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鴻溝
琉璃仙境中多了兩名訪客,清逸脫俗的白衣女修抱着半身染血的素衣女修:“玄宗三弦道心赤雲染,攜師妹璇玑碧水寒,求見藥師慕少艾。”
慕少艾反複瞄了兩人幾個來回,他素愛欣賞美人,眼前兩名女子也确是貨真價實的美人,只是一來其中一個傷勢沉重,二來女兒家名節要緊,故而也不好放肆欣賞,只多看了幾眼,才戀戀不舍的将人讓了進去。
“璇玑的傷情很眼熟啊,是那名叫赦生童子的魔物傷的?不過看傷口的情況,拖了少說有兩百年了吧?”仔細檢查過傷勢,慕少艾邊寫藥方邊笑眯眯的道。
赤雲染道:“魔界先鋒赦生童子正是道魔決戰中璇玑負責牽制的人選。她功體和臨戰經驗不及赦生童子,當時便受了重傷,之後封印開啓空間停止,便一直留在重傷的狀态。直到吞佛童子解封異度魔界,封雲山也一同解封,她撐着一口氣脫出後便力竭昏迷,至今未醒。”
“也不要緊,喝上幾服藥再貼點藥膏,保準半月下來連疤都不會留。”慕少艾道,“不過,身體長期受魔氣侵蝕,恐怕得多花些時間才能恢複元氣。”
赤雲染肅然點頭:“藥師說的正是。當日璇玑與赦生童子一戰,雖然落敗,卻也扣下了他的兵刃。說來也巧,若不是狼煙戟落在了璇玑手裏,魔器自我守護的意識結成結界保護四周,她力竭昏迷,根本無法在封印開啓的天變地動裏存身。只是因此受魔氣侵體兩百載,也是禍福參半。”
“應該說吉人自有天相吧。”慕少艾道,“兩位在适應苦境氣壓之前無法自由動用功體是吧?我會帶你們保密。屈世途已經收拾好了客房,這邊請。”
赤雲染重新抱起水含碧,後者的懷裏忽然掉出一封被血浸了大半的信,背面貼着一張陳舊的傳信符,被保存得十分完好,只有泛黃的紙質才能看出歲月的痕跡。赤雲染安置好水含碧才撕開了信封,裏面是兩張信紙,一幅絲帕,上面還凝着點點血跡。
赤文:
見字如晤。
這應該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璇玑的身份給你寫信。藏燎原之約,原諒我或許不能赴約。
入玄宗六百年來,我一直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了後來安寧适意的生活,可現在想來,若無師尊與衆位師兄師姐為我遮風擋雨,我早已在戰場上疲于奔命多年。玄宗于我有再造之恩,現在則是我履行身為玄宗一員的責任的時候。百年之前,異度魔界掀起了侵略道境的戰争,沒有人知道這群惡魔是從何而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再不拼力與之一戰,整個道境将會徹底淪陷于魔火之下。為了我的故鄉月華之鄉,你的故鄉藏燎原,以及整個道境的安危,璇玑已有必死之覺悟。我知道,你會支持我。
父親去世時母親還年輕,有很多人勸她改嫁,她卻說,女人的一輩子只有那麽一個人,可以不偏不倚的填補心底缺了的那一部分,這一過程可能會很久,有可能只是一剎那,可歸根結底,人選只可能是那一個。昙花一笑,只為韋陀。你問我的問題,很遺憾不能親口回答你,不過接到這封信時你要還是不明白我的答案,我想也沒必要說了。
一方繡帕留作紀念,我會努力活着回來。
璇玑
赤雲染讀罷,再看那絲帕,雪白的底子上繡着一朵碧葉白蕊的昙花,素潔清豔,旁邊一只銀狼做嗅花之态,那狼繡得委實生動,尤其是那雙褐色含着血暈的獸瞳竟是仿若活着的一般,凝着說不出的凜冽野氣與危險。她正自沉吟,忽然聽有人開口:“燒了。”她驚喜看去,果然水含碧已經醒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信,重複道,“師姐,全燒了。”
“這些,怎麽從未聽你提起過?”赤雲染拿着信和絲帕,眉頭微皺。道家崇尚順天應命,陰陽和合也是天道之一,是以合籍雙修的道侶并不少,直接還俗嫁人的也不鮮見。水含碧貌美,在玄宗時便有不少追求者,卻沒想到她竟然不聲不響的在玄宗外有了愛人。
“那也不重要了,人都不在了,師姐,我現在動不了,你幫我燒了吧。”水含碧低垂着眼,輕聲說。
赤雲染一想也是,當日道魔大戰裏,月華之鄉與藏燎原幾乎被魔界連根拔起,那名叫赤文的男子能不能活下來已是未知數。縱能活下來,道境被封印兩百年,正常人也早就老死了,難怪師妹如此頹唐。未免觸目傷情,這些舊物也确實是燒了為妙。
赤雲染随手引了道火燒掉東西,便聽見屋外屈世途道:“赤雲染有空嗎?藥師有請。”赤雲染揮去地上的灰燼:“何事?”
屈世途道:“唉,藥師外出撞到遛狗的赦生童子,跑到差點沒氣才跑回來,想請師太過去交流一下情報。”
“吾随後就到。”赤雲染道。
慕少艾與屈世途等來的卻是兩個人,赤雲染扶着面色蒼白的水含碧道:“璇玑初醒,她與赦生童子交過手,聽說藥師你也遭遇此魔,想來了解一番。”
據慕少艾推測,赦生童子雙眼被圖騰所封,應是目不能視,但行動卻不受視力所限制,應是與座下的狼獸有關。水含碧默默點頭,柔聲補充:“赦生童子并非天生盲者,行動自然無法像天生盲者那般輕松自如。如果藥師的推斷不錯,那麽他一定借用某種方法與雷狼獸共享視覺。另外據玄宗秘典記載,他雙目上的咒封應是一種殘忍的密教法術,以封印自身眼、口為代價,殺害僧人,以其業力助自身修行突破極限,封印越到最後,功體越削弱,而除大德高僧外餘者皆不可殺,是為‘殺僧取業’。”早在知道自己負責牽制的對象是魔界殺将赦生童子時,她曾針對此魔展開研究,只是那時未曾想到對方竟是自己自幼相識的赤文。
“殺僧取業,好殘忍的手段!”慕少艾道。赤雲染道:“昔日玄宗一戰,赦生童子一将屠殺聖域僧人數百,其兇性殘酷,令人不忍卒睹。好在殺僧取業的限制使他無法殺戮除佛者之外的人,對上他,其他人的危險反而小些。”
水含碧若有若無的苦笑:“這也是璇玑當日能保住一命的理由啊。”
“原來如此,”屈世途嘆道,“難怪迄今為止他未曾殺過除佛者之外的一人,只可惜聖域的費思量、四方僧兩位高僧,竟在魔威下死無全屍。”
水含碧聞言只覺眼前一花,下意識的緊緊閉眼,神情痛苦,赤雲染見狀:“你可是累到了?”
水含碧默默捂住腹部的傷口,搖了搖頭,向慕少艾道:“赦生童子非是輕言放棄的魔物,最近還請藥師不要外出。”
慕少艾笑道:“我老人家倒是想安安靜靜的賦閑在家,可惜外頭魔火肆虐烏煙瘴氣,我哪裏呆得住啊?”其正氣凜然又自在倜傥之狀,無愧于苦境正道領導者的身份,任誰一見也會心生敬意。
水含碧終于下了決心,彈給他一只素底繡昙花的錦囊:“對付赦生童子,我也沒有更好的方法,只有這只錦囊相贈,內中封有一道符咒。如遇赦生童子,便以這道符攻擊他。”
“然後就可以重傷他了?”慕少艾眼睛一亮。水含碧微微一笑,直到此時,赤雲染才從她的臉上看出一抹昔日的殊秀風采:“然後,藥師就可以趁着他暫時被定住的一彈指時間逃命了。”
慕少艾笑了兩聲:“璇玑真是修道者中難得的幽默之人,十分考驗老人家的心髒承受能力啊。”
過一時劍子仙跡又到了,水含碧聽着正道開會商讨除魔之時,漸漸有些精神不濟,被赤雲染扶回了客房。
“普通的驅魔符,對赦生童子這樣級別的魔物,怕是無效。”察覺周圍無人後,赤雲染方說出了她的擔心。水含碧搖頭:“師姐,璇玑有自己的道理。”
赤雲染坐在她對面,神情凝重:“自醒來後你一直心事重重,不能對我說嗎?”
水含碧一震,有些晃神的望向窗外,半晌道:“師姐,你說,愛上一個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是甜蜜還是痛苦?”
赤雲染見她又想起了那名叫赤文的男子,不由皺了皺秀氣的柳眉:“‘衆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着萬物,既着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這是你我入門之初便熟讀的經文啊。”
“這是師姐的回答嗎?”水含碧收回目光。
“自然。”赤雲染铿然答道,目光沉靜。
水含碧低頭,無聲的笑了笑,低聲說了一句話。
後來,當赤雲染接住跌入自己懷中的藺無雙,顫抖的看着他冠玉般的面容被鮮血浸透,腦海中曾掠過水含碧這日的話。
“那可能……是師姐從未愛過。”
她抱住死不瞑目的道者,失聲痛哭。
作者有話要說: 赤雲染說的那段取自《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用在這裏的大意是愛即妄心,一念生而諸般煩惱苦楚來,永遠不得大道。所以……我們約莫可以明白,藺無雙為什麽知道練峨眉根本不可能接受他所以就沒有寧願選擇暗戀到死了。
道家是有雙修道侶,但那其實和世俗意義上的愛情不同。水妹子最初和赤文相愛,一是兩人感情太深厚水到渠成的戀愛了;一是她從始至終都算不上是真正的修道者,別人入玄宗是為修仙,她純粹是避難。當然即使是清心寡欲的修道者,感情該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千年修行毀于一旦也無可奈何,藺無雙如是,赤雲染如是。
所以的所以,當初藺無雙哪怕跟練峨眉說“我們雙修吧”問題都不會比“我愛你”嚴重。同理,水含碧被宗主調侃着向蒼和赭杉軍表白,是寧可說雙修也不能承認喜歡的。因為後者問題太重大了,是直接詛咒對方成不了仙的節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