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姐姐說話不在意她的時候再夾回來,沒想到筷子尖兒剛碰到肉皮兒,胖乎乎的小手就被筷子重重的敲了一下,疼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偏生罪魁禍首還一臉淡然,悠悠道:“護衛今早回命就快到滟滪坡了,兩個孩子也已經找到了,不過一路上舟車勞頓,爹染了風寒,車馬便就地停了下來。母親放心,我已派人護送尋扁鵲前去,爹的病,一定很快就會好了。”

歐陽飄絮眼中幾不可見地滑過一絲得意:“那就好,早點回來,家裏就不必這樣冷冷清清。”

離珈瑜往珊珊碗裏重新挾了些青菜,裝作沒有看見,只道:“珊珊最近胖了很多,看來要忌肥吃素了。”

歐陽飄絮不再說什麽,兀自吃着碗裏的飯。

珊珊還在盯着姐姐碗中從她嘴邊奪走的紅燒肉,忽的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摁着腦袋轉了個方向。她的飯碗裏,取而代之的是幾根綠油油的青菜,看着就沒食欲。

珊珊擡頭,可憐兮兮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家姐姐:“姐姐……”

離珈瑜搖頭,毫不留情地又将珊珊的腦袋摁了回去,然後在上面安撫性地摸了摸:“乖乖把青菜吃了。”

是夜,月明星稀,倒有幾分相思惆悵。

珊珊已經睡了,胖滾滾的小身子大字躺在床上,又踢了被子,睡的十分酣暢。離珈瑜走過去把被子重新給妹妹蓋上,躊躇良久才離開房間。自珊珊出生,這是她第一次放她一個人,沒有娘親抱,也沒有姐姐陪,連個婢女守着都沒有。她也沒有辦法了,爹不在了,她要扛起一個家,她的妹妹,也必須要慢慢學着長大。

推開別苑的大門,走進最裏的一間房子,屋裏漆黑一片,離珈瑜要點燃了火折子才能看見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倆人。

小個子的那個幾乎是被吓着叫出聲來:“是誰?你是誰,為什麽把我們關在這裏?”

開口的是嚴博焘的次子嚴正均,他身旁的是長子嚴正昊。嚴博焘臨終托孤的兩個兒子,幾乎毫發無傷,他們甚至還能因為恐懼在屋角發抖,能開口質問她,可是她的爹,卻再也回不來了。

她迅速掃了一眼臉前的兩個人,很快就別開視線:“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只是需要你們在這裏呆上幾天。”

嚴正昊顫聲質問:“你憑什麽?”

她伸手掐滅了燭火,屋內瞬間又是一片晦暗不明,唯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就憑我是離珈瑜。”

離崖站在門外頓了頓足,攥了攥拳頭還是背過身去。從外面奔波趕回,只是想着不能留小珈瑜一個人面對今兒才被安全送回來的嚴氏兄弟,可是趕回來了,卻又在門口駐足不前,因為他不知道現在進去能幫她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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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秋水山莊的管家,亦幫着離家守護最神秘的組織鷹閣,因早些年受了離家的恩惠,三十年來一直忠心耿耿。這三十年來,他見證了這山莊主人的再三交替,從離海到離雲俊,再從離雲俊到離雲飛,只短短的四五年,竟又變成了離珈瑜。一個只有九歲的孩子,不會有人相信這樣稚嫩的肩膀可以扛起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但是他信。

災禍臨頭亦可鎮定自若,不變初衷不改本心,在他的有生之年,只見過兩個人,一個是已故的雙絕公子離雲俊,另一個就是離珈瑜。

他相信,這樣堅韌的離珈瑜現在不需要他出現。

“崖叔什麽時候來的?”

離崖轉過身來,原來是離珈瑜。沒想到竟出神到這種地步,連有人開了門他都不知道,若是有敵來犯,他必橫死當場不可。他笑道:“我們大小姐教訓兩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老頭子哪敢去叨擾啊。”

離珈瑜自小練武,練功房裏陪着她的除了離雲飛便就是離崖了,所以離崖算是她的授業恩師。通天樓前六位的天下第一,秋水山莊不聲不響便占了半壁江山,除了鮑參翅肚和歐陽飄絮,便是離崖這位隐姓埋名的妙手神偷了。

離崖一生來去無蹤妙手空空,自問見過不少高手,從小便教導她,與人對戰惡上三分,便可先得七分氣勢。開始的時候她不習慣,不知道被罵了多少回,于是笑道:“原來崖叔全都聽到了,早知道就再兇一些好了,省的您回頭教訓我心腸太軟。”

“呦,老頭子倒成了壞人啦?”

離珈瑜急急擺手:“我可沒這樣說!崖叔要是壞人,我是您教的,不就成了小壞蛋啦?”

難為她這個時候還要說笑逗他開心,離崖嘆了一口氣,道:“是啊,你是我教的,可嘆我從未教過你強顏歡笑,你不是也會了?丫頭啊,武林盟主暴斃的事不同于你以往經歷的任何一件,如今你密不發喪,江湖各路人馬卻大都已經奔赴京都。再過五日,便是秋水山莊建成千年之誕和珊珊丫頭的生辰,這般慎重的日子,既是主人又是父親的離雲飛豈有缺席之理?到時候,你要如何應對群豪的質疑?”

“為何要我應對?”她反問,“殺人兇手尚且不急,我又何苦煩心?”

離崖恍然大悟一般叫道:“你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

她并不明說,只是敲了敲自己的小腦袋,悠悠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是不煩心,要準備卻并不少,不知不覺,便只剩了最後三日,而各路群豪已陸續抵達京都。

作者有話要說:

☆、詭辯

京都七成以上的産業都隸屬離家,名棧客店更達九成以上,但前來的人員實在太多,離家便打開家門,盡可能的接待一部分親友志朋。秋水山莊中除了飛絮園和湖心小築外,本着親善的原則,皆是對外開放,如此一來,便直接導致了山莊上下分身乏術的忙碌。

離崖已經忙的不可開交,仍不敢消極怠工,謹慎小心應付來客,一一笑顏接待,一一婉言寒暄,不能讓客人察覺到一絲絲的不對勁,偏偏他手底下又沒有幾個人能交托重任,只好自己事事親力親為。待賓客在宴會大廳坐定,他累的老腰都快要直不起來了。

好賴得撐到最後一刻,趕緊摒棄了左右去傲竹居請人。倆小主子果然還賴在床上,幸好已經打扮完畢,只是珊珊擰着不肯穿鞋子。

湘兒屈膝跪在床前哄着:“二小姐,咱們穿上鞋子吧!您快看,這鞋樣紅彤彤的多喜慶啊,您今兒是小壽星,穿這個最好看了!”

珊珊別過臉去看自家姐姐,沒得到同樣的誇獎立馬扁了扁嘴。

門沒關,離崖敲了敲門框,道:“賓客已經到齊了。”

珊珊眼尖,撥開湘兒的手從床上跳了下去,光着腳丫子跑過去抱住了離崖的腿:“崖叔!”

離珈瑜一直坐在床沿看着窗邊的一串竹制風鈴出神,這才回過神來,走過去扯過珊珊的衣領,丢給湘兒穿鞋子。

她問道:“都布置好了?”

離崖低着頭:“但願我的辛苦沒白費吶。”

離珈瑜笑道:“能過了這一關,我就讓你養老可好?”

事實上這些年,離崖一直是身兼數職,負責着離家秘密組織鷹閣,從小教導離家大小姐,還要埋名藏拙打理離家大小瑣事,簡直就要分身乏術了。

這絕對是天降綸音啊,離崖忙道:“你說真的?”

“真!比你白花花的胡子還真!”

只要能過了這一關,她什麽都可以答應。

但願,一切順利。

秋水山莊接待外客有一個專門的宴會大堂,與馔玉廳相對,面積卻大了不少,裏面的各類擺設皆是最精細的,珊珊的生辰,便設在這裏。離珈瑜挽着珊珊的手走進大堂時已經是傍晚,百位賓客皆已入座,至她進入便人聲鼎沸。

她安排珊珊在主座旁邊做好,又将珊珊跟前的糕點拿遠了些,這才不疾不徐坐上主座。喧鬧聲立馬降下來,卻多了些竊竊私語。

離珈瑜起身施了一禮,道:“諸位久等了。”

“盟主不到,也不用派個黃毛丫頭來敷衍我們吧,居然還一派派倆?”

說話的,是嶺北霸刀章炎。

章炎自稱粗人一個,難免就快人快語了些,大碗烈酒下肚,更是有些口不擇言。底下坐着的人,除了三大家族的人,皆是武林中叫得出名號的豪傑名紳,由章炎開了頭,紛紛加入了質疑的隊伍。

上官堡堡主上官洛似乎成了領頭之人,代表衆人道:“天下皆知,嚴家滅門慘案發生于本月初七,通天樓樓主百曉生嚴博焘下落不明,夫人西門星飛鴿求救于武林盟主,将兩個孩子交托,可如今已至十七,足足十天,盟主是去了何地,居然遲遲未歸?離大小姐,是否該給我們一個解釋?”

離珈瑜不疾不徐道:“家父是為了接回嚴博焘嚴世伯的兩位遺孤,不遠萬裏奔赴嶺北通天樓,如今正在趕回,必會在晚宴開始前趕到。這其中的曲折緣由,家父屆時自會向諸位說明,勞請諸位長輩暫且等待。”

上官洛又道:“京都到嶺北通天樓,來回五日足以,何以用了整整十日?莫不是,盟主閑事纏身,并沒有即刻動身前去尋找嚴家的兩個孩子,近日才抽空前去吧。”

離珈瑜笑了笑,将自己聲音提至最高,高至足以響徹整個大堂:“上官堡主疑問多多,何不直接問問您身邊的西門舵主?”

上官洛看了看身旁不慌不忙,正悠悠的自斟自飲的西門缺,驚覺自己是慌了腳步上了當,忙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離珈瑜冷了臉,拍案而起:“當日嚴家滿門遭戮,通天樓與上官堡同在嶺北,不見上官堡施予援手就算了,西門舵為何也見死不救?西門舵同嚴家乃是姻親,西門舵主更與嚴夫人是同胞兄妹,又為何不見嚴夫人托孤西門舵主?個中曲直,上官堡主反倒不問,只知一昧責怪我父親沒能及時趕回,難道是欺家父不在,家中只剩些幼兒婦孺,便有意同我秋水山莊為敵?”

上官洛氣得站起身來,跟前杯盞紛紛被撞落在地,濺了他一身酒水,氣得他也口不擇言起來:“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居然也敢同我拍案叫板,你可知我同你父親是什麽交情,如此沒大沒小!”

“哦,不知我同你是何等交情,居然要勞煩你的大駕,教訓我的女兒?”

衆人同看向門口那抹谪仙一般的身影,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一切活動,癡癡傻傻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近。大堂頃刻靜下來,只剩呼吸聲格外清楚。

來人走近,看了上官洛一眼,做出一副不熟的表情,然後又看了一眼才道:“原來是上官堡主啊?哎呦,才幾月不見,上官堡主怎的就蒼老成這副模樣,瞧瞧這張臉,将死之人的臉色也不過如此了吧?哎,你別抖呀,害怕什麽,難不成是做了虧心事,夜夜難寐,日日驚心?”

上官洛亦如同傻了一般,盯着走近他身邊的人,瞠目結舌:“離,離雲飛……”

嘻笑的人頃刻換了副面容,臉色陰冷的恍若數九寒天,只聽他冷冷道:“珈瑜是離家長女,從小便是按着繼承人的标準對待的,不出十年必定要接替我的位子。上官堡主,你對離家繼承人這般恣意教訓,當真沒把秋水山莊和我離雲飛放在眼裏!”

一屋子人皆被這句話威懾住了,驚的驚,呆的呆,就連上官洛、西門缺、葉逍和章炎,也都驚詫地說不出話來,各自面面相觑。

反倒是離珈瑜先跳下臺階奔進來人的懷裏,高叫了一聲:“爹!”

離雲飛面色稍霁,摸着離珈瑜的頭道:“我的瑜兒似乎又長高了呢!你妹妹呢,爹走的這段時日可有不聽話?”

珊珊本來在一旁偷吃糕點,這下還哪裏坐得住,一手拿着糕點一手拎着裙擺,邁着小短腿就奔過來了:“爹,爹,珊珊在這兒呢!”

離雲飛彎腰抱起珊珊,笑道:“不虧爹冒着身體不适連夜趕回來,今兒是我寶貝女兒的誕辰,要是錯過了,非得後悔一輩子不可。”對衆人又道,“各位,雲飛來遲了,因路上感染了風寒,以致耽誤了路程。今日承蒙各位賞臉,為慶賀我離家千年之誕和小女珊珊的誕辰,風塵仆仆趕來,雲飛卻讓大家久等,實在是對不住了,待宴席開始,雲飛自罰三杯賠罪!”

上官洛抖着腿,被西門缺拽着坐了下來。

安定心神一番,上官洛才低聲道:“他,他怎麽還活着……”

西門缺示意他勿要多言,自己反倒站起來,扣住了離雲飛執酒杯的手,示、中、無名三指順勢搭上,離雲飛也不閃不躲,任由他搭着脈息。

西門缺眼中掠過一絲驚詫,但很快掩去了,笑道:“盟主身體為重,這三杯,我替了如何?”

離雲飛笑道:“如此,就多謝了。”

西門缺當即自斟了三杯水酒一飲而盡。

今晚在場的,或許是想要坐收漁翁之利,又或許是聽了謠言想要前來分一杯殘羹,但這百人中,沒有一人是傻子,都懂得審時度勢,亦想要破解當前尴尬惱人的局勢,便紛紛直呼好酒量。

杯空酒盡後西門缺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整個人仿佛滴酒未沾一般,道:“盟主這般辛勞也是為了舍妹一家,即使要謝也是我說謝。嚴家出事之前,恰巧我同星妹争吵了幾句,這丫頭居然這般較真,家中出事也不肯相求與我。說到底也是我這個當哥哥的不好,為賭一時之氣就沒出手相救,沒想到竟害了他們夫婦,如今還勞煩盟主操心,真是不該!”

離雲飛笑道:“西門舵主不必太過自責,正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如今慘劇已釀,但請舵主能夠節哀順變。”

“多謝。”西門缺道,“不知我那兩個外甥可是随盟主一同回來了,我想帶他們回西門舵,代替星妹照顧他們。”

“我一人先行趕路,他們二人有護衛陪着慢行,要明日才到。不過我既已答應嚴兄收他們為義子,他們以後便是秋水山莊的少莊主,西門舵主就不必帶他們回去了,若是想念,随時可來秋水山莊看他們。”

西門缺頓了頓才道:“那以後就勞煩盟主操心了。”

珊珊似是想念父親的懷抱,歪着小腦袋已經昏昏欲睡了,離珈瑜于是道:“爹,珊珊累了,讓瑜兒先送她回去,您在這兒招呼大家吧。”

“那就回去吧,反正這裏也差不多了。”離雲飛說完,狡黠的笑了笑。

西門缺心裏咯噔一下,急忙扯了上官洛一下,小聲伏在他耳旁道:“糟了,他不是真的離雲飛!”

作者有話要說:

☆、刑供

上官洛迷迷糊糊的,使勁晃了晃頭道:“什麽?”

西門缺道:“離雲飛雖處盟主之尊,為人卻是毫無架子,平素親善待人,是有名的溫潤君子,怎會當着衆人的面與你争口角?我就奇怪,他怎麽可能一點傷都沒有,甚至連脈息都平穩的不像一個連日驅馬趕回來的人,還有,他剛才的笑,那個笑容狡黠的……”話未說完,人已經暈的不行,勉力看了看四周,哪裏還有清醒的人,都已歪着脖子倒了一片。

他的大腦也迅速陷入混沌,沒了半分意識,雙腿一彎便癱坐在椅子上。

離珈瑜這才走到他身邊,響亮地賞了他一巴掌:“我爹是名副其實的謙謙君子,而你這個僞君子,根本不配提他的名字!”

離崖已經扯下人皮面具,攔住離珈瑜以免她再動手,道:“現在該怎麽辦?”

大堂現都躺滿了人事不省醉漢,是,醉漢。

離珈瑜事先派人在酒中下了尋扁鵲精心調制的迷藥,擔心有人不沾酒,便将所有的糕點茶水都下了藥,連香薰都是特制的,而他們事先服了解藥。尋扁鵲不僅精通岐黃之術,對易容術亦頗有研究,離崖變臉離雲飛也是他的功勞。

她煞費苦心演出這場戲,等的就是真兇,但她賭的是人心,賭兇手做賊心虛。

這是一場難以控制的豪賭,賭贏了便可以熬過這一劫,若是輸了,這個殘局她也不知道該怎麽收拾。

夜深了,該來的人還是沒來,離珈瑜想了想道:“讓鷹閣的人守住這裏,一只蒼蠅都不能放出去。”

離崖問道:“你一個人應付的了嗎?”

離珈瑜笑了:“崖叔,我是您一手教出來的,不是這麽沒信心吧?”

說完她抱着珊珊離開大堂。珊珊太小,很多事她理解不了,所以離珈瑜事先沒給她吃解藥,當所有人都以為珊珊是在父親懷裏睡着的時候,其實是藥效發揮作用了。

迷藥雖然無害,但滞留體內過久始終不妥,一出了大堂她就運力給珊珊化掉了。珊珊暈暈乎乎地賴在她肩膀上,好像真是困了,咿咿呀呀的支吾着。

她耐心地哄着:“珊珊乖,我們回到傲竹居再休息好不好?”

剛剛起身,身後便傳來危險的氣息,未等她轉身,珊珊已經揉着眼睛出聲叫道:“律舅!”

她抱緊珊珊,轉身看着眼前這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卻還是笑着:“律舅。”

“珈瑜,你怎麽還在這兒,宴席沒開始嗎?”

“就開始了,不過珊珊累了,我先送她回去休息而已。”

歐陽韻律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那就怪不得了,堂堂離家大小姐不在廳裏招呼客人,反倒抱着妹妹夜游花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逃命呢。”

離珈瑜哧哧笑出聲來:“律舅真愛開玩笑。您從東瀛千裏迢迢趕過來,辛苦了,不如先去大堂喝些水酒,我爹就到了。”

歐陽韻律半信半疑道:“你爹,就到了?”

“是啊,因為一直沒有我爹的消息,所以前些日子我派了人去尋。他們送回來的消息說衛隊途遇刺客,爹受了些傷,總算是有驚無險。我一早派了人護送神醫尋扁鵲前去為我爹醫治,現在,他們已經在趕回來了。”

歐陽韻律走近了幾步,停在她跟前居高臨下:“你确定,你爹,回得來?”

離珈瑜不說話,只是死死盯着歐陽韻律,直到珊珊打了個哈欠才道:“律舅,珊珊累了,還是讓她回去休息,我們之間的談話沒有必要讓一個小孩子參與搗亂,更何況小孩子的嘴巴一向不緊密不是。”

歐陽韻律大笑出聲:“離珈瑜,你似乎忘記了,你自己也不過個孩子。算了,沒有必要讓一無所知的珊珊攙和其中,好歹也是我妹妹的女兒。你送她回去,我就在這裏等你,反正你爹還沒回來,也許,回不來了。”

她強忍着沖動和顫抖,咬牙将珊珊送回房間,哄她睡着,才返身回去。歐陽韻律果然還在原地,饒有興致地打量身旁茂密的灌木叢,未等她靠近就已察覺,背對她戲谑道:“晚宴要開始了,離珈瑜,我很好奇,你要怎麽完好無損地将你爹送上宴會主座。”

原來他還不知道大堂發生的事,離珈瑜笑了笑,道:“是啊,我要怎麽将一個死人送上晚宴主座呢?律舅,不如你教教我。”

歐陽韻律驟然間轉身,衣袂掃過灌木,頃刻一地青翠殘葉:“難怪,難怪我苦等多日也沒有任何武林動蕩的消息,離珈瑜,你竟然敢隐瞞死訊?你要知道,離雲飛不僅是你父親和秋水山莊的主人,他更是武林盟主整個江湖的主宰,你這樣做,無疑是欺騙了全天下!”

她只是笑:“律舅說的極是,就是不知道兇手這樣做是不是得罪了全天下呢?哦,不對,我爹是武林盟主是整個江湖的主宰,所以殺他的人應該是為了取而代之吧?武林盟主,主宰天下啊,這樣大的誘惑,但你覺得他會有命享嗎,在得罪離家得罪天下之後?我覺得不會,就算他有本事逃的開離家的追究,也沒有資格享受這一切,因為,歐陽韻律,你不過是一條奉命亂咬人的瘋狗!”

歐陽韻律幾乎是咬牙切齒:“離珈瑜!”

“這就惱羞成怒啦,是不是我戳到你的痛處了?那你用離家的秋波掌打在我爹的身上時,怎麽不想他會不會心痛!他當你是親人,從不對你設防,可你是如何待他的?鸩毒,呵,律舅可真是高估我父親了。”她慢慢靠近,“那一杯毒酒,一刀一劍一拳一腳,我恨不得千萬倍在你身上讨回來!”

歐陽韻律驚詫地後退一丈。

離珈瑜猜到他是兇手本就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畢竟他一招離家以外的功夫都沒用,一場謀殺亦是策劃已久,怎麽會輕易被人看出破綻,居然還是一個九歲的女娃子?她居然還知道所有過程,連他臨走前洩憤的胸口一腳都知道?

“你如何會知道這一切?”

如何會知道?她要怎麽說,是因為不放心他們,所以她一直都派人在暗中秘密跟着?

歐陽三兄妹,一向都是歐陽信出謀劃策,歐陽韻律負責行動,所以她專門派了王巽暗中監視歐陽韻律,結果便只有王巽一人活着回來,而跟随離雲飛的那些明處的守衛和六名她加派的暗衛,無一幸免。她要怎麽說,她氣得差點殺掉王巽,可是王巽沒錯,是她吩咐的,各司其職,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許暴露,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留住性命将消息帶回來,況且,就是王巽出去了,也不過是多具死屍而已。

或許,她該多派些人跟着的,或許,她不該讓爹去的,又或許,四年前那場盟主權位之戰後,她就該殺了他們!

“因為這些年,我從未相信過你們,也從未放松過對你們的戒備。”離珈瑜舉起手掌四指指向天空,運勁後轉了方向拇指朝後,一道掌風打過去,堪堪掃過歐陽韻律的手臂,生生扯開他的一片衣袖。暗夜之中響起窸窸窣窣之聲,片刻後便只剩下箭矢開弓的摩擦聲響。

歐陽韻律的臉色變了變:“你一直派人監視我?不可能,你身邊不可能有這樣的高手!”

“我這些暗衛一直守在這裏,你不是也沒發現麽?”離珈瑜輕哼一聲,“歐陽韻律,你們三兄妹一直對我離家虎視眈眈,四年前除去我大伯之後,我父親自然就成了你們眼中的釘,肉中的刺。這麽些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們這麽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為了權?為了錢?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最好在臨死之前把一切都告訴我,也好讓我安安自己欲将你千刀萬剮的心,手下留情給你個全屍。”

歐陽韻律強撐着不肯說實話,雙腳微微邁開有逃的意圖。

離珈瑜側了側身,“嗖”的一聲,一支箭矢已精準無誤地射進歐陽韻律的右腿骨肉間,霎那間的劇痛逼的他單膝跪地。離珈瑜大聲數了三聲後仍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又一支箭矢射進了歐陽韻律的左腿,讓他像個囚犯一樣雙膝跪地。

歐陽韻律仿佛驚弓之鳥,環顧四周難辨實力的暗衛,耳邊一直缭繞箭矢開滿全弓之聲,生怕第三支箭矢就射進他的心髒,更怕一支接着一支,利箭穿過筋骨皮肉就是不穿過心髒,讓他活生生受着酷刑。

離珈瑜頓了頓才又開始數數,給他足夠的時間想清楚個中利弊,而他越想越害怕,到最後竟沒了主意,在離珈瑜數到二時就高聲喊道:“是……是為了……”

長劍從離珈瑜身後飛來,直直插入歐陽韻律的心髒,将他腦中未組織好的言語也一并堵了回去。同長劍一并前來的是淩厲的掌風,離珈瑜尚來不及回頭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內髒瞬間猶如火燒,從喉管至口腔一陣腥甜。

作者有話要說:

☆、沉疴

離珈瑜勉力緊閉嘴唇,不讓血從口中噴出,可嘴唇還是染上了一圈猩紅。

歐陽韻律死死地看着離珈瑜身後,似乎不敢相信,半張着一張嘴,發出辨不出含義的聲響。

離珈瑜實在是無力回頭了,只能看着歐陽韻律胸前的長劍。那長劍劍柄上挂有半塊玉墜,雕刻了一條盤桓等待騰飛天際的猛龍,怒張着嘴巴似要吞掉她。她仰頭看着天,天幕漆黑,連星星都少的可憐,只是這彎殘月死命地劃開天幕露出了絲絲亮光,就如同她現在的境地,死命地掙紮求生。

她不能死,她答應了爹要照顧珊珊,要打理山莊,她不能死,不能……

隐約中聽到了歐陽飄絮的聲音,她想開口求救,哪怕他們才是一家人,哪怕他們從來都是狼狽為奸,但相處了這麽些年,即使是看在珊珊的份上,也該有一線生機。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竟無力出聲了,忽然手臂上一緊,就被帶離了飛絮園。

沒有了花香鳥鳴,只剩下一絲凄冷。她眯着眼睛,看不清來人的臉,頭埋在烏黑的胸膛裏,硬梆梆的。吃力地仰起頭,只覺得月亮變得好大。

原來是高處不勝寒。

又是那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就好像是靈魂同自己的肉體剝離開了,她一個人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她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站在空中看着曾經的一切,那樣不堪回首的往事,變成一幅殘缺的畫卷,鋪陳在她眼前,再一張一張交換更替,好似她腦中的記憶,在憑空勾勒虛假的景象,可是她最清楚,那一切,都是真的。

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積壓了那麽久的秘密,在這一刻全部翻了出來?是她太累了嗎,事情多的沒地方放了,非要釋放一些空間嗎?

是啊,或許,她真的是累了。

其實歐陽飄絮沒有出現之前,她是從未覺得累的。

四年前,東瀛武士的挑戰,并不是一時興起的挑釁,而是籌謀已久的,赤裸裸的侵略。

回想五年前,離家由她大伯離雲俊掌管,爺爺離海也還健在,而她的爹離雲飛,發妻早年因病去世,獨自一個人帶着女兒,一家人生活的也算是幸福。後來爺爺派爹去嶺南處理生意上的事,卻沒想到他會帶了個青樓女子回來,還執意要娶她。更奇怪的是居然連爺爺和大伯都沒有反對,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個女人,長了一張同娘一模一樣的臉,唯一不同的只有那一雙眼睛。

那女人的眼睛是海藍色的,宛若深邃海洋,她看的第一眼險些也被迷住。

大伯醉心武學,一直未娶親,偌大離家就只有她一個孩子,所以從小她就是按照繼承人的标準來培養的,連最隐秘的密室和關系離家興衰的鷹閣,她都是知悉的。

鷹閣的首領離崖是她的授業恩師,自是對她疼愛有加,所以她有事相求,離崖不會不答應。她不放心那個女人,央求崖叔幫她查她的底細,卻一無所得,除了歐陽飄絮這個名字,除了藝伶這個身份。

歐陽飄絮似乎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可是她的身份越是幹淨她越是懷疑,但是爹不信她。

一年後,歐陽飄絮生下珊珊不過半月,災難也接踵而至了。東瀛武士潛入中原,殘殺了不少武林人士,當各門派警覺起來要對付他們時,他們卻先一步對離家下了戰帖,挑戰武林第一家族——秋水山莊。

離雲俊是武林盟主,是整個江湖的統帥,自然應戰了。

決戰前一晚,秋水山莊接到一封匿名信,是東瀛武士的統帥荷花的親名信,邀武林盟主離雲俊斷崖一會。

那一晚她悄悄跟在爹身後,去給大伯踐行,爹沒有發現躲在角落的她,而大伯瞧見了,端着酒杯與爹相碰,卻歪着頭沖她笑了笑。

她沒想到,那會是最後一次相見。

離雲俊不知所蹤,武林上下動蕩不安,同一晚,連離家的二少夫人和新出生的小小姐都不見了,東瀛武士則一鼓作氣連滅了數個幫派。沒人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麽,竟非要如此兇殘,每一次行動都會屠戮對方滿門,血流成河。

爹沒有法子,雖然天性散漫也不得不扛起整個離家,因為爺爺為了救回珊珊,亦喪命于亂劍之下。

偌大離家只有爺爺他老人家最見多識廣,可自交了權給大伯後,就只是擔着莊主的虛名,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湖心小築中頤養天年,再不肯出來,直到知道珊珊被劫的消息。

爺爺立即從湖心小築出來,沿着些微蛛絲馬跡帶人追出去,竟真的救了珊珊回來,只是來不及邁進門檻就氣絕身亡了。離家上下勢要手刃兇徒,可是沒人知道到底是誰傷了爺爺,包括跟着爺爺出去的一隊人,都說識不得來人身份,只知道兇徒身手詭異,招招狠辣,要不是有個蒙面高人相助,只怕也搶不回小小姐。

幾乎是貼着悲傷而來,死者為大,爹本想先為爺爺設靈,卻不料賊人突襲。她還記得,那一日,秋水山莊覆滿了白色,連鮮豔的花朵都被白布遮住了,舉莊哀悼。爹穿着喪服擋在門口,身後是秋水山莊傾巢而出的守衛,面對着持刀步步緊逼的東瀛武士,拔劍迎敵,頃刻間血濺京都。

這場屠戮最後因東瀛武士領頭人荷花的傷撤而暫時停下,而秋水山莊,元氣大傷。

賊人退去後爹以劍撐地跪着,她忘不了爹當時的眼神,仿佛嗜血的豺狼,仿佛,恨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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