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雨如晦
再後來,他們見過多少面、寫過多少封信,水含碧沒有數過,也記不清,但她清楚的記着赤文最後一封信的內容。即使是重傷被封印,昏昏沉沉之際,也依然清晰的聽到那天的雨聲。
接到信的那天,玄宗總壇封雲山被罩在一場罕見的大雨裏,水含碧呆在議事廳外,望着檐外彌天遮地的陰雨,聽着裏面偶爾傳出的只字片語,素來明媚的心境染上了淡淡的愁雲。
天象異變,魔雲猖盛。
名為異度魔界的神秘組織與玄宗交戰已逾兩百年,水含碧擔任講經堂堂主之初,便時常聽說魔界與玄宗在某地交戰,雙方互有勝負的消息。但她不問世事一心只在講經,戰事是由宗主長老和六弦四奇頭疼的。于她,那些沉重的消息便如過耳清風,展眼便被忘在腦後。
可如今魔氣猖獗,竟然引起天地靈氣變化,使得封雲山風雨大作,這樣不祥的預兆,縱使是遠避戰亂如她,也不由得不警覺起來。
赤文的飛書就是這個時候沖破風雨而至,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族中有變,速來藏燎原。”
難道赤文的家鄉也遭遇魔界侵略了?
水含碧面色大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藏燎原,一路上又驚又怕,深恐迎接自己的會是赤文的屍體。
一路上四處淫雨大作,藏燎原上更是河流泛濫,放眼望去幾乎成了一片汪洋澤國。赤文站在一座木筏上,并沒有像往日見她時一副地道的貴胄公子的打扮,而是披散着一頭褐色攙墨的長發,獸皮甲胄,玄墨戰袍,黑色大氅被雨水濕透。水含碧落在木筏上,真氣一揮撐起一道擋雨的結界,順帶蒸幹他濕透的衣物,急切道:“到底出什麽事了,是不是魔界……”
赤文打斷了她的話:“含碧,你有沒有想過成親?”
“啊——啊?”水含碧心一跳,她只覺得這一跳跳得甚有嫌疑,便以鎮定卻實則有些語無倫次的語氣道,“你你……你不是說你族裏有變故麽?怎麽突然想到這麽離奇的話題了?”
赤文先前也不知道在大雨裏等了多久,霜白的臉泛着冷極的淡青,聞言緊盯向她的眼睛,鄭重道:“伯父告訴吾,喜歡的就必須立即牢牢抓住,一旦錯過,後悔不及。”
說這話時,伯父眼神隐隐約約的瞥向了赤文母親的方向,他裝作沒看見。對長輩之間那些混亂的八卦,赤文從來不予置評,只是開始認真的思考這句話的可行性。然而眼見伯父只身擋下那驚天一擊而墜入斷崖,他終于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直接把這句話照搬來,砸了水含碧一個暈頭轉向。
“這兩者之間有關系嗎?”水含碧簡直不敢看赤文現在的表情,匆忙間想要抓回原來的話題,“你族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有沒有我可以幫上忙的?”
“有。”少年特有的琉璃質的嗓音響起,“含碧,下次見面,嫁給吾。”
“啊?!”
自水含碧下決心入玄宗時,便将“水含碧”抛在了過往之中,而選擇了“碧水寒”的身份。這麽多年過去,連早不知換了多少代的水家子孫恭恭敬敬的供奉的牌位上寫的都成了“璇玑仙姑”,“水含碧”這個名字實在是沒有幾個人記得了。只有赤文不知為何總喜歡叫她水含碧,近來更成了越發親近的含碧,似乎那名字對他而言有着特殊的意義,又似乎在提醒着什麽、挽留着什麽。
心又是重重的一跳,水含碧終于沒忍住看向他。少年早不是記憶深處比女孩子還要漂亮的小團子了。清光璀璨的褐瞳拉得狹長,眼尾斜飛,勾出一帶明粹的朱紅,長眉入鬓,身形單薄卻不單弱,像一只皮毛豔麗的兇獸,乍一看是纖細眩美,實則潛藏着凜冽的力量感。他依舊是漂亮得雌雄莫辯,卻已經漸漸有了大好兒郎的剛硬英氣。
見她不答,赤文追問:“你的答案?”時局至此,他已不期望彼此有什麽結局,只是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答案……”水含碧擡眼看天,“今天天氣真是好。”
“好?”赤文看也不看周圍正飄的大雨,只是緊盯着她。
水含碧“嗨”了一聲,張口結舌了半晌,終于憋出一句:“你族裏的事,真不用我幫忙?”
“別再顧左右而言他!”赤文忽然低聲喝道。水含碧咬了咬唇,明幽的眼眸一點點沉澱了鄭重之色。赤文的族裏一定是出了極大的變故,才會如此舉止失常,答應了他,自己無疑要徹底與過去自在清淨的生活告別了。然而,這是問題嗎?問題在于她好歹身上還挂着個淑機長老的名號,若是與同道合籍雙修還罷了,偏偏是嫁人。在這麽敏感的時局關頭,不跟師尊說一聲就擅自決定還俗嫁人,不好吧……
“答案……還是下次見面——不,三天後我們在此見面,那時我再告訴你答案吧。”水含碧輕聲道,擡手将赤文擋在眼前的濕發撥開,“真沒什麽要我幫忙的話,我先走了。”
一道電蛇橫亘烏雲天幕,天地一色驚白,映亮了赤文眼底的失望,以及那失望沉澱之後徹骨的寂寥痛色。
水含碧在議事堂外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沒打定主意進還是不進。
進去的話……玄宗宗主與苦境萬聖岩的聖尊者及其座下兩位高徒聚于一堂,很明顯是有要事相商,自己貿貿然的沖進去說自己想還俗,不是找揍嗎?不進去的話,以近來玄宗宗主越來越飄渺莫測的行蹤來看,下一次想要逮到他不定還是十年半載之後,還不了俗,可怎麽給赤文答複?
正猶豫間,便聽到玄宗宗主在門內叫道:“璇玑,吾正有事找汝,進來吧。”
水含碧愣了下,推門進去:“師尊,璇玑有事禀報。”
“且住,”玄宗宗主打斷她的話,“吾正有一事,非你不可。”
“師尊請講。”
玄宗宗主長嘆一聲,望向她的眼底隐有不忍之色。這個徒兒從來不是殺伐果斷的材料,入門以來也一直從事文職,與魔界周旋的事務都由六弦四奇分擔了去,沒有半點上陣殺敵的經驗。即使因為對經義的研究而修到了距離先天只差一步之遙的境界,且輕功上的造詣頗為可觀,其實際戰鬥力也僅比六弦裏戰力倒數第三的黃商子強一些——道理很簡單,哪裏有拿書房裏名貴珍珑的瓷器去降妖除魔的?妖魔能不能降服還是一說,至少這瓷器是只有粉身碎骨一個下場。要不是卦象顯示這件事非她不可,他是真不忍心将不知世事愁苦的幼徒送去烽火裏去:“異度魔界與道境大戰近百年,玄宗損失慘重。吾夜觀星象,發覺決戰在即,此戰若敗,不僅玄宗覆滅,而且整個道境都将淪于邪魔鐵蹄之下,屆時四境都将面臨滅頂之災。”
“吾已與聖尊者商議,傾玄宗與聖域全部之力,畢其功于一役,徹底封印魔界。璇玑,為師需要你全力相助。”
聽着玄宗宗主講着他的計劃,水含碧的笑容一點一點的淡了下去,最後化作滿面的愧怍與沉重,她向玄宗宗主重重一拜:“請師尊寬心,為護道境,為護玄宗,璇玑萬死不辭!”
“還沒到最後關頭,別烏鴉嘴,仔細敗了好運氣。”玄宗宗主大而化之的一拂袖,“對了,璇玑你剛剛準備說什麽來着?”
“沒什麽,”水含碧幹巴巴的笑了一下,“被師尊一問我都忘記了。唉,既然這麽随便就能忘了,可見也不是什麽大事吧?”她面上繃着笑容,一顆心卻幽幽的直往下沉。
一遍又一遍,在焦躁的撕掉無數半成品之後,回到屋裏的水含碧終于寫好了信。她熟練的将信紙封入信封,又将多年前赤文贈給自己的傳信符貼在信封上,正欲發出,猶豫了一下,又将信塞進了懷裏。
答案,下次見面再說麽?下次……還能有機會見面嗎?
作者有話要說: 可以的話,這一章其實該叫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