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教室的空調開了沒多久,許晟書便成了千萬考生中的一個,盯着烤人的太陽走進考場。直到最後一門考完,他把考試用具全部收好,繞了一圈到附高門口,走到原來的班級門前。

牆上還貼着上一次調考的答案,以及高考的注意事項,邊角都發了皺,後黑板上的倒計時仍然停留在最後一天上,一直沒有人去将它改掉。好像一條漫漫長征路終于結束,很多人卻依然沒有反應過來似的。

許母給他發了消息說讓他到校門口等着,馬上過去接。許晟書見時間還早,邊穿過走廊到了樓上,找到司淄所在的班級。

隔着一扇緊縮的窗戶,他好像能看到那些同齡人平日裏奮筆疾書的樣子,滿腹經綸,揮筆時洋洋灑灑,收筆時利落幹脆。牆上挂着不知是哪個人寫的書法作品,“天道酬勤,恒者能勝”幾個大字醒目而奪眼。

他朝着窗戶又走了兩步,終于看清了那八個大字下的落款——司淄。

“司淄。”他小聲的念出這兩個字,像是在做一件神聖而莊重的事情。因為備考時間緊湊的原因,他已經不會再擠時間去食堂買飯了,因而和司淄的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半個月前,他只知道這個人沒有走進高考考場,卻不知道他最終走向了哪裏。

之前花展約的種桃樹的事也已經電話通知過,因為許晟書完全沒心思顧及這事,司淄來找他時他只猶豫了一秒便拒絕了。現在想想,竟生出了點後悔來。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這個時間點學校裏不會有學生的。許晟書猛地回過神,一只手提着透明筆袋,一只還插在兜裏,眉眼間的意外卻沒有一絲遮掩。

司淄出現在樓梯拐角處,手舉在半空中,沖着他招了兩下。“就知道你會過來,去江園嗎?之前我讓工作人員幫忙把我們往後調了,調到了今天。”

司淄的頭發剪短了。許晟書漫無邊際地想,身體已經搶先做出了反應。他點了點頭,“那我跟我媽說一聲,叫她不用來接我了。”

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司淄不僅是頭發剪短了,右耳上還戴了一個小小的黑色耳釘,襯衣的袖子往上挽了一點,露出骨節分明可以清晰地看見靜脈的手來。從許晟書的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見他的後頸處似乎還多了個紋身。

“半個月沒見,你變化挺大。”

“哈哈,有那麽明顯嗎?”

“當然。”

快到江園的時候,許晟書到底還是沒忍住,問道:“你後頸上的紋身是什麽?”

“哦,這個啊,德語裏是光和暗的意思。”司淄摸了摸後頸,“紋着玩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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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晟書張了張嘴,發現自己難以反駁,幹脆閉了嘴。他們很快就到了江園,由工作人員領着到了栽種點。

開花的時節已過,就算長的好能開出來,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挂牌寫兩個人的名字還是一個的?”

“什麽?”

“兩個人的話就是戀人的美好祝願,一個人的話就是渴求另一半。”工作人員似乎自動無視了面前是兩個男生,“要寫兩個還是一個?”

許晟書難得地拿不定主意起來。沒有了考試的壓力,那些被他壓箱底的記憶就又倒騰了上來。譬如花展的時候,司淄沒來由對他說出的那句話。

他至今都沒有機會問清楚,而此時面對這個可以秒答的問題,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司淄正在外面詢問栽種注意事項,見他一直沒動靜還喊了一聲。

“到底兩個一個?”

“兩個。”許晟書急忙回道:“随便吧,兩個就兩個!”

栽樹是個力氣活兒,兩人忙活了大半天,等結束時人已經快被蒸熟了,身上全是汗,衣服都黏在了後背上。司淄買了兩瓶水,抽了一瓶遞給許晟書,就着陰位置坐下。

靜了一會兒,許晟書捏了捏水瓶子,沉默的氣氛被突兀地劃開。他有心想找話題,卻又不知道如何說起。離別這兩個字眼太沉重,無論是哪個壓在他脊背上都讓他感到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會去向何方,也不知道司淄會走向哪裏,一種沒來由的慌亂感淹沒了他,如同一波接着一波不斷泛濫的海水。

“司淄。”許晟書低下頭,“當時花展你說的話……什麽意思?”

“那個啊。”司淄半仰着頭,頸部被陽光勾勒出一道溫潤的弧線來,至少現在,他身上還帶着點少年人的影子。幹淨與純粹,都還存留了一絲。

“是喜歡你的意思。”

“不管你怎麽想,答應與否,我都已經說過了,傳達過了,那也就沒什麽後悔的了。”司淄晃了晃手裏的水,“我自傾杯,君且随意。”

許晟書只覺耳畔“轟隆”一聲巨響,再勢如破竹的預想此刻也兵敗如山倒,他眨了眨眼,握着水的手緊了三分。

三個多月前,他在百日誓師大會上第一次聽說司淄的事跡,聽見他笑着和老師打趣。

三個月前,他在燈會上遇見一個渾身濕透了的男生,男生的手裏是他的鑰匙。而在這之後,他因沖動行事食了惡果,司淄悄悄告訴了他更好的處理方法。

不得不說,在他高中的最後這半年裏,司淄着實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特殊到讓他沒有辦法立刻分清楚界線,以至于自己都模糊不清。

“待明年春暖花開。”許晟書緩緩開了口,聲音有些發澀,“我再回答你。”

如果明年還能再見的話。

連許晟書自己都厭惡自己這樣的行為,這無疑是以一句話将司淄與他的聯系牢牢捆綁到了一起,至少在第二年春天到來前,他們還會保持聯系。

司淄默認了這一無理的拖延計策,清亮的眸子好像看穿了許晟書心裏的那點小九九。他從臺階上跳下去,拿着手機給那棵樹拍了個照。

一晃半年過去,秋天早早地就接了酷熱的暑期的班,轉眼間就要開始加衣服換長袖,然而長袖還沒穿進去,就要開始套襖子。

許晟書在與父母商量後,讀了江城大學的醫學系。說實話,他報這個專業時并沒有想很多,只是因為江大的醫學系最出名,而他又剛好感興趣。

他仍和司淄保持着聯系,江城有什麽活動他們都會約着一起去看,只是司淄不再像以前那樣早早地就到了,而是在約定的時間到以前踩點來。

司淄似乎很忙,三次裏有兩次都是跑着過去的,身上穿着深色的衣服,更多的時候是黑色。許晟書不知道他接家裏人的班接的是什麽,只是直覺告訴他,那并不是什麽好差事。

直到十二月底。

“晟書,這麽冷的天你還要出去啊。”喻奕搓了搓手,爬上床,“江城每年冬天都冷得不行,一個冰雕展覽而已,沒必要專門跑一趟啊。”

“跟人約好了,不能爽約。”許晟書戴上圍巾跟帽子,又拿起手套,“行了,晚上不用給我留門了,我新鑰匙配好了。”

“你不會偷偷交了女朋友吧?”喻奕鑽進被子裏,“要真有可不能瞞着我啊。就魏森那家夥你還記得吧,他不是考到海城去了嗎,天天跟空間裏秀他女朋友,真的是沒天良。”

許晟書戴手套的動作一頓。“他考海城去了?”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你們以前關系不是挺不錯嗎?有人遞了封舉報信,說他在校外與十五中的人打架,把對方好幾個都打傷了,還挺嚴重,說是品行不端什麽的,證據确鑿,校方只能扣留他的畢業證。最後還周轉了半天才放下去,但也去不了什麽好學校了。”

畢業之後許晟書也沒和魏森再聯系,但聽喻奕這麽一說,就知道是因為樂團那事。那次要說傷的重,也沒有多重,兩方都沒落着好,按理說不會嚴重到有人為了報複還專門寫了舉報信,舉報的對象還只有魏森一個人。

十五中鬧事的那幾個也不是什麽善茬,這事捅大對他們而言沒好處,更別說樂團的自己人了。當時在場的,不屬于雙方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司淄。

司淄會是寄信的那個人嗎?

許晟書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他連忙戴好手套往門外走。冰雕展會裏人不少,許晟書找了個醒目的位置站着,好讓司淄一來就能看見自己。

然而等到約定的時間過了一刻鐘,司淄也沒有出現,手機上也沒有未讀信息和電話。過去半年裏司淄每次都是踩點,從來沒有遲到過,遲到十五分鐘更是不可能。

許晟書握緊了手裏的門票,過往的種種像是走馬燈一樣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他看見渾身濕漉漉,因為站在黑暗裏,光線不清,根本看不清模樣的司淄。他看見憑借兩擊就讓人倒地的司淄。他看見口袋裏放着匕首的司淄。還有後來司淄突然的改變。

有些東西在當時經歷的時候,并不會覺得有多不對勁,但當過一段時間再去審視,就會發現很多突兀的地方。

以及那個巷子——許晟書閉了閉眼,把票揣進兜裏,四處看了一圈,最終選擇了場外的一條小路。

他将腳步放得很輕,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樹枝和結了冰的地方,因為這邊路滑難走,路上只有他一個人。越往裏走,冰就越來越少,像是被誰清理過。

他站到臺階上停下來,低下頭,一只手機在地上滾了一圈,最終停在他腳邊。跟着手機一塊兒落進他視野裏的還有一個樂團徽章,和附高樂團發的那個紀念品一模一樣。

他擡起頭,看見司淄喘着氣把一個人摔到地上,彎下腰有些急切地四處翻了翻,似乎是在找什麽。許晟書握緊手裏的東西,清咳了兩聲。

司淄的動作瞬間就僵住了,他回過頭,看清許晟書手裏的東西,有些手足無措地解釋起來:“這個……我、之前跟着鑰匙一起掉的,我覺得、所以就……”

“司淄。”許晟書面無表情地開了口,“你說接你家裏人的班,接的什麽?”

“我沒有家裏人。”司淄的肩膀塌了下來,“我是孤兒,我現在在替人做一些,嗯,就是教訓教訓人一類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許晟書張了張嘴,話說出時卻比自己想象的要順暢:“魏森因為一紙舉報信被壓了畢業證,信是你寄的嗎?”

司淄擡起頭,眼裏似乎有一閃而過的驚訝。“不是,但我知道是誰,我後來教訓過那個人了。”

“你為什麽要這樣?”

你明明有着足夠好的腦子,也才華橫溢,不管怎樣,未來的路都可以坦蕩而光明。可你為什麽要踏上這樣無法回頭的道路?

許晟書覺得憤怒,就好像之前聽說班主任為一己私欲将喻奕調班時一樣,卻又有點不一樣,在對象換成司淄時,他明顯要更着急,更想做點什麽去改變現狀。

司淄聳了聳肩,好像在笑。

“我就是這樣的,你失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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