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父親
今年的寒假長顧幾乎是在沈盼家過的，就過年的時候在姑姑家裏待了一兩天，其餘的時間都往沈盼家裏跑。
姑姑早就習以為常了，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好多管長顧，更沒法怪長顧不着家——說到底，這孩子就是個寄人籬下的小可憐，這裏也不是他家，姑姑能理解長顧愛往外跑的心情。
反正長顧從來不給她惹麻煩，讓人省心得很，姑姑索性聽之任之。
春節期間沈默山回家住了三天，長顧和沈爸爸混熟後漸漸不覺得尴尬了，沈默山在家他也敢去找沈盼玩。
沈盼對長顧的家庭環境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母親病逝，父親找了個年輕姑娘再婚，那姑娘懷了他爸的種，恃寵而驕，嫌棄長顧待在家裏礙着她。他爸由于經商的緣故，十天八天不着家都是家常便飯，心裏估計也不放心将一個半大少年和一個年輕女孩放一起，順勢将長顧送走了。
沈盼剛聽長顧說這事的時候，沒個正經地盯着長顧直笑：“也是，如果我是你爸，肯定也不放心讓你和你後媽單獨相處。哎，你那個後媽是不是眼睛有毛病啊，青春水嫩的小帥哥放在一邊嫌礙眼，反而喜歡跟一個中年老男人朝夕相處——她腦子有問題吧？”
長顧微微揚起嘴角，對他這句不着調的誇贊很是受用，連帶着心情也變得好起來。長顧看着沈盼神采飛揚的樣子，對他爸的怨恨忽然就淡了，反而有點感謝那個男人把他送到荷塘鎮來。
否則他怎麽能和沈盼相遇呢？
長顧把玩着沈盼的手，微微笑彎了眉眼，漫不經心地接茬：“誰知道呢。”
也不知道他爸這一年是不是良心發現，大年初三這天突然攜家帶口來看長顧。接到姑姑的電話時長顧還在沈盼家裏，沈盼剛剝了個年桔往他嘴裏塞。
平時當着長輩的面他們是不做這些親密的小動作的，也就趁着奶奶轉身去倒水時沈盼敢在客廳裏這麽做。沈盼邊看電視邊聽長顧聊電話，等長顧挂了，這才問：“你爸爸來看你啦？”
“嗯，還有我那個……後媽，和她那小孩。”盡管再怎麽不情願，長顧還是站了起來，“我得先回去一趟。”
沈盼一把拉住他，借力跟着站起來，一臉要湊熱鬧的躍躍欲試：“我也去。”
長顧頭疼地看着他：“你去幹什麽？問他們要過年紅包嗎？乖，你別搗亂了。”
這套哄小孩的措辭沈盼才不受用，向來都是長顧拿他沒辦法的。沈盼厚顏無恥地說：“對啊，我去要紅包。怎麽，你舍不得你家那幾個紅包啊？餘長顧同學，我發現你真是夠沒良心的，前幾天我爸才給了你那麽大一個紅包，還有咱們爺爺奶奶……”
“你明知道不是這個問題。”長顧無可奈何地說，“盼盼，你就算想見家長也用不着這麽急吧？又不是真的缺那幾塊錢紅包。”
Advertisement
沈盼不樂意了：“我去看看你爸和你後媽怎麽啦？你姑姑還讓我有空多去你家玩呢，你不喜歡我去你家是不是？”
“那裏不是我家。”長顧嘆了口氣，雖說過了新年他又長了一歲，個頭也比一年前高了不少，可某些方面還是沒什麽長進——比如他依舊拿沈盼沒轍，“好吧，你愛去就去，不過在長輩們面前不許亂說話，聽見沒有？”
沈盼可有可無地“唔”了一聲，飛快地跑上樓換衣服，認為長顧完全是多慮了——他什麽時候亂講過話？
長顧的爸爸看起來四十出頭，身高不到一米八，普普通通的一個男人，身材因為發福而顯得有些臃腫，加上大冬天的裹了不少衣服，整個人看着憔悴而笨重。
長顧看見他爸的臉色時着實吓了一跳，一年前這個男人來看他的時候，雖然沒給過他好臉色，但不可否認那時這個男人是顯得十分意氣風發的。時隔一年，長顧又看見了他爸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只覺得這男人簡直像是霜打的茄子，被摧殘得不像樣。
長顧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叫了一聲“爸”。
男人擡起頭，向來冷漠的表情剎那間裂開了。長顧驚悚地看着他爸沖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心裏茫茫然地想：“怎麽回事？世界末日嗎？火星撞地球了？”
可是現世安好，一切臆想中的災難都沒有降臨，長顧面前只有那個蒼老而臃腫的男人。他爸拍了一下身旁的沙發，沖他說：“發什麽呆呢？過來坐下。”
長顧沒動，環顧寬敞的客廳，沒話找話：“怎麽就您一個人？那個誰……我後媽呢？姑姑姑父他們去哪了？芊芊呢？”
男人疲憊地揉了一下臉：“他們都不在，帶小孩出去玩了——爸還沒對你說過吧？你後媽給你生了個妹妹，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長樂。”
長顧漠不關心地“哦”了一聲，沒整明白他這一趟到底是來幹啥的，于是敷衍地說：“名字挺好聽的，寓意不錯。”
父子倆一時無話，男人仰頭打量面前的少年，忽然遲鈍地發現這孩子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
長顧眉眼間只有三分像他，長得比他年輕時養眼多了，眉清目秀，身高腿長，往那一站估計得吸引不少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男人這麽想着，自然而然地打趣說：“一年不見你長高了不少，還更帥了——阿顧，你在這邊讀書有談戀愛嗎？學校裏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歡你吧？”
長顧呼吸一頓，有一種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戳了一下的感覺——不是觸動，而是抗拒，他的心扉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只為一個人敞開了。
長顧不知道男人為什麽這麽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只是突然讓人挖出藏在心底的隐私——尤其是挖的那個人他還不怎麽喜歡，這種感覺讓長顧當即皺起了眉頭。他不太友好地看了男人一眼，冷飕飕地說：“我怎麽樣跟你沒關系吧？”
他爸一愣。
一直站在長顧身後的沈盼趕緊拉了拉他：“阿顧。”
男人這才發現長顧身後還站了個人，又是一愣——可見他剛才神思恍惚到什麽程度。他強撐起笑臉，沒和長顧計較他剛才的沒大沒小：“阿顧，這是你同學吧？”
“對，他過來拿點學習資料。”長顧睜着眼睛瞎扯淡，“爸，您要是沒事那我就先走了，我跟同學還有幾道習題要讨論……”
“你姑姑跟我說你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男人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話，沒管還有外人在場，自顧自地開口，“爸也認真想過了，以你的成績，待在這種破地方讀高中确實是委屈你了，爸這次來主要是想問問你……”
長顧大致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腦袋有一瞬間“轟”的一聲，變得一片空白。随即他憤怒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他爸面前不管不顧地嘶吼。
“我不走！”少年像一頭被激怒了的野獸，沖着撫養他的人亮出了尚且稚嫩的爪牙，“我不走！憑什麽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看我不順眼，把我送到別人家，可以，我滾！現在我都已經聽話地滾出你的世界了，你他媽憑什麽……憑什麽……”
後面的話長顧沒能吼出來，因為沈盼從後面一把抱住了他，阻止了他往男人那邊逼近。
男人臉色鐵青，沒料到這個向來逆來順受的兒子居然敢在外人面前忤逆他。
沈盼死死地抱住長顧，不斷對他說：“冷靜，阿顧，你先冷靜……好了好了別沖動，可千萬別把人給打了，那怎麽說也是你爸。”
長顧渾身顫抖，劇烈地喘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随即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個姿勢就像是要沖上去揍他爸一頓。
聽見沈盼的話，長顧哭笑不得，他拍了拍沈盼的胳膊，呼吸還是有些不穩：“沒事，我不打他，你別擔心……先放開我。”
雖然有些不放心，但沈盼還是松手了，站在一邊注視着長顧，以防他随時暴起打人。
長顧深呼吸幾次，這才冷冷地對他爸說：“我先跟您說清楚，我在這裏待着挺好，姑姑對我可比您對我上心多了。我不知道您這是發什麽神經，但我在這裏有自己的學業和朋友，我不會走的。您要是非得堅持，大可以試試打斷我的腿，不然現在的交通這麽方便，我就是走也會走回來。”
男人臉色難看：“餘長顧，你什麽意思？”
“沒別的意思，都是真心話。”長顧漠然地瞧着他，“爸，我是認真的。”
一年多以前那個逆來順受的小少年現在長大了，少年眉眼間的溫軟柔和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為深沉內斂的堅毅成熟。
他學會了把所有的溫柔都藏進心底，而他的心扉只對他深愛的人敞開。
男人怒目圓瞪，舉起手指着他，幾次三番似乎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啞口無言。
眉眼修長淩厲的少年冷淡地移開視線，對男人氣得發抖的手視若無睹。他拉過沈盼，只給男人撂下一句話：“沒什麽事我先走了，我和同學還有別的事。”
由始至終他都只說沈盼是“同學”，長顧心想，這個男人不配知道沈盼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