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箜篌引

明明最初比水含碧看起來要大上一兩歲,不過幾年下來,站在一起的兩人任誰看了都覺得前者應該喚後者一聲姐姐,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赤文最郁悶的事情之一。

“吾長得是不是真的很慢?”他曾悶悶不樂的對水含碧抱怨。水含碧笑得絕倒:“這麽長的壽命是多少王侯将相夢寐以求都求不來的,你竟然還嫌棄?”她居高臨下的拍着赤文蓬松的發頂,一個沒忍住,就給揉成了雞窩,“要惜福啊小朋友。”

顯然“孩子”這個詞語戳到了赤文的痛處,他打開水含碧的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吾不是小朋友!”

“你不是你不是,”水含碧連忙順毛,雖然論年紀赤文不知道大了自己多少歲,但長相上的差距總讓她不自覺的哄着對方,便取出晨起在院子裏摘的一枝垂絲海棠遞給他,“送你,我就是随口亂說的,別惱啊。”

赤文無言,從小時候跟他在林子裏亂鑽時随手薅的狗尾巴草,到水家大宅種的名貴盆景,再到她親手種的花卉折枝——程咬金好歹還有三板斧,水含碧惹毛他後卻永遠只有這可憐巴巴的一招,身經百戰、千錘百煉……百發百中。

那海棠用特殊的法術保存着,新鮮嬌豔,還沾染着細細的露水,花光芳妍濃麗得令人心醉。他默然瞪了兩眼,終是伸出被兵器打磨得關節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捏住了那嬌貴的花枝。

他這一擡手,水含碧便眼尖的看到他半只袖子上随風飄舞的布片。赤文這身玄色的異族袍子雖不似胡服那般将袖子做得很窄,卻也比中原人的寬袖窄上好幾分,想來是游牧民族民風悍勇,便于動武的緣故。那半只袖子應是被什麽利器劃破了道口子,布料兩邊對半分的裂開,之前被他壓在胳膊下還看不出,這一擡手便露了餡兒。她不由嘆氣:“唉,你啊你,要練武就練吧,也不小心些,怎麽又把衣服劃破了?”

“向師兄挑戰,讓他的劍帶了一下。”赤文道,漂亮的褐瞳裏滿滿的郁悶之色。水含碧看在眼裏,将險些沖出口的嘆氣壓在了心底,扯住那半截破袖子運針如飛的縫補起來。赤文一動不動,任由她縫補,自顧自的給之前與師兄的一戰做反思總結。

總有那麽些時候,尚且幼小的孩子會痛恨自己的無力,想要快快的長大。現在的赦生是,當初跪在靈堂前的水含碧又何嘗不是?

好在,總會過去的。

想着想着,手就又忍不住朝那蓬松的頭發摸了過去。赤文警惕的聲音立刻響起:“你做什麽?”

“別動,這麽好的長發老披着太浪費了,姐姐給你紮條小辮子可好?”水含碧笑道。

赤文的眼神危險了起來,可惜水含碧和他太熟了,哪裏會被小正太這麽一個水汪汪的眼神吓住,熟練的撲住他的胳膊一晃再晃:“好吧好吧、好吧?好歹吱一聲啊,別像個啞巴一樣!”

赤文板着臉,實則那點堅持的小小自尊快被晃散了,當下無力的閉上眼睛,決定無視自己的頭發,眼不見心不煩。電光石火之際,卻忽然記起剛才被蒙混過去的一個細節,聲音不由一沉:“姐姐?”

“我好幾百歲了,你才十二歲,我比你高好幾個頭,不是姐姐是什麽?”水含碧笑得得意。

……吾到底怎麽樣才能快點長大!赤文恨恨的想,等吾長大變強了,一定要讓兄長閉嘴不再拿吾的耳朵說事,打敗師兄叫他別再那吾當小朋友,一定比水含碧高讓她重新管吾喊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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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文大概沒有注意到,對付他,水含碧縱使沒有三板斧絕技,但也不僅僅是送花這一招。

那天,他頂着一頭風中淩亂的小辮躲躲藏藏的回家,被等候已久的大哥逮住,足足笑了半年。

懷着這樣無法言說的成長的煩惱,赤文終于長到了他的十四歲,沒能讓兄長閉嘴也沒能打敗師兄,倒是确實長得比水含碧高了。于是他帶着一腔報仇雪恥的快意,在兩人常見面的藏燎原等候。

時值仲春,冰雪乍消,是藏燎原難得的清明之景。水含碧踏着滿地淺淡的草色走來,輕若回雪的飄身挽起一枝橫斜的粉白的花,笑容清透得像若耶的明溪:“赤文,我來晚了。”

修道中人,引氣入體則容顏百年不變,元胎結成則容貌至死不改。水含碧十四歲引氣入體,百又二年後結成元胎,故而她的容顏一直定格在十六歲少女的模樣。素衣碧裳,披帛流霞,鬓邊雪色昙花幽幽綻放出幾縷暗香,整個人立在這料峭春風之中衣袂翻飛的樣子,宛如凝雪桃花,寒露芙蓉,婉豔幽芳,又含着露色水光的晶瑩剔透。

赤文忽然生平第一次的發現,水含碧原來是個很美的女子。

這如詩如畫的一刻只眨眼間便消失無蹤,因為水含碧的下一句便奔向了赤文的身高問題:“我只不過是閉關十年,才十年不見而已,你怎麽長高了好大一截?”她憂心忡忡道,“是不是你大哥或者師兄給你吃奇怪的東西了,竟然長得這麽快!哎呀,東西哪裏可以是亂吃的,圖一時長得快,傷到了身體底子怎麽辦?”

赤文頗覺無奈:“吾十四歲了,這樣的身高很奇怪嗎?”他原就是同齡人裏偏高挑的個頭,高出停留在十六歲的水含碧一點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水含碧恍然的點點頭,習慣性的想要摸他的腦袋,發覺彼此的身高差已然消失後又讪讪的收回手,笑道:“也是到了猛蹿個頭的時候了,再過些年長得肯定更高。”

赤文神情漠然的側頭做看風景狀。水含碧幾百年來看着他長大,哪裏不清楚他悶騷的性子,知道他肯定在得意的笑,只是不好意思讓自己看見而已,不由心中偷笑。看他的頭發被風一陣陣的撩起,習慣性的抓住一绺就預備編辮子,被赤文猛然回身攥住手腕:“你很心煩?”

水含碧驚訝:“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每回水含碧有心事,就會習慣性的荼毒他的頭發。赤文想了想,口中道:“忘了自己信上寫什麽了?”

水含碧尴尬一笑:“姐姐出關了,心煩,快過來讓姐姐揍一頓……出氣。”

“何事心煩?”赤文趁機把頭發解救了出來。

水含碧單手捂臉,痛苦道:“別問我,太丢人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十年前水含碧的功體即将提升一個大境界,只差最後一線體悟,便申請閉關,這期間講經堂的課業由已退休的真機長老暫代。這一閉關就是十年,十年對于修道者而言并不長,但也算不得短,玄宗高層們沒感覺,但這十年內入門的底層小道士卻是連講經堂的淑機長老是圓是扁都不清楚了。

使她丢人的罪魁禍首是個入門不到五年的弟子,據說家資巨富,來玄宗只是打算學些強身健體之術,鍍上幾年金便回家族繼承家業去。人各有志,他既然抱着這般宏偉理想,他的師父便也懶得管束他,以至于在玄宗呆了近五年,連玄宗的各地标性建築都沒怎麽搞清楚。這日便貪看景致闖進了十步芳華,還好巧不巧的碰上水含碧出關,頓時驚為天人。該富二代也是個行動派,秉着心動不如行動的原則,當天就跟屁蟲一般的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水含碧走到哪兒,他就尾随到哪兒,搖着扇子,自以為風流潇灑的念着情詩,其實連姑娘姓甚名誰都沒搞清楚,引來看奇珍異獸的目光無數。就連水含碧要去向玄宗宗主請安,他都一路緊跟着,看着顧門的道童驚詫的眼神,水含碧都快擡不起頭了。

如果她再潑辣一些,大可以出手把富二代好生教訓一番,可惜她自覺已經一把年紀了,不好意思跟個毛孩子計較,動用地位壓人又怕對方真的熱血上頭擺出什麽“身份地位不是問題”的話來,徒落得彼此尴尬——不如想個法子讓他知難而退。

心中有了主意,她便道:“能得公子垂青,是我的榮幸,可是我早已心有所屬,怕是要辜負公子的一番美意了。”

富二代一臉不屑:“是哪個男人?他還能比本公子更英俊潇灑、風流多才?”

水含碧迅速将幾位師兄的臉過了一遍,忍着笑做癡然狀:“他自然是這世間舉世無雙的英俊潇灑風流倜傥之人。”

“誰?”富二代狐疑。

水含碧埋頭做羞澀狀,實則快要笑場了:“他就是六弦之首蒼。”

“什麽!”富二代如遭雷劈,饒是他再不知天高地厚,對于玄宗中的弦首也是高山仰止的。可惜戀愛中的人腦子有時候蠢得比榆木還有棱角,有時候卻轉得比車輪都快,他很快便轉出讓自己再接再勵的理由:“弦首是要修道成仙的,哪裏有本公子溫柔體貼,小娘子你莫要糊塗啊!”

水含碧咬了咬牙,面上繼續做羞澀狀:“我也知道,所以心底對奇首赭杉軍也是十分愛慕的。”赭杉軍師兄可是他們這一輩中的第一正太臉健氣暖男,就不信你還能挑出個毛病來!

富二代果然再度承受了九天玄雷的轟擊,捂着心口倒退三步:“我不信!”

水含碧笑望着他:“公子,我說的都是真的。”

富二代指向她身後:“除非小娘子親口向弦首和赭杉軍道主告白,否則本公子死也不信!”

水含碧僵硬的回頭,看見玄宗宗主與幾名長老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從門裏出來,就站在她身後,蒼與赭杉軍分侍玄宗宗主左右。難得抓住愛徒小辮子一回,玄宗宗主一張老臉笑得見牙不見眼:“難得聽到有姑娘要向蒼和赭杉軍告白,吾都等了半天了,怎麽還不趕快進入正題啊?”

沐浴着宗主與衆長老以及兩位師兄揶揄的眼神,水含碧感覺自己都快熟了,偏偏那個富二代還不識相的一個勁的嚷嚷:“弦首和奇首就在這裏,小娘子為何還不坦誠心意?我明白了,小娘子一定是害羞了,沒關系,本公子代你說!”

今天這關過不了,師尊肯定是不願放她走了。水含碧當機立斷,閉上眼睛咬牙切齒道:“大師兄,二師兄,璇玑對您二位是仰、慕、已、久!不知哪位師兄有空,可以跟師妹探讨一下雙、修、之、法!”

“師妹?師兄?難道你是淑機長老?”富二代傻了眼,還沒等他理出個頭緒來,水含碧已然承受不住衆前輩眼底那排山倒海的八卦之光,崩潰的奪路而逃。饒是她的輕功在十一道主中排得上前五,打修道以來,她的化光速度還是頭一回那麽快過。

隔天,淑機長老甫一出關便向宗主申請與六弦之首、四奇之冠之一雙修的消息飛遍了玄宗,水含碧按捺住自殺以證清白的沖動,又深悔當日沒有殺富二代滅口。幸好蒼與赭杉軍很快出面辟謠,總算把這謠言給壓了下去。此刻驟然回憶起這樁囧事,水含碧再次克制住掐死自己的沖動,強作無事的向赤文笑了笑:“最近新學了首曲子,為了慶祝你終于長高,我彈給你聽吧!”

大抵是出身的原因,赤文打小最大的願望就是成長為一名英勇無敵的戰士,對文事一概不感興趣。若不是幼時老夫子的那番笑罵,恐怕早就長成了一個一言不合拳頭解決的赳赳武夫了。但饒是老夫子千般精明萬般點撥,也沒能讓這熊孩子對音樂燃起哪怕一絲半點的興趣。老夫子彈《高山流水》他打盹,老夫子彈《鷗鷺忘機》他磨牙,老夫子彈《平沙落雁》他呼嚕聲比琴聲還響。氣得老夫子直接揮着戒尺把這塊朽木攆出了課堂。

理所當然的,面對水含碧的箜篌,赤文的表現也沒能超出如上三種。水含碧不是老夫子,才不苛求要一個音癡練出個子醜寅卯來,她直接将箜篌化作了折騰赤文的手段——不讓紮小辮子,彈!亂打架受了傷,彈!板着臉充長輩,彈!整得赤文睡裏夢裏是十分銷魂。

一聽她又要彈箜篌,赤文秀氣卻冷凝的小臉上頓時閃過一絲苦惱。水含碧捂嘴笑了幾聲,化出落蕊輕弦,撥了幾下:“這首曲子還有一個故事呢。相傳一位漁翁早起到渡口撐船,看到一名白首狂夫,披發提着酒壺,沖入亂流就要徒步渡河。他的妻子追在後面,沒有來得及阻止,便眼睜睜看到丈夫堕河而死,傷心欲絕之下援箜篌而歌,歌罷也投河而死了。”

指尖一凝,粉白黛綠的昙花盛放凋謝,绮麗凄迷的弦音便在這枯榮生滅之間幽幽沉落,水含碧垂目斂容而唱:“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曲罷,她擡起眼,驚訝的看到赤文終于有了打盹磨牙打呼嚕之外的第四種反應——他沉思片刻,忽然問:“那白發狂夫為何赴亂流争渡而死?”

水含碧倒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思忖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想來每個人都有他們無法放卻的堅持,才會萬死而不悔吧。”

“吾喜歡這首曲子,何名?”赤文問。

水含碧笑了笑:“《箜篌引》。”

“《箜篌引》,”赤文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吾記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箜篌引的典故多數人應該都聽過,現附原文如下:

《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裏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聲甚凄怆,曲終亦投河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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