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有旁人,正睡在她的床上。葉一勳大概是慌張的亂了手腳,居然将那人大被蒙過頭,這麽熱的天,她真擔心那人會被悶死。
葉一勳一進了房間就松開了她的手,奔到床邊将被子掀開,水靈這才看清楚,裏面的人,居然是離珈瑜。
她掩着嘴叫了聲“老天”,葉一勳緊緊抱着懷裏的人還不忘沖她吼:“還不快點過來幫忙!”
水靈被這一聲吼吓的不輕,但不敢說什麽,只得唯唯諾諾走上前幫忙。
離珈瑜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整個人縮在被子裏發抖,也難怪葉一勳會用被子把她捂得嚴嚴實實的。
“葉少。”水靈輕聲道,“大小姐或許是感染了風寒,用不用叫人請大夫來?”
久病成醫,葉一勳自問略通岐黃之術,可卻絲毫診不出離珈瑜的症狀所在,只能抱着她手足無措,所有理智都随着她的顫抖消失的一幹二淨。
水靈的話就像是投進池水的小石子,在他心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葉一勳急忙掀開被子對水靈道:“将她的鞋襪脫掉,試試足背的皮溫。”
水靈雖然不知道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卻還是照他說的去做,手背抵在離珈瑜腳尖,道:“很涼。”
拿掉棉被後離珈瑜抖的更加厲害,不停往葉一勳懷裏鑽。
葉一勳用絲絹擦了擦離珈瑜額頭又冒出的汗珠,嘴中念念有詞:“額部大量出汗,四肢厥冷失溫,表示正不勝邪,病重至危。真氣衰弱,陽氣欲脫……”
水靈聽着駭人:“是有生命危險嗎?”
葉一勳點點頭,卻反倒不急了,掰開胸前衣襟上死死攥住不放的手指,将人靠在了水靈身上:“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她在這裏,你幫我照顧好她,溫水打濕帕子先把她身上的汗擦掉,再換身幹淨的衣裳,我很快回來。”
水靈依言一一做了。這裏沒有離珈瑜的幹淨衣服,她便拿了一身自己的衣服給她換上。
她還清清楚楚記得那天離珈瑜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什麽髒東西,那樣尤避不及,所以她找了件全新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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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顧大娘獎賞她留住葉一勳,專門給她做的,上好的綢緞,她這種自小穿麻衣的窮丫頭還沒舍得穿,先給離珈瑜換上了,心想總歸是上得了臺面的,不會叫大小姐太過嫌棄。
衣裳剛換好葉一勳就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包藥,吩咐她拿去廚房,七碗水熬成一碗,親手煎足三個時辰。
水靈接過藥後并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在門外駐留了一會兒,故意沒把門關緊。
她想看看葉一勳要做什麽。
她在門外多呆了一炷香,就在那一炷香的時間裏,她遠遠看着葉一勳抱着離珈瑜模樣,忽的徹底改變了對葉一勳的偏見。
他或許是個花花公子,半生游戲人間,可是若是有一天,他肯那樣緊張的擁抱着一個女子,惶恐不安,殚精竭慮,每一刻都像是世界末日的最後一秒,仿佛願意用生命去換多一瞬的相擁時,這個女子,必定是他愛到骨髓的人。
“你就這麽對他?”水靈擱下湯藥将葉一勳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你昨晚半死不活,他将你護在懷裏宛若世上最重要的珍寶,替你輸真氣續命,如今你好了,就罔顧他的性命了麽?”
離珈瑜茫然:“你說什麽?”
“能先幫忙把他扶到床上去嗎?”水靈見離珈瑜未動又道,“我不知道他究竟為你耗損了多少真氣,但瞧他的臉色,定然是超出身體負荷的極限了。你不舒服的時候,他抱着你不讓你覺得難過,現在,只求你扶他到床上躺着你都不願意嗎?”
離珈瑜不說話,停頓了很久才走過去同水靈一起把人扶起來。
葉一勳看起來人高馬大,其實人很瘦,摸起來骨瘦嶙峋的,仿佛長期營養不良一般。離珈瑜害怕單托着他的手臂會傷着他,便彎下腰将他的手臂繞過頸項,讓他把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
葉一勳居然在這個時候醒了。
他人壓在她身上,兩個人靠的極近,葉一勳側側臉都能有意無意碰到她的臉。
離珈瑜勉力想離他遠一些,他卻整張臉都湊了過來,貼在她耳邊有氣無力道:“你還是心疼我的是不是?”
“你少自作多情!”離珈瑜累的氣喘臉紅,“我只是不想再欠你人情。”
葉一勳自嘲一笑:“離珈瑜,我若是為你死了,你可會為我掉一滴眼淚?”
“不會。”她不會讓他為她而死,她離珈瑜最讨厭的便是欠人人情,而她,已經欠了這樣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得清,怎還敢再欠人命這樁最大的人情。
葉一勳閉了閉眼睛,心道:不會,這樣最好。
安然躺到床上後水靈為他脫鞋,葉一勳便理直氣壯地指使起離珈瑜來:“把藥端來。”
離珈瑜不滿道:“你當我是你的使喚丫頭?”
葉一勳立馬又虛弱起來:“為你輸了一夜真氣,現在輪到我身體被掏空了……”
離珈瑜嘆了一口氣,認命地去把水靈擱在桌上的藥碗端來。微微有些涼了,她剛要張口說去熱一下,水靈已經眼尖地将藥碗端了過去,一溜煙跑去廚房了。
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離珈瑜想起剛剛的耳語,不覺間手足無措起來。
她活了近二十個年頭,有三年懵懂,幾朝殘喘,而進了秋水山莊的這十六年來,除了剛開始的數日,之後就再也沒有這樣局促不安過。
明明她是主子,鮑參翅肚上下無一不是屬于她的,卻偏偏覺得拘謹:“我……”
“你心上有人?”
“絕對不會是你!”
幾乎是本能地說出答案,離珈瑜說完自己先愣了一下。他沒頭沒腦的怎麽會這麽問,而她,又為什麽這麽篤定地否定?
葉一勳一直冷冷地看着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臉上鑽出幾個洞,最後卻只是笑了笑:“你走吧。”
“可你的身體……”
“我葉一勳從不缺女人在身邊伺候!”他轉過頭不再看她,“不需要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呆在床榻邊礙眼。”
離珈瑜本來還為他替自己療傷而耗損真氣的事情感到歉疚,可葉一勳偏偏就是有這個本事,能讓人把對他的感激涕零在瞬間化作滿腔憤懑,氣得她轉身就走掉了。
人雖然走掉了,卻還是覺得不放心。
葉一勳的臉色實在太過難看,萬一真的有什麽事,她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想想還是去找尋扁鵲,問清楚她亂動真氣後究竟會有何後果。
離珈瑜不知道,在她轉身離開時,幾乎與葉一勳陰陽相隔了。
作者有話要說:
☆、藥毒
尋扁鵲一向喜歡窩在藥廬裏擺弄藥草,離珈瑜來的時候他正将一株千辛萬苦尋覓而來的藥草放進藥盒裏,看見離珈瑜來找自己,不由得大喜過望。
“來看離靖嗎?他沒什麽事了,昨晚離崖送他去京郊的別苑養傷,臨行前叫我告訴你,讓你別挂心。你這一夜是去哪了,都找你不到,正好過來了,先讓我替你診診脈,看看你的傷如何了。”
尋扁鵲拉過她的手腕就要觸診,離珈瑜用力一掙,掙開了又後退一步:“不必,我很好。”
很明顯的疏離。
尋扁鵲悻悻道:“出了什麽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珈瑜,這是我教你的,今日你若是已經不信我,說一聲,我自此離開秋水山莊,永不再回。”
尋扁鵲只會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會叫她的名字,旁人面前,他總是對她疏離規謹的很,還不如跟珊珊關系親昵,可是相識十六年來,他一直如長輩一般照顧她,背地裏,偷偷的,她知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的?是在洛陽葉門聽到葉逍和葉一嫣談話的時候,還是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溫樨丸的時候?
“我昨晚擅動了真氣,沖開了周身各處大穴。”
尋扁鵲以為離珈瑜在說笑:“不可能,三月之期未到,自行沖開了周身大穴必真氣潰亡,你怎麽可能還活蹦亂跳地站在我面前?”
想起昨晚的無力感,離珈瑜還是心有餘悸:“沒錯,我昨晚的确有被人吸取全身功力的感覺,可是只是一覺醒來就沒事了。是你說的,我三個月不能動真氣,否則會死的很難看,可事實是,我活得好好的。尋大夫,你作何解釋?”
“不可能!”尋扁鵲抓過她的手腕,只一觸便如遭雷擊般瞪大了雙眼,“你的脈象居然比受傷之前的還要康健,怎麽可能,不可能的……”
離珈瑜牢牢盯住尋扁鵲的雙眼,分辨他的真假:“是不可能,還是你根本就居心叵測不想我參加盟主比武?尋大夫,事實擺在眼前,你所說的兇猛的藥性已經被化解了,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尋扁鵲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化解,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你懷疑我對你居心叵測?沒錯,我是瞞了你化解之法,因為這法子同樣兇險,需要以命換命,有等同于無,所以我才沒有說。”
“你說什麽?”
尋扁鵲深吸一口氣:“你可知道我來秋水山莊之前,是誰家的客卿嗎?”
“洛陽,葉門。”
尋扁鵲恍然大悟:“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沒錯,十六年前,我是葉門的客卿,負責教授一寧醫術。你大概沒聽過這個名字,一寧,葉一寧,他是葉一勳的兄長,葉逍的長子。”
葉一寧,她聽說過,從葉一勳口中。
提及葉一寧,尋扁鵲嘴角眉梢都是笑意:“你都不知道,他是個多麽好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這麽聰慧良善的……一寧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傾畢生所學,全數教予他一人,包括我淬煉的這味藥。”
離珈瑜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多疑了:“後來呢?”
“一次意外。”尋扁鵲眼圈都紅了,“一寧幫我采藥的時候失足從山崖下滾了下來,五髒六腑皆損。我功力淺薄,葉逍又湊巧不在,還帶走了家中好手,我一個能幫忙續命的人都找不到,不得已,只能把那藥用在了……你或許不知道這味藥的名字,它叫藥毒,是藥三分毒,而這味藥,用盡了天下至毒。衆毒相生相克,亦相輔相成,天下間再沒有一味毒可以比藥毒更毒,所以沒有藥毒解不了的毒,也沒有藥毒治不好的傷,可是同樣的,中了藥毒的人,若本體承受不住藥毒,便再無藥可醫。那時候一寧才八歲啊,我生生看着他在面前皮肉腐爛肝腸俱裂,一寸一寸地死去,卻無能為力,我甚至都沒法子讓一寧撐到他爹帶他弟弟回來見他最後一面……”
離珈瑜覺得心驚:“真的就無藥可解嗎?”
“凡事都有例外。”尋扁鵲緩聲道,“補足耗損的真氣,讓本體足夠康健抵抗邪寒即可,你,就是這個例外。”
“補多少真氣才算是補足了?”
“以你為例,起碼要有高手願意損耗十五年的功力給你才行,過程兇險,一招踏錯,二人皆亡,說以命換命都是輕的。想要補足耗損的真氣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對方必須同時懂藥理針灸才行,能先用藥壓制你的舊傷,再輸真氣,最後用銀針疏導、封穴,三管齊下,一步都不能缺。”
“十五年……”葉一勳也不過長她幾歲,為她折了十五年功力,那是什麽概念?她有些不敢想了。
尋扁鵲從離珈瑜臉上看出了異樣,忙問:“那人是誰?”
難怪,他會突然在她面前倒下,離珈瑜忽然腿一軟:“葉一勳,他暈倒在鮑參翅肚……”
尋扁鵲手中的藥盒砰的一聲掉在地上,草藥也掉了出來,他卻看都不看一眼,面上竟是又驚又喜:“葉一勳,葉一勳,果然是他!”
然後慌慌張張就往外跑,離珈瑜叫了他幾聲都沒回頭。
尋扁鵲從來都不是沒有交代的人,離珈瑜直覺出了大事,便尾随過去,不料追至抄手游廊便不見人影了。
抄手游廊是個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各通向不同的地方,她從藥廬過來,北方通往湖心小築,南方通往別苑和秋水山莊正門,西面則直接進入飛絮園。
湖心小築是禁地,外人不得進入,而飛絮園只有進口沒有出路,葉一勳人在鮑參翅肚,尋扁鵲照理也不該走此路,剩下的便只有朝南的一條路了。
離珈瑜沿着去鮑參翅肚的路線,一路都不見尋扁鵲,到了水靈的卧房,看見地上有一大灘血,而葉一勳和水靈都不見蹤影了。
發生了什麽,這些血是誰的,葉一勳呢?
離珈瑜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秋水山莊,珊珊也不知道野到哪裏去了,四周一下子靜起來。她站在傲竹居的窗邊擺弄離雲俊送她的風鈴,拼命弄出很大的聲響,讓心跟着響跟着亂,偏偏心越亂思緒就越清晰。
十六年前,京都大街屋檐下,她不知身世淪落街頭,而他是富貴的小胖子,口口聲聲喊她小乞丐,要帶她回家;十年前,鮑參翅肚的廂房中,她是混入的小厮,而他為了一條魚同人大打出手,連累她摔倒,濺了一身魚汁;一月前,她化名雲岩窺探天下第一賭坊,而他,竟百變如此,搖身一變成為大展宏圖的少東家,還帶她進入迷魂林,救了她的一條腿,卻強吻了她;半月前,她追蹤魔劍到了菩提寺,也是他,出面救了她和離靖,而昨天,他又救了她一次……
哪哪都是他,而她,不知不覺間竟已欠了他這樣多。
葉一勳……
他現在去了哪裏,為什麽連同水靈一起不見了?
她理不出頭緒來,想不出要去哪裏才可以找到他。
人越發的煩躁,手下也沒了輕重,竟一下子将風鈴中心的鈴铛打了出去,急急忙忙趴在窗邊向外探出半個身子。
雖然只是二樓,可是外面灌木叢生,到處都是花花草草,鈴铛掉下去一點聲響都沒有,更是難以尋覓。
這時候有人在外面叩門,離珈瑜不耐道:“誰?”
“小姐。”湘兒沒敢推門進來,站在門外大聲道,“有貴客造訪,煩請小姐移步偏廳。”
“是誰?”
“門衛回報,是武林第一劍風無塵。”
作者有話要說:
☆、暗湧
離珈瑜立即想到被葉一勳一腳踢下擂臺的郜季儒,狗東西,惹了一堆麻煩,居然也敢一聲不吭的說走就走!
她走到門邊将門打開,問道:“同行的還有誰?”
湘兒低頭道:“郜季儒。二人皆來勢洶洶,似乎,似乎不滿當日擂臺比武的結果。”
果然!
比武設在衆目睽睽之下,便無半分摻假之嫌,但也因為這樣,讓郜季儒被一腳踢下擂臺的醜态展露無遺。
若這個郜季儒是個無名小輩還好,偏偏是武林第一劍的高徒,即使他不在乎輸贏名聲,也不得不顧及風無塵的威望,此次來秋水山莊,想必又要多生事端了。更何況,這個郜季儒似乎一直對葉一勳心懷不滿,這一次,還不新仇舊恨一起算?
離珈瑜立即擱置了因葉一勳而産生的不快情緒,随湘兒快步趕至偏廳,沒想到偏廳除了風無塵師徒,竟還有第三個人在。
白色的衣衫純白無瑕的令人發指,歐陽信還如當年一樣,将全數心機隐藏在純白之下,風度翩翩地同風無塵敘舊,而郜季儒立于風無塵身後,三人不時的淺笑颔首。
消失了十年的歐陽信,竟以這樣平和的姿态重新回來秋水山莊?
離珈瑜越發的感到心悸。
眼前一閃而過歐陽韻律死前的驚愕,還有那把穿胸而過的長劍……是他嗎?如果是,能夠對離雲飛那樣親善的人下毒手,更在事情敗露之時對親弟下死手,哪怕不是親手為之,也必是主謀。
歐陽信絕不會是只無害的羔羊,他應當如十年前一樣,是一匹心狠手辣的豺狼,此時的謙和,或許就如隐藏在平靜土地下的熔岩,一旦爆發出來,便會使得方圓百裏盡數焦灼,寸草不留。
她不能不防,堆起的笑容中都是滿滿的防備:“信舅,久違了。”
歐陽信轉過臉來,臉上還挂着同風無塵談話時遺留下來的微笑,看到她,居然還能面容不改地回道:“真是好久不見,小珈瑜。”
十年未見,其容顏竟然絲毫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