵截,原來……女青年竟是幫會龍頭的女朋友!”周珏頗為嫌棄地說,“哨牙佺,你這麽會編故事,去寫《古惑仔》劇本啦。”
“不管故事有多爛,我們最後把人綁起來,六姑登場救人,同張生談條件,事成。”佺仔小幅度地鼓掌,大有事已完成的喜悅之情。
手提電話響起,車內安靜了下來。
周崇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邊的人每說了什麽,他就以敲擊車窗作回應。約莫過了一分鐘,對方結束了通話。
周珏急忙問:“六姑說了什麽?”
周崇比劃手勢說:拿到貨了,今晚回來。
周瑛擡腕看表,表盤外圈鑲嵌的鑽石在車窗外流動的霓虹燈光下閃爍光澤。
“沒時間了。”
油門踩到底,車飛馳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13]四宜八忌:是“賭神”葉漢的心得,被賭徒們稱為“風雲十二絕招”。
[14]香港啓德國際機場:位于九龍城區,1998年7月5日關閉。
六小姐的作戰小組上線,男二閃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