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昙花一笑

赤文是真的長大了。

水含碧不止一次的感慨道。

開始學會臭美不再穿着他那一身怎麽看怎麽非主流的皮草裝而是改穿厚重的長衣華袍了,開始學會梳頭發不再散着一頭順直的褐發任她滿懷“荼毒”之心的紮小辮了,開始越長越高起先只是和她持平後來便高出一個腦袋尖了,開始喜歡聽她彈箜篌而不是如小時候那般一臉欠扁的無趣之色了,最重要的是越來越惜字如金了。

他開始有了心事。而有了自己的心事,通常是一個少年開始走向成熟的标志。

“身為講經堂堂主,整天面對數千道子,很煩?”一日相聚時,赤文翻烤着架在樹枝上的野兔,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水含碧托着下巴,笑眯眯的盯着漸漸散發出誘人香氣的野兔。雖然跟随大潮流當了道士,但出了玄宗,她從來都沒有身為道姑的自覺。事實上,就是身在玄宗,她也沒有多少玄宗長老的自覺:“還好,粗活累活都讓十位師兄師姐幹了,我做的是閑職。他們為玄宗沖鋒陷陣挑大梁,我躲在後面給他們培養沖鋒陷陣的追随者,不是正好嗎?”

赤文動作一頓:“粗活累活是指……”

“就是執掌分壇統領手下管理總壇什麽的。”水含碧答。管理總壇的六弦之首蒼、執掌各地分壇的四奇、統領手下的五弦紛紛躺槍。與一出世即被收入玄宗的六弦四奇相比,半路出家的她從來都沒有幾分正統的向道之心,畢竟她的初衷只是要在如虎似狼的宗族手裏保住家業不被侵吞而已。自然,在原始目标達成之後,就不能指望她有多積極進取了。

“……”赤文默然。水含碧最見不得他的這種沒嘴葫蘆樣兒,當下橫了他一眼:“怎麽又啞巴了?”

赤文終于開口,眉間沉沉,有些心事的樣子:“前段時間,伯父撥給吾一支部屬。”

水含碧愣了愣,想起幼時的玩笑話,頓時笑出了聲:“呵,你到底還是因為一塊拴馬的石柱子賣身給你伯父幹粗活了。”

“自己烤肉!”赤文作勢要扔掉串着兔肉的樹枝。

“好啦好啦,別炸毛啊,我不笑你就是了。”如果說拜入玄宗後水含碧的綜合素質得到了長足的提升,那麽廚藝絕對是永遠拉低她總體水平的一項,“道士們整天吃素,師尊和長老們整天喝茶,我在玄宗裏常年連點肉渣都見不到,饞得眼睛都快藍了,你忍心讓我吃這苦嗎?”

“你可以退出玄宗。”赤文嘴裏說得狠,手上卻又繼續烤了起來。他穿着一身墨色廣袖的袍子,稍稍一動寬大的袖子便滑了下來,以至于他不得不隔一會兒就伸手把袖子挽上去,“吾沒答應。”

水含碧自然而然的忽略了第一句話,而将注意力集中到第二句上。別人她還不敢保證,赤文有多想要變強好被族人認可她卻是一清二楚的:“為什麽拒絕?你伯父能夠放心讓你統軍,不是認可你的實力了嗎?”

“吾實力仍有不足。”赤文頓了頓,又道,“領軍之将的戒律嚴苛,除非任務,不得與外界接觸。”

水含碧誠心誠意道:“真是難為你了。嗯,”她想了想,提議道,“難得你從你那排外得要命的族裏溜出來,我也下山了,不放開痛快的玩一趟實在可惜——吃完之後我們去集市上逛逛吧。你這身衣裳我看着就不喜歡,幹脆重新買一套好了。”

赤文不置可否的将烤好的兔肉包在荷葉裏遞了過來,水含碧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不樂意,當下邊啃肉邊另出主意:“本家傳信說今年的很得了些上好的衣料,嗯,橫豎我好些年沒做過針黹了,幹脆讓他們送了來,我給你縫——越性四季衣裳都做一套出來,你覺得怎麽樣?有什麽話直說,老看着我做什麽?”

“糊臉上了。”赤文道,伸手就擦掉她臉上的一點油膩。水含碧隐約覺得有點奇怪,卻又想不出哪裏奇怪,看他也不像反對的樣子,便接着問道:“你喜歡什麽顏色的?再不說話我就按着自己的意思來了。”

“随你。”赤文悶聲道。

水含碧點點頭:“我也好些年沒下山,也不知道時新的衣衫樣式是什麽,所以幹脆還是先去集市上逛逛,看好了樣式再做。”她取出帕子抹了抹嘴,又擦了手,“我吃完了,走吧。”

赤文一聽逛街便覺得頭皮發麻,聽水含碧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逛街上,當下充耳不聞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無奈水含碧無視他的意見慣了,當下二話不說就吊起他的胳膊肘:“哎,愣着做什麽?大不了回來彈箜篌給你聽好了,走啦走啦走啦!”

“又拖胳膊。”少年悶聲抱怨了一句,到底還是身不由己的跟着一起走了。

如果說一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會有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煩惱,那麽被水含碧拉着逛街一定能被列入“成長的煩惱之赤文篇”的前三甲。在男性看來,女性逛街是很煩的,你簡直想象不出她哪來那麽多的體力和耐性以及喋喋不休的言辭,在每個店鋪中以最精明的捕快的眼光逡巡,結果往往還一件也不買。然而對赤文而言,以上還不是大問題,因為他這個人什麽都不缺,就是不缺耐心。

他的煩惱集中在年齡。起初是“小姑娘給你弟弟買根糖葫蘆吧”,後來是“小娘子給你弟弟買把小木劍耍耍?”再是“哎呀小娘子看不出來啊,生得這麽年輕秀氣,兒子都這麽大了!”最讓他崩潰的是某年一位賣絹花的大娘,她熱情的說:“小娘子,給你女兒買朵花兒戴吧,難得小姑娘小小年紀就長得這麽标致,不好好打扮可惜了!”

水含碧絕倒,雖然她身為一名樣貌上二八芳齡的女性總是被認成赤文的娘略有郁悶,但看着赤文那貌似冷峻實則快要咬人的樣子,實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大娘,這絹花怎麽賣?”

“水含碧……”男孩的聲音壓得很低很危險,但因為年紀小而聲線極清透明脆,聽來不僅沒有半點威脅之一,反而更像小姑娘撒嬌了。

大娘熱情道:“兩支五文錢。”

“我買四支。”水含碧立刻拍板。

“水含碧!”被忽略成空氣的男孩終于怒了。水含碧一臉慈愛的摸了摸他的腦袋:“你急什麽?我買來自己戴還不成麽。”又向大娘道,“舍弟脾氣不好,見笑啦。”

時光似長矢追日,凡世間早不知換了幾輪人世,同樣賣絹花飾物的店鋪,店主自然已經不是幾百年前的那位熱情的大娘了。然而赤文有心理陰影,一看見店門內熟悉的絹花就生生頓住腳步,下意識的準備掉頭。水含碧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低聲取笑道:“不進去買朵絹花戴麽?”

赤文瞪了她一眼,兩人正僵持間,便聽到店主笑道:“這位公子都進來了,不給自家小娘子買件首飾就要走?”

剎那間,水含碧感覺自己似乎被師尊召喚出來的九天玄雷給狠狠來了一記。眼見得赤文前一刻還寫着滿滿的不甘願的臉上忽然融出一點愉悅的笑意,錯過她就飄到店主面前:“有什麽樣式推薦?”

“這才對嘛,娘子是娶來疼的,何況這麽天仙般的娘子,更要好好打扮才行嘛!”店主大樂。自打赤文的衣着品味被水含碧狠狠嫌棄了一把之後,在族裏怎麽穿她是管不着,至少來見她時的衣物都是她親手包辦的。料子是水家供來的絕好的缂絲水鍛,裁剪刺繡更是水含碧親力親為,她是“水繡”技法的嫡傳傳人,做出來的刺繡放出去件件都是有市無價的藝術品。再加上赤金鑲黑曜石的頭冠,又是比容顏絕好的女子還要秀豔三分的相貌,渾身上下簡直洋溢着“肥羊”與“土豪”的氣息,不狠狠宰一把簡直對不起店主的職業道德。

眼見得樂得一颠一颠的店主拿來一堆五顏六色的首飾往赤文眼前湊,水含碧一時恨不得趕快挖個地洞鑽進去。

赤文最終挑中了一枝碧玉昙花的簪子,大刀金馬的踱步過來,手一擡就預備往她的發髻上戴。被水含碧旋身躲開,順勢瞪了一眼,低聲道:“得寸進尺!”

“報仇雪恥。”赤文晃了晃手裏的簪子,“自己戴,還是吾給你戴?”

水含碧張口結舌,有心哪一樣都不選,誰知目光亂飛之際望見一旁店主一臉揶揄的注視,臉忽然紅了。就這一愣間,赤文已然将簪子簪到了她鬓邊的雪色昙花之旁,素白青碧兩相映,娉婷婵娟之極。

“我簡直不想再看到你。”出了店門,水含碧尋思了半天,連耳根都憋紅了,就擠出來這麽一句。身側的赤文一直沉默,終于沉默到她忍不住瞪過去之前開了口:“真的麽?”語氣乍一聽平常,細細追究,竟有股患得患失的忐忑味道。

不知怎地,水含碧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赧,比被師尊的目光威逼着向兩位師兄表白、比被店主錯認成赤文的娘子時的羞惱還要來得濃,來得清,來得暖澀與靜谧。

“我開玩笑的。”她低聲道,猶豫了一下,側過頭向赤文徐徐一笑,那笑容極明秀,其清淨芳潔,恍若九天碧霄的昙雲香華。赤文微低了頭看她,褐瞳隐有癡怔之色,半晌低聲一笑:“‘昙花一笑,只為韋陀’,原來是真的。”

歲月靜好。

那時的兩人都覺得,如果能一直如此過下去,大約是很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個年齡差引發的悲劇……

“昙花一笑”其實應該是“昙花一現”,輸入法打成了前者,竟然意外的覺得不錯,就保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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