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螣邪郎
在風光錦繡的春霖境界,雲臺山只是那無數風光錦繡的山巒中的一座,縱使放在窮山惡水的西北之地也算是名山一座,可惜生在森林之中,再根正苗紅的樹充其量也就算個五官端正而已。是以雲臺山雖景色清秀,在當地也就算個不好不壞的普通水準。
同理,雲臺山下的雲臺鎮自然也只是個普通小鎮。商團們從大都市運來質量中等的絲綢珠寶,在這裏傾銷後換取周圍村落采集的茶葉山貨,再運到城市裏去賣,集市上雖稱不上珠玑煥彩,卻也是豐足。區區之地,改朝換代順水推舟,江湖動蕩看不上這裏,百姓過得頗為安寧富庶。
可這其樂融融的市井之景,從男子的身影斜斜的出現在街口的那一刻起,今天注定要被攪合得七零八落。
青年生得極為英俊,長眉與眼梢飛揚,眸瞳燦金,發流胭紅,其姿容之豔,便似是一團撲面的恣妄野火,只覺滿目燎烈與危險,不見半點女氣。玄巾束發,着一領江湖人常穿的黑色便服,布料普通,兩肩與胸前懸着條細細的銀飾,不名貴的材料,然而做工精巧,整個人不覺樸素,反而有着金裝玉裹的王孫貴胄也無法比拟的渾然天成的貴氣。
總有那麽一類人,什麽事都不需去做,只是輕描淡寫的舉手投足,便讓人直覺上的退避三舍。不同的是這類人大多是自知危險而選擇了收斂鋒芒,剩下的則是自知危險而放任這種危險。
很顯然,青年便是後者。明明放在哪裏都該是投果盈車的人物,偏偏所經之處男女老幼哪怕是最愛花癡美男子的少女們都忍不住屏息噤聲,恨不能讓自己變成透明人,馬上躲出青年殺機四伏的視線——所幸青年的注意力根本就不放在他們身上,而是停在了一個賣花的老者面前。
他這一停,那本來看見這危險人物接近已經努力裝作自己不存在的老者臉色頓時白了,老人家心善,以為碰上了找茬的,當下抖抖索索的推了把還在挑花的客人一把,努力想把這慘遭殃及的池魚送出危險場所:“小哥,這生意我不做了,你快走吧。”
少年眼睛上罩着一條花紋怪異的布帶,顯然是個盲人,被老者推了一下也不驚訝,而是我行我素的挑好了一盆花端着,摸出一塊碎銀子放在地上。
老者的聲音已經開始發抖:“這些錢找不開,花就當老頭子送你了,快些走吧!”
“有人願意做冤大頭就乖乖的收着,哪來那麽多廢話!”青年突然開口,語氣談不上陰陽怪氣,但也以身作則的诠釋了“找茬”二字。就在老者整個人都抖得跟篩糠一般的時候,他話鋒一轉,卻是向着抱着花緩緩站起來正準備轉身離開的少年道,“小鬼,這麽多年不見,你我兄弟第一次重聚,連個招呼不打就走……”邪妄的金瞳中殺機一閃,“不覺得很沒禮貌嗎?”
少年腳步一頓,不知怎地,老者忽然覺得這個面目平凡的孩子給人的感覺忽然同旁邊的青年一般可怕。可少年的遲疑只有一瞬,接着便腳步穩健的向前踏去,留給兩人一個倔強的背影。青年終于不再忍耐,目光一厲,喝道:“赦生童子!”
“被宿敵迷得失了心魂,忘了戒律,忘了家國大義,背棄族人背棄魔界躲到了這裏消磨意志,你倒真是出息了!”
雲臺鎮再偏安一隅,也不至于真的就與世隔絕,西北之地突然多了個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異度魔界的事廣大人民群衆還是有所耳聞的,甫一現世便令中原群俠頭痛不已的三道守關者的事跡一度也是坊間的熱門話題。這盲眼少年出現在雲臺山已有近一年了,一副山裏人的打扮,以目盲之身而行走如飛的能力确實頗為特異,然而除了這以外,買東西用手語讨價還價的有模有樣,哪家老人挑水搬東西時還會順手幫一把,誰的荷包前腳被摸後腳那小賊就被他揪還到失主跟前。久而久之,鎮民們也就習慣了他隔三差五的出現,買一些日用品就走,不僅不覺得他怪異,反而覺得小夥子人挺不錯。
誰能想到,這個被認為“人挺不錯”的少年,竟然是傳說中那個殺人喂狼的惡魔赦生童子?
老者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哆哆嗦嗦的擡起頭,卻發現讓自己如此狼狽的兩個始作俑者已經不見了——于是吓得險些壽終正寝。
數十裏外的山林中,螣邪郎擋住了去路:“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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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生童子的速度向來是弱項,雷狼獸不在身邊,被同輩中身法第一的螣邪郎擋住自然是天經地義,所以被截也被截得無愧于心,當下坦坦蕩蕩的憑感覺尋了塊平坦的石頭一坐,花盆往一邊一擱,從口袋裏尋出兩瓶酒,扔了一瓶給螣邪郎,徑自打開手中的酒瓶飲了起來。
自家小弟頭一回主動請自己喝酒,卻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螣邪郎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氣憤,一時五內翻騰得幾乎想吐血,想罵,一看那張安靜下來極是乖巧的小臉就莫名的忘了詞兒,不罵吧,到底意難平,糾結之下撈起酒瓶就狠灌了一口。
“別見狂華被一人類小白臉勾走,賣了魔界的據點地圖,小鬼你則帶着一個玄宗的女道士私奔,跑得失了蹤影,三守道轉眼去了倆。本大爺一覺醒來,當頭就迎來這麽一條驚天‘喜訊’,當時恨不得重新縮回石封,小鬼,你知道為什麽嗎?”螣邪郎瞪向赦生童子,目光狠戾,“這是家門不幸,這是鬼族之恥!你對得起自己身上流的鬼族之血嗎!”
赦生童子表情冷淡到漠然。他明白斷層那邊的鬼族一直是螣邪郎的一塊心病,但事實上比起天縱奇才又身負純血的螣邪郎,作為混血之子誕生于世,幼時在父族飽受排擠,不僅要忍受姑姑的譏笑辱罵,連侍婢都可以指指點點,最後不得不被母後接回邪族撫養,這樣的他,何時不是鬼族之恥了?
“難道沒有了尖耳,你就真的忘了自己的本分了嗎?小鬼,只是一個女人,你就能背叛魔界,背叛流落斷層的族人!”螣邪郎一見他那寫滿了不買賬的冷臉,一腔心火登時如被澆了一大鍋熱油被“蹭蹭”地往出噴,“早知如此,本大爺就不該任你隔三差五的往道境跑!不,在接你回魔界的時候就該滅了那水氏滿門!”
水氏,水氏,真是禍水!
赦生童子則想,當初一個勁的拿耳朵說事氣得他離家出走而遇到含碧,後來被兩聲“兄長”一叫就主動給逃家去道境的他打掩護的又是誰?刀口軟心,這是母後和師兄下給兄長的定義,他亦贊同。只是相同的血脈大約确是遺傳了相同的秉性,明明在意,卻故作疏離,明明關心,卻偏要冷臉相向,螣邪郎如此,赦生童子也不怎麽例外。遇上無視那惡劣臉色自說自話如水含碧的,或是心思深沉樂在其中如吞佛童子的,倒還詭異的合了拍,若是碰上彼此,硬碰硬的結果……本就算不得兄友弟恭的關系,也便漸漸地形同陌路。
這樣想着,畢竟是少年心性,赦生童子竟然也有些傷感了。感覺到鬼族身上亂七八糟的怒氣,明知按照自小的經驗,只需幾聲“兄長”便可讓他消氣,可他封印未成,已失去說話的能力了。
“吾已不是孩童,明白自己所為。”想來想去,只寫出這麽一句話。
螣邪郎怒極反笑:“明白自己所為?你當真明白?任性也當有個限度!”他咬了咬牙,“背叛者當由親近之魔親手斬斷,元禍天荒已除掉別見狂華,本大爺為何來找你,小鬼你說呢?”
赦生童子一震,魔界戒律嚴苛,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他自然不認為自己會被網開一面。早在決定和水含碧攜手退隐,他便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母後身為邪族之王專司輔助,萬不得已不會輕動,前來誅殺叛徒的自然不會是她,他本以為來的會是師兄吞佛童子,卻沒想到是螣邪郎。
螣邪郎将他微微變化的神色收入眼底:“魔君念你過往功績,即便你已身犯重罪,也願意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手刃那個女人,随我回魔界,那麽一切既往不咎。倘使你繼續執迷不悟下去……本大爺的邪剃不介意飲同族之血!小鬼,你的答案呢?”
“含碧已是吾妻。”電光掠過,森寒一如此刻狼煙戟的冷光,赦生童子執戟在手,雖是防守的架勢,卻也表明了他的回答。
刀戟交加,濺起幾星火光。沉重的力道帶出刮面的風,然而魔者身形如風,幾個輕飄飄的步法變幻便避開了鋒芒所至,刀鋒掠過,赦生童子胸口的衣衫被破開一條巨大的傷口。螣邪郎冷哼一聲:“你就憑着這不足四成的功體背叛魔界?還娶妻成家?不自量力!”
赦生童子按住衣衫的破口:“不是更利于你剪除叛逆?”
螣邪郎恨恨的望着他,金瞳深處冷光凜冽,若那目光是刀子,想來赦生童子早就被他瞪得粉身碎骨。身為血統高貴的鬼族王子,更兼魔界第一流的大将,他最痛恨的便是意志不堅的背叛之舉,眼前正是他絕不能容忍的背叛者,又偏偏是他最疼愛的小弟,如今這世上除他之外唯一還流着鬼族之血的魔。他看了半晌,忽然揚天一嘆,只覺得這輩子争勝好強建功立業之心灰了半截。
手腕一轉,只要刀鋒微微一顫便可飲血奪命的邪剃重新負于背上。
“魔君有心這次對你網開一面,本大爺又何必做這個惡人——殺一個眼不能視口不能言的廢人,很有面子麽?”看見赦生童子有些驚訝的面容,螣邪郎冷笑一聲,“下次見面便是邪剃取命之時,所以你和你那小妻子要想保命,就給本大爺滾得要多遠有多遠,這輩子都得向她娘家的三清神仙祈禱別遇上一個魔界之魔。小鬼,你可記好了!”
摞下一番狠話後,他便大踏步的走了,走得飛快,似乎連多看赦生童子一眼都唯恐污穢了眼睛。赦生童子看不見他的這番動作,只能聽見那急雨般迅疾卻暗沉的足音。本以身法輕靈見長的魔物,心緒激蕩之時落下的腳步竟是分外的沉重,聽在耳中,說不出的傷心與落寞。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
那腳步聲終于消失之後,赦生童子反而茫然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由劇裏能看出來,螣邪郎看似嚴厲,其實根本就拿他家小弟沒辦法
打吧,舍不得;罵吧,他不聽;勸吧,當耳旁風;以身作則吧,小鬼的魔生偶像是師兄……死污點,還吾小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