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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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後,爹要她抱着啼哭不止的珊珊躲進密室,陰暗狹小的空間,只有湘兒和珊珊陪着她,足足半月,爹才來接她們出去。
自然是東瀛武士被擊退了,不過爹也垮了,接了她們出來後便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不見任何人,甚至不吃不喝。仆人沒有法子,急急忙忙跑來找她,說是找不到二少夫人,又沒人敢闖進去,這麽多天了,怕二少爺出事。
怎麽可能找得到二少夫人呢?
她靜默了一會兒,将珊珊交到湘兒懷裏,又在枕頭下翻出一枚小巧的銀芯子,緊緊握在手裏,沒讓任何人跟着,自己去了菡萏居。
菡萏居的石橋兩側種滿了荷花,綠葉青翠欲滴包攏着或盛放或含苞的花朵,那樣美麗,絲毫不受這場戰役的侵染,可是她的家,卻已經四分五裂滿目瘡痍。
門只開了一條縫,足以她幼小身軀跻身而入的寬度。爹沒有反應,呆愣愣地縮在牆角,手裏死死地攥着一枚同樣的銀芯子,唯一不同的只是那枚芯子少了中心的金絲,盛放如同菡萏。她輕步走過去,爹的手被荷花的尖角割傷了,血都幹涸結痂了,他卻好似沒有感覺一般,雙眼也沒了一絲一毫的神采,空洞的仿佛沒有生氣。
“爹。”她抽出錦帕輕輕覆在傷口上,“她是殺人兇手。”
珊珊被劫走那日崖叔帶着這枚煙雨荷花來找爹,只是爹與爺爺都出門去尋珊珊的下落了,崖叔知道後,着急趕去相助,便被她輕而易舉地逼問出了所有真相。
哪裏有人擄走二少夫人和小小姐,帶走珊珊的就是珊珊的親生母親。
歐陽飄絮,她是潛伏在離家的奸細,想通過離家了解中原武林,肯呆在離家這麽久,不過是在等待時機成熟。她是東瀛武士的領頭人,與她的兩個哥哥和衆多手下,殘殺了衆多武林人士,更害死了她的大伯和爺爺,用的兇器,便是她手中的煙雨荷花。
一直忍着不說,只是不想爹難過,可是最終,他還是遍體鱗傷。
爹扯了扯嘴角,詭異的平靜:“我不該帶她回來的,是不是?全部都是圈套,我卻心甘情願地往裏跳,為什麽,我犯下的錯要他們來還?”
她也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爹還要将歐陽飄絮留在離家?就為了那張臉嗎?明明,那不是她的臉。
她是見過她的真面目的,就在斷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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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瀛武士與離雲俊的那一戰中,她偷偷跟了去,遠遠的,就見過那麽一次,便永生難忘。那樣的一張臉,根本不該屬于凡人,好幾次,她都被吓得從夢中驚醒。不是因為醜,而是太美了,美的讓人驚心動魄,美的讓人覺得自己一定是死了,上了天,抑或是,下了地獄……
“我不要死!”
她幾乎是被吓醒的,大概是太過懼怕死亡了吧,竟然就醒過來了。
晨光微熹,她被陽光刺了眼睛,再睜開眼睛卻看不清任何東西了。她将雙手放在眼前,也還是看不清楚,甚至越來越不清楚,直至光亮完全被黑暗吞噬。
她想了很多種可能,最後總結出她最不願意承認的一個結論——她,瞎了。
是的,變成瞎子,在沒有能力保證能活下去的前提下,又多了一處劣勢。
看不清周圍的地勢環境,她只能本着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模糊事物和其餘感官獲得的信息分析——這裏是個漂亮的山洞,沒有市集的嘈雜人聲,陌生的很,大概是她從未到過的地方,不過最重要的是,洞外還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
☆、複生
一個人,在朝她走過來。
她伸出左手在石床外上下輕微晃動了一下,便立即翻身從上面掉下去。
很快,在一聲悶哼響起之前成功接觸“地面”。
這石床的高度果然就如她預測的那樣不高,只是身下柔軟的不可思議,與帶走她的人身上的硌硬觸感完全不同。
帶走她的人,似乎瘦弱的只有皮包骨頭。
身下的人顧不上一身的髒污,撐着她的肘部将她扶起來,又小心翼翼地讓她坐好,這才開始拍打身上的灰塵。她被揚起的灰塵嗆到,止不住地打噴嚏,對方自覺地稍稍走遠了些。
見她在用袖子擦鼻尖上的灰塵,那人忙掏出懷裏幹淨的錦帕遞到她面前,觸到她微涼的手背:“你的衣服是髒的,用這個擦吧。”
她沒有去接錦帕,而是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盡可能面向他眼睛的部位:“你是誰?”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從她的手裏掙脫後迅速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裏。他的掌心真是熱啊,讓她頓時有種冷熱交炙的錯覺。
他還在她冰冷痙攣的肌肉上摩摩擦擦,忍不住朝上面呵了口熱氣:“你的手可真是冷啊,跟你的人一樣,非得這樣一身刺兒還不帶一絲感情麽?我又不是壞人,就算是也不會傷害你,你幹嘛這樣戒備我呢?”
“我只想知道你是誰。”
聽見她的聲音明顯柔和了許多,他才心滿意足地一邊摩挲她的指尖,一邊露出她并不能看見的哂笑:“我是——鹙。”
“鹙?”離珈瑜自顧自念了一聲,并不是她認識的人。
他道:“對,鹙,一只不會飛的笨鳥。”
離珈瑜不關心他會不會飛,只想知道他是誰,同秋水山莊是什麽關系,為什麽要出手相救:“為什麽救我?”
他似乎很高興她的冷漠,笑着捏起錦帕的一端給她擦臉:“為什麽救你?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想你需要先見一個人才行,可是怎麽辦呢,他為了治你的眼睛暫時離開幾天,要不,你等等他?別害怕,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到傷害……”
他的話有種很奇異的魔力,讓人不自覺地昏昏欲睡。她聞到一股清香萦繞鼻尖,強打起一絲精氣神,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坐到她身邊,将她抱在懷裏,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摩挲着她依舊冰冷的指尖:“我們當然見過,我在忘溪源頭陪伴了你們那樣久,只是你變得這樣冰冷,連心都是冷的,不記得你親手繡的錦帕,也不記得我的聲音。薰兒姐姐,你還會是我的薰兒姐姐麽?”
離珈瑜這一覺睡的異常香沉,仿佛沉疴百年一般,不過醒來時卻沒有半分憊懶之感,鼻尖還彌漫着那股清香,似乎睡與醒又只是旦夕晨昏的事。
洞穴裏有些昏暗了,是天要黑了,因為看得到洞外漏進來的一點點昏黃。離珈瑜撐着石床邊沿坐起身來,張開十指凝望了會兒,才确定自己已經不是個瞎子了。
她靜坐了會兒才站起來,扶着牆壁往外走,只覺得越來越不可思議,洞外,俨然就是天然的秋水山莊——相同的構造,相同的景物,相同的花香鳥語,除了沒有亭臺樓閣,似乎連夕陽都有些同出一轍。
“覺得詫異麽?”
離珈瑜轉身,看見一個帶着烏色面具的白發老者,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但已經沒了靈動的光芒。她對這個面具人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但哪裏熟悉她又說不出來,凝視良久,才緩緩低下身作揖:“前輩。”
那人道:“不過這裏不是秋水山莊,這裏是楓葉谷。”
她笑了笑:“我大伯跟我說過,秋水山莊乃是千年之前離家先人所造,一花一草均是模仿天然。應該就是這裏吧,前輩?”
面具人嘆了一口氣,将手放在了面具上。離珈瑜以為他要露出廬山真面目了,沒想到他只是捂住面具,并不發一詞,也不再有任何動作。
她稍稍走近了些,發現他的手居然微微發着抖:“前輩,您這是……”
“小瑜兒,你居然已經不認得我了……”
這個稱呼,她爹都不曾叫過,除了已逝世的爺爺,就只有……離珈瑜簡直不敢相信,怎麽可能會是他呢?她的大伯,那個同東瀛武士比武一去不回的離雲俊,明明已經被剝了面皮抛下萬丈深淵,竟然還活着?
她難以之信,更又驚又喜:“大伯?”
“是我,小瑜兒,我還沒有死。”
他摘掉了面具,饒是離珈瑜膽大,也險些叫出聲來。那張臉,已經沒了面皮,新肉長出形成了不褪的瘢痕,宛若一尊泥人像,生生被人剝下了一層,包括鼻子,包括嘴巴,然後随手抓了泥沙來糊。整張臉只剩下眼睛是完好的,可是也不複往昔的光彩了,黯淡而無光。
如果他不說,根本沒人猜得出這個醜陋可怖而又羸弱的男子,會是秋水山莊裏那個俊俏倜傥的雲俊少爺,江湖上文武雙全的雙絕公子。
離珈瑜越來越怕,眼前又是那個畫面,溫善的一張臉變了,變成地獄的修羅,嗜血一般将活人的面皮一點一點割下,她怕,怕的幾乎要叫出聲來,不得不抓了腳下的泥石塞進嘴巴裏……她是偷偷跟去的,沒人知道她去了,也沒人發現她,所以她全身而退,卻再也擺脫不了那血腥的一幕。
那時候她躲起來了,生死一刻,她沒有出聲,甚至連求救都沒有,只是眼睜睜看着,看着疼愛她的大伯掙紮哀嚎,然後被抛下斷崖……
她一直在想,這麽多年了,一直有沒有停止過,她甚至改了鷹閣暗衛的規矩,不出手,不相救,保住命。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同王巽的談話,尤其是在見過父親屍首之後。她的心原本寒到了極致,然而聽着所有的經過時,卻宛若被熱油潑過,滋滋的灼着寒顫。下了鸩毒的酒,偷襲打在背後的一掌,反抗後刺進胸口的一劍……各司其職,不許暴露的規矩是她定的,她沒得資格沒得立場去怪任何人,甚至沒有可以怨憎的對象,她只能啞巴吃黃連。
她已經記不得定這規矩的托詞了,如今看來,竟然只是為了自欺欺人……那派去監視歐陽韻律的王巽,原本是該出手相救的,卻偏偏因為她定的規矩,只帶回來了整個殺害的過程。
大概真有報應,曾經她對離雲俊見死不救,所以失去了救爹的最後機會。
離雲俊以為她吓呆了,慌忙背過身去,又将那面具戴上了。他自嘲地笑笑:“都這麽些年了,連我自己都适應不了,更何況是你呢,小瑜兒,你說是不是?”
“那晚,我跟去了……”若是她出聲了,也許結局會不一樣,“當晚,離家的人就在山下,可是我沒有呼救,是我,放棄了救您的機會,對不起……”
離雲俊沒料到離珈瑜竟不是在害怕他的臉,更沒料到那晚她居然也在,不由地吃了一驚。那晚随他去斷崖的所有人,無一幸免,她小小年紀,不僅能尾随他去了,還能不被發現,着實不易。
他突然笑了笑:“你呼救?不過是多添幾縷冤魂而已,你能躲起來逃過一劫,未必不是好事。”
“可是……”
“算啦算啦!”他像是突然生了氣,“小瑜兒,你這丫頭怎麽越活越回去了,還不如小時候來得機智果決,如今這般扭捏,到底還是不是我離家的孩子!”
初生牛犢才能不怕虎,如今經歷了這般多事,怎麽可能還無畏無懼?
她扯了扯唇角,眼眶裏重若千金,只是忍着不掉:“大伯,我爹死了,我知道全部過程。”
作者有話要說:
☆、報應
離雲俊立馬明白過來,鷹閣的新規定他還是略有所聞的——寧見死不救,也要各司其職。
“人最大的本能便是趨利避害,你只是更理智地思考這一切,從而制定規則讓別人去執行。這樣的規定在有些時候看來固然是不近人情了些,但是從長遠來說,還是很值得推崇的。你用你的理智強制別人,不作無謂的犧牲,所以,從某些方面來說,你并沒有錯。”
當年他若是有她的半分冷靜沉着,不逞匹夫之勇貿然應戰,或許,今日的結局會很不一樣。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回頭路,追随他而去的那些義士,也再不可能活過來了。
胸腔的震動感越發的難以抑制,他忍不住咳了咳,喉頭便湧上一股腥甜。
離雲俊的身形晃了晃,離珈瑜慌忙扶住他,竟覺得手中硌硬,宛若只餘骨皮一般。原來她迷蒙時感覺到的堅硬觸感,竟是骨骼的硌硬。
離珈瑜連忙又在離雲俊腹部四下觸了觸,翻騰的氣血讓她不由地吸了一口氣:“大伯,您受傷了?”
“沒事,當年的舊傷而已。”離雲俊拍了拍她的手,勉力将口中的腥甜咽了下去,“小瑜兒,大伯跟你講講你娘的故事可好?”
離珈瑜從來沒有聽任何人提過她娘的事,她的娘就像個禁忌,在離家,從來沒人敢提起,就算去問爹,也問不出答案,反倒要被責罵。長到這個年紀,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親娘到底叫什麽,就連腦海中的模糊樣子,也是多賴爹書房中收藏的一幅畫像。
她點了點頭,于是離雲俊挽着她的手,邊走邊輕聲道:“你娘名叫筱絮,是離家收養的孩子。我還記得筱絮被管家領進家門的樣子,不過兩三歲的模樣,髒兮兮的像個泥娃娃,卻忽閃着水汪汪的眼睛,誰都不怕似的,站在大堂的中央,打量着屋裏的每一個人,最終跑到了雲飛的身邊。”
她心裏猛地一沉,一個髒兮兮的泥娃娃,那麽那麽多的孩子,偏偏選中了最不起眼的一個,是不是……
離雲俊沒察覺到她的異樣,風燭殘年的他也沒有多少知覺了,只想着趕緊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于是繼續邊走邊說道:“雲飛那時候比她大不了多少,又從小愛幹淨,立馬嫌棄地把她推開了,她卻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朝雲飛靠過去,最終讓雲飛失了耐性,任她站在身旁。那時候我就在想,終有一天,我要我身邊站着一個像筱絮的人,無論我怎樣,她都在。筱絮及笄那年,我向父親開口要了她,父親答應了,承諾在我習得東瀛忍術後将筱絮許配與我,可是沒想到,當我三載學成歸來後,筱絮竟已同雲飛私定了終身。”
無疑,筱絮心中愛着的人是離雲飛,那離雲飛呢,又是否如筱絮愛他一般愛着筱絮呢?
離珈瑜道:“爹也是愛着娘的嗎?”
離雲俊颔首:“那是自然,否則,我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地放手。小瑜兒,那種生死相随非她不可的愛情,你大概是想象不出的。雲飛愛的從來都只有筱絮一個,歐陽飄絮只是替代品,因為她擁有一張與筱絮一模一樣的臉孔而已,離家肯接受她,也是如此。”
離雲俊帶她到了茂密的楓葉林,目及之處,皆是楓葉,青黃紅三色交接,宛若一幅天然的水墨畫,連地上都是一層一層的楓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雪裏,落地有聲。離雲俊頓了頓腳步,推開了離珈瑜,一個人朝前走着。
興許是這滿地的楓葉太厚,他的每一步都略顯飄忽,仿佛下一刻就會倒下去,抑或是飄升。
離珈瑜緊緊跟在他後面,想要扶他卻被擋開了,只好亦步亦趨地跟着,靜靜地聽他說:“也許是注定的,筱絮從小就黏雲飛,盡管雲飛從來不給她好臉色,盡管我永遠疼愛她遠勝雲飛,可是她選的,終究不是我。世人只知道我終身不娶醉心武學,哪裏知道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的悲哀,我這輩子錯過了筱絮,便再也遇不上第二個良人了。”
離珈瑜覺得不可思議,一段塵封的往事,竟糾纏了三個人的嗔癡:“那我娘是怎麽死的?”
離雲俊回頭看了她一眼,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難産,同那一出娘胎就咽了氣的孩子一起去了。小瑜兒,我們當年收養你,其實是将你當作了那個孩子的替身,并算不得是真心疼愛,你大可不必留在秋水山莊,替珊珊還有那個早殁的孩子承受如今這一切壓力的。”
當年被收養的原由,離珈瑜自己也并非不懂,一直自我安慰不在意,可是經由離雲俊這般赤裸裸的說出來了,才發現,原來自己是真的很介意的。
她,到底還是個孤兒,沒有父母,甚至不知出身來歷,有記憶以來便帶了滿腔的防備和傷痛,仿佛心靈受傷後的雛鳥,一直在尋一個能夠栖身能夠遮風擋雨的小窩,可是她尋到的,卻是間漆黑而冰冷的牢籠。
秋水山莊,此刻甚至連牢籠都不如,搖搖欲墜地像巨浪翻騰中的一葉殘舟,随時可能在汪洋大海中淹沒。
她是可以逃走,可是……
離珈瑜搖了搖頭:“當年若不是爹收養我,我早就餓死了,滴水之恩,我不能忘恩負義。”
離雲俊欣慰道:“小瑜兒,你是離家最出色的孩子。”
離珈瑜不太習慣這樣的誇贊,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偏頭,刻意轉換話題問道:“對了大伯,您怎麽會在這裏的,又怎麽會這麽巧救了我回來?”
離雲俊道:“那晚我掉下斷崖,被人救了,就一直在這楓葉谷中養傷。昨晚是離家的千年之誕,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正巧看到你重傷,便救了你回來。”
“那是誰殺了歐陽韻律,您看到了兇手的樣子了嗎,是不是歐陽信他們自己窩裏反?”
“當時太緊急,天又黑,我并沒有看清楚。”
離珈瑜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問道:“我剛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人,他說他叫鹙,那是誰,當年是他救您回來的嗎?”
“鹙,他說他叫鹙嗎?”
“難道不是嗎?”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既然他告訴你他叫鹙,那便是鹙了。有的時候,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他告訴你這個名字,或許只是為了讓你不要忘記一些人或事而已。”
離珈瑜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離雲俊并不回答她,只道:“現在在這楓葉谷中,大概也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了,不過很快,就又只剩他一個人了。那麽些年他一直都只一個人,我走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适應。”
他繼續朝前走着,似乎要她去什麽地方,又好像是在為自己尋找着什麽。大概是找到了,他猛地跪下來,吓了離珈瑜一跳:“大伯!”
“小瑜兒。”他擺擺手叫她,“你來嘗嘗這裏的水。”
離珈瑜這才定睛打量了周圍,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楓葉谷的盡頭,眼前就是一汪清澈見底的湖泊,隐在花草樹木的包圍之中安然流淌,又灌溉了這方圓數裏的有生命者,相生相依,倒真算得上是造物神奇了。
她順從地半跪着身子從岸邊掬起一捧水,先放在鼻尖旁嗅了嗅才飲了一口,果然甘甜如饴。
離雲俊看着她,眼中難掩好奇:“如何?”
“此水只應天上有。”她更覺得好奇,“不過,您帶我這裏就為了喝水?”
離雲俊突然大笑起來,笑夠了才問她:“你怕嗎?”
“您這是什麽意思?”
她只覺得越來越糊塗,離雲俊又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喝水的姿勢已經暴露了你的戒心,也許不害怕,卻防備着一切,所以連喝口水的片刻也要保持着警惕,像豹子一樣,随時都做好了迎敵的準備。小瑜兒,你是我見過的最懂事機警的孩子,我相信,以後無論遇上怎樣的難關,你都能闖過去。”
這樣的語氣,離珈瑜隐隐覺得不安,不等她質疑,離雲俊的唇角乃至衣領都已經染了鮮紅。這是什麽征象,離珈瑜已經不願意想下去了。從一開始觸到他骨瘦如柴的身體她就心中有數了,卻沒想到會這麽快,不過旦夕而已,她就又要失去一個親人了。
離雲俊居然還哧哧的笑出聲音來,每說一句話就要咳上幾下,她不免跟着心驚,卻還是仔仔細細聽着:“小瑜兒,大伯有很多事情都沒法子告訴你,你心裏的謎團要靠你自己去破解……要記得這裏,終有一天,你會回到這裏,找到曾經屬于你的一切……”
“那是什麽?屬于我的是什麽?”
回答她的不是離雲俊,而是一聲野獸的嘯吼,仿佛從極遠的地方傳來,震的人心肝顫動,卻又隐隐有些不真實,而她現在的思緒,在那一口泉水入腹之後慢慢朦胧起來。
她從小沒見過自己的娘親,直到爹也死了,她以為再也沒有親人,可是她又見到了大伯,然後再親眼看着大伯死去……她還剩下什麽,還有什麽是屬于她的?老人常說命,說輪回說轉世,說因果報應,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為什麽如此多舛,是報應麽?還是說,上一世的她太過幸福了,哪怕是死去的時候都溺在幸福中,所以這一輩子要受這樣的離別之苦,這樣的不幸福,要經歷沒有親人被抛棄的孤寂無助,有了親人之後卻要親眼看着親人一個一個死去……視線漸漸模糊,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抓不住,寒冷逐漸從腳底向上蔓延,漸漸侵入四肢百骸,就像那個虛無詭異的夢境,她好像又夢見自己坐在溪水之中了,被無窮無盡的水簾包裹着囚禁着,周身唯一的溫暖只是那個外來的熱源,抱着她,陪着她。
他說,別怕……
作者有話要說:
☆、唇齒
“大伯!”
離珈瑜驚叫着坐起來,後背慢慢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窗戶沒有關,冷風吹着風鈴陣陣作響,屋子裏面有好聞的梅花清香,還是她幾日前親自從園子裏折回來的幾支,雖然已經萎靡不複生機,香味卻還彌散着久久不消。
離珈瑜很清楚這屋子裏的每一件擺設、每一絲氣味,她很确定,這是在自己的房間裏,可是是誰送了她回來?
楓葉谷的一切,難道只是在做夢?
“來人!”
居然全然沒人回應?
傲竹居是離家二位小姐的閨房,自然是全部人保護和照顧的重心,平時別說是她叫一聲,哪怕是風吹草動也會有人立即上前查探,可是現在,她憋足了力氣叫了許多聲也不見有人回應。
離珈瑜暗暗覺得不好,雙腿已經快于她的思想帶着她朝房門走去,打開門立即有雨絲密集地傾洩在她腳旁。先前的冷汗尚未幹透,現在又濺了些雨水,風吹在身上更冷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拿起門後的雨傘,撐着朝漆黑的夜色中走去。
太詭異了,秋水山莊竟然會遍無人煙,宛若一座死城,卻出奇的沒有血腥味,只有揮之不去的陰霾。她不停往前走,其實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她甚至看不清前面的路。下着大雨,又是深夜,心裏的恐懼越發凝重,她無助的只能跟着腳下的慣性走。她在秋水山莊六年,熟悉這裏的一切,她知道,這樣走下去總歸是沒錯的。
可是,終點在哪裏,等着她的又會是什麽?
“蒙遠,你一直都在嗎?”
沒有人回答她,或許,早就不在了吧,否則,她被偷襲了一掌的時候怎麽沒來救她?哪有人能夠永遠陪在一個人身邊的,她想,離珈瑜,你還真是個傻子。
繼續一個人走,走了許久,終于看到了一絲光亮,她仔細辨了辨,居然走到了大堂。當日她從這裏離開,經歷了一場生死後竟又先尋來了這裏。
偌大的秋水山莊只剩下這一處燈火通明,她隐隐聽見争吵聲。有很多人的聲音,離崖的、上官洛的、西門缺的,一群人争吵不休,最粗聲粗氣的是霸刀章炎,在他粗犷的聲音下居然還摻雜一絲恐懼。
章炎怒道:“能不能不哭了!困在這裏多久你就哭了多久,一句話都不說,老子不被渴死餓死,也得被你的眼淚淹死!”
離珈瑜繼續走近了些,從門縫中看了看伏在地上哭泣的人,居然是她。
那副我見猶憐的動人模樣,除了歐陽飄絮也不作第二人想,而她腳邊躺着的,竟然是歐陽韻律的屍體。群豪大都未離開,擠在這大堂中,臉上寫滿了此刻的心情,焦急、恐懼、咒罵,竟宛若困獸一般。
離崖站于屋內最高處,似在勉力控制大局,可眉眼之間盡是無措和疲累,身形晃了晃摔在地上。離他最近的葉逍伸出手扶他起來,卻也明顯吃力的很。
離珈瑜伸手推開了本就沒有關嚴的房門,一屋子的人似乎見到了鬼,紛紛抽吸了一口氣,舉起武器護在胸前。離珈瑜仔細環顧四周,屋子裏沒有珊珊和湘兒的蹤影,她只得問離崖:“發生什麽事了?”
“離珈瑜!”歐陽飄絮猶挂着淚珠的哭臉突然兇狠起來,“你終于回來了。”
離崖踉踉跄跄奔到離珈瑜身邊,低聲道:“那晚我去飛絮園尋你,卻只看到一群暗衛的屍體,再沿路回到大堂,發現山莊的下人全都不知所蹤了。夫人同歐陽韻律的屍體一起出現在這裏,還有一張字條,嚴令屋內人不許出去,違令者殺。我們已經被困在這裏整整三日,滴水未進,中間有人想出去,未逃十步便被射殺了。”
離珈瑜大概聽明白了,卻疑惑道:“門外并沒有屍首,死的人都去哪了?”
離崖搖了搖頭:“不知道,每次只是聽到慘叫,從門縫看出去卻一絲争鬥的痕跡都沒有。”
敢與秋水山莊為敵,并能做到這樣幹淨利落的,離珈瑜絞盡腦汁也只想到一個可能性。在座諸位也都心中有數,她卻還是點破了問:“來人是誰?”
離崖頓了頓,凝重道:“千葉宮。”
千葉宮,千葉宮,他們到底還是惹上了這個如鬼影般神秘難測的殘忍組織!不知道她的爹九泉之下得知秋水山莊現如今的困境,是否會後悔為了嚴博焘的兩個兒子賭上了這麽多人的生死。
應該是不會的,離雲飛是那樣正直善良的人,即使知道會賠掉自己的命,也會為了那兩個孩子義無反顧的。她是離雲飛的女兒,自然不能放這麽多人的生死不顧,哪怕身體再累思緒再混亂,她也要拼了命鎮靜下來,解決現在的危機。
自離珈瑜來後歐陽飄絮就不哭了,只是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屍體一言不發。她走到歐陽飄絮身邊,拉了拉她的手:“母親,珊珊不見了,我們去找她可好?”
歐陽飄絮掙開了她的手:“我哥哥很快就來了。”
“信舅麽?”
歐陽飄絮咧着嘴笑了,竟有幾分孩子的頑皮,離珈瑜尚未看懂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就聽見她道:“是啊,我哥哥來了就好了,他答應過放我走,他答應過會替我守護我的家,他會把雲飛帶回來,也會把珊珊帶回來。”
珊珊竟是被歐陽信帶走了嗎?離珈瑜心下着急,卻不敢表現出來,勉強鎮靜的笑着:“母親是說,爹和珊珊都跟信舅在一起嗎?”
章炎已經不耐煩她們之間的閑話家常,踹翻了一張椅子後怒道:“老子是來賀壽的,不是來聽你們爹爹舅舅的!秋水山莊是怎麽回事,讓我們那麽多人被困着,離大小姐,你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交代?”
歐陽飄絮吓得縮進了桌子底下,離珈瑜不悅地皺了皺眉。章炎這個大老粗,明明生了個比狐貍還要狡猾的兒子,怎麽他這個當爹的竟比豬還笨?
離珈瑜冷聲道:“如今的形勢大家有目共睹,出于道義,我爹為幫嚴世伯惹上了千葉宮,難道還是離家的錯了?霸刀威名在外,既然那麽想離開,為何不直接走,反倒向我一個黃毛丫頭讨要說法?”
章炎被離珈瑜一席話噎住,竟不敢再多言。離珈瑜走過去将歐陽飄絮拉了出來,看着她驚惶失措的模樣,竟忍不住連語氣都緩了緩:“母親,你告訴我,珊珊是不是同信舅在一起?”
“是呀!”怯懦模樣的歐陽飄絮突然又狠了臉,“珊珊在我哥哥那裏,他說你把雲飛藏起來了,所以要把珊珊也藏起來,不能讓你找到,否則,我就連雲飛的屍身都見不着了。”
衆人惶恐,上官洛叫道:“盟主果然死了?”
歐陽飄絮推開離珈瑜,三兩步跳到歐陽韻律身邊蹲下來,翦水雙眸在那張熟悉而蒼白的臉上流連了良久,才悠悠道:“是呀,就是我二哥殺的。我丈夫,離雲飛,我最愛的人,居然死在我親哥哥手裏,呵呵,真是諷刺……二哥,你為什麽就要這麽野心勃勃,為了盟主的位子下毒殺人,你知不知道你殺的是我最重要的人啊?二哥,我沒有辦法,我要替雲飛報仇,所以雲飛臨死前重傷了你,我也只能見死不救……雲飛,你別擔心,我哥哥馬上就會回來了,他很疼我,會幫你照顧離家和兩個孩子的,你安心去吧……”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竟然是自相殘殺嗎?難怪,那日在大堂,他們所有人會莫名暈倒,原來是歐陽韻律下的迷藥。
只剩下離珈瑜一人同歐陽飄絮對峙着,這番論述半真半假,她們彼此心知肚明。
離雲飛早已死了,死在回秋水山莊的路上,而歐陽韻律死在神秘人手上,根本不是被離雲飛重傷後不治身亡。她們都撒了慌,彼此的謊言成為對方謊言最有力的證供,謊言環環相扣,她們變成唇亡齒寒的雙方,誰都無法拆穿彼此。
離珈瑜突然緊緊抱住歐陽飄絮的一只手臂,想到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