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傍晚的時候,夕陽一半沉進江底,一半映在遠處的青山上,如血的殘紅鋪開,天與山水連成一色。江面上泊着兩只不大的帆船,幾只烏鵲正向南飛。

穿着藍色校服的男生跑到江邊的圍欄上,一手撐在欄杆上,一手拽着書包帶子,腳蹬在欄杆下面,小腿一用力,整個人便利落地翻上了斜坡。

他順着斜坡一路往下,看見江的對面有零星燈火。今天是燈會的開幕式,現在應該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他往這邊走時就注意到游人比以往要多,估計都是沖着燈會來的。

他從草地裏挑出幾顆石子,放在手心裏掂量了兩下,幾米開外的江面上有一條漁船,船上的漁網已經收了起來,裏面躺了不少魚,但數量沒有以往多。南江裏的魚越來越少,很快就會被這些捕撈者洗劫一空。

一個頭上圍着布條的壯漢從船艙裏爬上來。他想也沒想,手裏的石子便抛了出去,在那人的額頭上狠狠一砸,留下了血印子。

“誰?!”壯漢氣呼呼地抹了一把額頭,扭頭朝他這邊看來。他轉身朝着欄杆跑去,書包不斷地被甩到半空又撞上後背,帶起一陣風響。

他爬過圍欄,又沿着道路跑到公交車站附近,見沒人追來,站在原地自言自語地嘟囔了幾句,接着便笑了起來。路過的人朝他投來視線,很快移開。

公交站牌邊上就放着燈會的指引牌,他摩挲了兩下口袋裏鑰匙的輪廓,盯着指引牌上的宣傳語看了半分鐘,忽地向後退了兩步,轉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輛38路緩緩入站,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便跑上了人行道,離燈會地點越近人越多,快到門口時已經沒法跑進去了。他放慢步伐,跟在人群後進了燈展區。

路的兩邊都擺放着各式各樣的展覽品,他想掏出手機拍一兩張照片留作紀念,轉念一想,擔心留下照片會暴露自己來過燈會的事情,索性也就打消了念頭,慢吞吞地挪動步子逛起來。

走到橋上的時候,冷不丁從身後伸來一只涼如冰塊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驚得他差點沒從原地跳起來。

他回過頭,身後站着一個比自己要矮一些,穿着深色校服的白淨男生。男生薄唇微抿,頭發濕漉漉的,像是洗完頭忘了吹幹。有幾縷碎發黏在了臉頰邊,眼睛也是黑沉沉的,一直看着他。

“你是?”他掙了兩下沒掙開,反而被抓得更緊,手腕都有些痛。

“鑰匙。”男生念了兩個字,慢慢地将視線挪向遠處,“你的鑰匙掉了。”

他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的确沒有摸到鑰匙,便低下頭四處望了望。那男生又伸出手,手心裏躺着一把鑰匙。鑰匙上還殘留了些水珠。

“掉的那邊的人工湖裏了。”男生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笑,“我本來叫了你,但你好像沒聽見,所以我就下去幫你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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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鑰匙,看了一眼男生混身濕透了的模樣,心底泛起一股名為愧疚的情緒。他抓了抓頭發,“謝謝你。”

“我看鑰匙上貼了一個字。”男生轉了轉視線,“你姓許嗎?”

“俯瞰旭日晟,遙望鴻雁書。許晟書。”許晟書笑了笑,“謝謝你幫我撿鑰匙。看你的校服都濕了,要是明天幹不了老師又問起的話可以告訴他我的名字,就說是因為幫了我一個忙。”

男生歪了歪頭:“你很厲害嗎?”影影綽綽的月光穿過展覽品間的間隙照射下來,漏到男生的臉上,使他嘴角銜着的那沒什麽感情的笑意變得分外顯眼。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像是有一頭蠢蠢欲動的怪獸藏在其中,而在這之下,是望不見底的無盡深淵。

“也沒有。”許晟書半眯起眼睛,露出了一個有點小驕傲的笑容,遠處被枝條切割成不規則零碎片狀的燈光落到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變得熠熠生輝起來。

好像是攜光而來,與光同塵,尚不清楚社會險惡,人情冷暖的單純少年。

男生張了張嘴,堪堪發出一個氣音,晦澀不清的視野裏,許晟書口袋裏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随之而來的震動像是一個警報,許晟書原本放松的面部表情在那一瞬間繃緊起來。

他飛快地掏出手機,接通後把手機貼在耳邊,手捂着話筒,俨然是不想讓這裏嘈雜的人聲被電話那頭的人聽見。男生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徹底地離開了光照範圍,整個人融進了黑暗裏。

“我的舍友催我回宿舍了,老師要查房。”許晟書挂斷電話,不好意思似的沖他笑了笑,“本來想請你喝瓶水吃點東西謝謝你的,現在看來只能下次了。”

“不用了。”男生搖了搖頭,“舉手之勞而已。我走了,你快回家吧,等會兒人多就更難出去了。”

許晟書猶豫了一瞬,遲疑着點了點頭,轉身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身後喧鬧的人聲和不斷交錯的人影往返編織,像是在描繪着一場并不真實的夢。

校門老早就關了,許晟書摸到後門的位置,找到平時他經常翻的那面牆,把背上的書包甩了進去,腳一蹬,人穩穩地落了地。

他拽起書包跑到男生宿舍樓樓下,拿出鑰匙開了門,整間樓棟安靜得過分,仿佛沒有一點生氣。許晟書上到三樓,猛地踹開宿舍門,門板狠狠撞到牆面上,留下一圈印子,然而巨大的聲響卻并沒有影響到屋內人快要堆成山的呼嚕。

他從包裏摸出眼鏡戴上,将整間宿舍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打量了一圈,接着越過一床軍綠色的被子,幾只顏色各異的拖鞋,又毫不猶豫地踢飛了一個紅色的水桶。他順着梯子爬上床,準确無誤地把被窩裏的人揪了起來。

幾乎是瞬息間,昂貴的眼鏡摔到了地上,右邊的鏡片上結了一層蜘蛛網。

他見怪不怪地把試圖繼續往被窩裏鑽的人往床邊一拉,忽然騰空的感覺讓那人徹底醒了過來,下一個拳頭已經呼之欲出。

“一個小時。”見到來人,揮拳的人松開了手,慢悠悠地把毛衣套上。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足夠表現出他的睡相并不好看,他毫不在意地把額前的碎發往後一抻,眯着眼睛打了個哈欠。

“我去看了燈會。”許晟書皺了皺眉頭,“誰準你睡我床的?趕緊給我下來回你家去。”

“你既然沒有按時回宿舍,那這張床就被我征用了,我睡一會兒也無可厚非。”男生沖着他晃了晃手指,“你搞那麽大動靜是想把老師引來?不怕暴露你跑出校去看燈會的事?”

男生爬下床,從床底下摸出一雙拖鞋穿上,拖着步子走到洗漱臺前,扭開水龍頭,胡亂抹了把臉。

“三年辦一次,有時間就去看了看。”

“你不像是會看這種展覽的人。”

男生穿上外套,随手抽了張紙擦幹淨手上的水,看着許晟書把書包挂到一邊,他眯起眼,忽地說道:“你書包上別着的那個樂符徽章呢?”

“啊?”許晟書扭過頭看了一眼,“掉了吧,我也不清楚。”

“那可是我們上次活動拿獎,全團每個人都有的紀念品。”男生搖了搖頭,“你太讓我失望了,竟然把它弄掉了。”

“別陰陽怪氣地說話,快點走。”許晟書皺了皺眉,又飛快地舒展開,“反正我也不會再碰樂器了。”

高三學生的睡眠時間總是少得可憐,許晟書剛爬上床沒來得及做完一個夢,刺耳的鬧鈴聲就強行将他的大腦喚醒。

他飛快地坐起身摁掉鬧鈴,換好衣服,對着牆上貼着的計劃單看了一眼,确認了今天早上要背誦的內容後才下了床,抽出書架上的一本單詞書,夾着洗漱用品進了隔間。

“哎,昨天那家夥又來了啊。”一個穿着黑色T恤的人也跟着進了隔間,一嘴泡沫,咬着牙刷含糊不清地問他:“他怎麽有宿舍鑰匙的?”

“不知道。你怎麽知道他來過了?”許晟書記下這一面的最後一個單詞,漫不經心地回了句。

“他的手機掉了啊,手機。”男生漱完口,“就那個騷包的粉殼手機,一看就是他的,完全跟我們宿舍的風格格格不入嘛。”

“我收拾好了,先去教室了。”許晟書把單詞書合上放到臺子上,洗掉手上的泡沫,“回頭記得把手機還給他。”

住校生到的早,班上的人只來了不到三分之一,後面的黑板上用醒目的紅色粉筆寫着調考倒計時,靠後排的位置坐着幾個人正讨論着數學題。

許晟書拉開椅子坐下,還沒來得及從桌肚裏抽出書來,就聽見外面的廣播開始了每日清晨的播送,如同高山融水緩緩流淌的樂聲并沒有讓他們平靜而刻板的生活激起一點波瀾,每個人依然安靜而漠然地揮動着手裏的筆,筆尖與紙張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

直到早自習開始,課代表打開白板放了今天的早讀計劃,他的同桌仍然沒有來。許晟書停了筆,擡頭看了一眼白板上打着的ppt,心裏隐隐有種預感,卻又說不上來。

前幾天出了小調考測驗成績時,班主任就一直陰晴不定,這幾天常常抓一些人做典型案例給他們看,讓他們本就沉悶而緊湊的學習生活變得更加壓抑,整個教室裏都充滿着令人窒息的氣息。

如果喻奕今天還遲到了的話,那就是撞在了槍口上,神仙都救不回來。

可他沒想到,喻奕并不是遲到了。

“喻奕嗎?”班長在紙條上寫下回答,又遞回給他,“他被調到隔壁班了呀,你不知道嗎?這次小調考有條線的,只要低于線的都會被老班踢出去。喻奕好像是壓線來着。”

“學校不是說高三了班級不會有變動嗎?”

“這個也說不準的,何況老班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班長寫道:“不過我聽說老班是為了把他親戚的孩子加進來,才把喻奕踢出去的。看着吧,等會兒我們班就要多新同學了。”

喻奕一愣,仔仔細細地把紙條上的字又重新看了一遍,因為攢得過于用力,指節都泛起了白。

附高每次大考班與班之間都會定下一個分數線,低于的就會被從本班踢出去,高于的可以選擇更好的班,以前也出現過隔了一個周末來班上就少了人的情況。但自從升上了高三,學校就取消了這個規則,以免讓學生更添壓力。

許晟書沒想過,因為個人私欲而強行塞人進來這種事情會出現在自己班上。他把紙條撕碎丢進後面的垃圾桶,轉頭就看見教室門被打開,班主任領着一個看着有點縮頭縮腦的男生走了進來。

那男生身上穿着的校服被畫得亂七八糟,拉鏈也只拉到胸口處,露出裏面的T恤衫上那個像是用劣質顏料畫出的圖案,校褲褲腳被挽了上去,露出了腳踝。

班長唏噓一聲,低下了頭看書,也沒有要聽男生的自我介紹的意思。班主任把男生推到講臺前,一番自我介紹完畢後,班上只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沒幾個人給面子。

男生臉色有些難看,回頭看了一眼班主任。那個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眉頭一皺,指了指許晟書旁邊的位置:“你坐那裏。”

許晟書寫字的動作一頓,筆尖抵在紙張上,暈染出一小圈墨團來。他擡起頭,黑沉沉的眼睛裏像藏着一團火。

班長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自己站了起來,說:“老師,喻奕的桌子裏還有東西沒拿走。”

“還沒拿走?都這個點了,果然他就是不守規矩。”

“老師。”許晟書放下手裏的筆,“因為他昨天并不知道自己會因為小調考成績壓線而踢出本班,現在在新班可能也是手足無措不知道什麽情況,東西沒拿走很正常。”

班主任被噎了一句,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行了行了,讀你們的書。許晟書你把喻奕的東西拿出去去給他,人在八班。”

許晟書彎下腰,從桌肚裏掏出了喻奕堆在一起的書籍跟一些雜亂的東西,剛剛堆到桌上,那男生就把書包挂在桌邊的挂鈎上坐了下來,還沖着他笑了笑。

真紮眼。許晟書面無表情地把東西抱起來,繞過男生走了出去,經過班主任的時候被拉了一把,整個人一趔趄,懷裏抱着的水瓶圓滾滾地在地上轉了一圈,滾到了門邊。

“跟他說一聲,下次調考努力,還是能考回來的。”班主任頓了頓,“好了,過去吧。”

許晟書撿起沾了灰塵的水瓶,一股火在心頭燒了起來,摧拉枯朽地吞噬掉了他大半的理智。許晟書将水瓶握在手裏,聲調平平地開了口:“怎麽回來?也找個人把自己塞回去嗎?”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快點把東西送了回來,早自習的時間不能浪費。”班主任滿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圍着教室繞起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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