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魔之初

那天,赤文率領着新收的小弟們,抄了後山一只三百年修行的狗妖的窩。

水含碧趕到時,見比她先一步趕到的蕾夢娜正踩在狗妖的屍體上兇性未歇的炸毛,赤文小小的身體半身是血,卻癱着臉做無事狀給一個傷了腿的小道童按傷口,旁邊還卧着一只抖抖索索的小狗崽。

水含碧哆嗦着走過去,狠狠扇了赤文一巴掌。赤文自打生下來,水含碧就沒說過他哪怕一句重話,彈過他哪怕一根手指頭,他也知道自己這回闖了禍,本以為拼着挨兩句罵也就混過去了,卻沒想到把母親氣成了這樣。被卷入臺風尾的小道童吓得哇一聲哭了出來,被水含碧一瞪,頓時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交待了出來。

赤文還是很有頭腦的,指揮着一撥小道童誘敵、夾擊、車輪戰、援助、包抄,分工明确,一經得手說撤就撤,毫不含糊。狗妖也知道這撥熊孩子是玄宗中人,不是自己這等小妖惹得起的,本來不敢下狠手,可認命的回窩之後卻發現自家唯一的一只崽子沒了。暴走的狗妖逮誰咬誰,斷後的小道童跑得一慢就被咬上了,赤文又倒回去救。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拼起命來竟然還很是和狗妖打了十幾回合,末了魔氣爆發傷了狗妖,也順利的将搜尋主人的蕾夢娜召了過來。狼妖狗妖道行差不多,架不住蕾夢娜裝着上千年的戰鬥經驗和魔魂深處的狠戾魔性,便是尋常大妖也不足為懼,狗妖再瘋,不過幾個撲騰也便被蕾夢娜咬死了。

“為何偷走狗妖的孩子?”水含碧真正冷起臉的樣子頗為可怕。赤文縮着腦袋:“我沒有,這只小狗是自己跟着我跑出來的。”

小狗哆嗦得像寒秋的蟬聲。妖物有擇主本能,又靈智未開,懵懵懂懂的感覺到赤文身上的厚重魔氣,下意識的就跟着幼魔跑出了洞穴,哪裏知道自己這一跑,竟會斷送了父親的性命?年幼的獸隐隐約約也意識到了身邊的赤文是自己僅剩的依靠,撲騰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手,舔了舔,又哀哀的向水含碧叫了兩聲。

赤文不知怎麽眼眶有些紅了,把小狗摟在懷裏:“娘,我可以養它嗎?它也沒有爹了。”

水含碧顫了顫,硬着心腸道:“狗妖的死是你之過,你既養了它的孩子,就要負責到底,要是将來一時不喜歡就扔掉,娘定不饒你!”

赤文連連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麽,從懷裏掏出一朵小花,怯生生又讨好的笑:“娘,您看,這是狗妖窩裏的千葉碧雲昙。”

這世上的娘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一旁被吓成鹌鹑的小道童看到水含碧錯愕的神情,終于把懸起來的心揣了回去,插口道:“十五師兄跟着師父采藥時看到這狗妖的洞府裏有罕見的千葉碧雲昙,老大說淑機長老最喜歡昙花,才帶着我們過來摘的。淑機長老,看在老大一片孝心,又……又救了我的命的份上,您就別怪他了吧?”

水含碧怔住。那朵小花被赤文揣在懷裏,又經歷了一番打鬥,早就蔫巴得不成樣子,但千葉素瓣碧蕊,仍能看出本來的玲珑秀雅。

本來強作的冷硬頓時潰不成軍,她把赤文緊緊摟在懷裏,滿心都是得而複失的後怕與悸動。沒有人能體會到她看到赤文受傷時的心情,半身染血的孩子瞬間和浴血而逝的身影重疊起來,她一時連自己的存在都感覺不到了。

赦生童子為護魔君而戰死,他們的孩子為救朋友而重傷,何其相似。明明是可以離開求援的,卻偏要憑着心底那一股不知是勇是傻的剛直意氣頂上去,不自量力得讓人肅然起敬,卻又無比驚懼痛心。

赤文,你不知道娘有多欣慰你像他,又有多麽害怕你像他。

剛才她大動肝火沒能吓住赤文,眼前這近乎崩潰的愛憐卻着實将孩子吓到了。他手足無措了半晌,試探着将那朵殘破的小花簪到了母親鬓邊。蒼伯伯說過,母親以前最喜歡在鬓邊簪戴昙花的,可赤文卻從未見母親戴過,想來是沒有找到喜歡的。這千葉碧雲昙據說是很罕見名貴的品種,她會喜歡的吧?

水含碧只覺淡淡的苦澀在心底蔓延,那苦淡之後卻又分明泛着微薄的欣慰的甜。她已多年沒有哭過,不知怎地,卻被赤文這一個嬌軟的小心翼翼的動作觸動,無聲的垂淚。

赤文頓時被吓得大氣都不敢出,像大布娃娃一般一動不動的被母親抱着,瘋狂的狗妖沒讓他怕上半分,卻被母親一邊哭泣一邊緊摟着不放的詭異舉動吓了一頭一臉的汗。好容易聽到母親的啜泣聲停了,蠻以為終于可以從母親“熱情”的懷抱裏解脫出來,卻對上了母親極好看的嫣然一笑。

通常母親露出這個表情的時候,絕對有人要倒黴了。

赤文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的就要逃,被水含碧一把摁在腿上,毫不給他面子的當着目瞪口呆的小道童的面把他剝成了一只光溜溜的沒殼的熟雞蛋。

“別亂動,讓娘看看你傷到了哪兒?”水含碧一面溫柔的笑着,一面一點也不溫柔的給赤文塗着藥,故意用力将之揉得龇牙咧嘴,“這一身九頭牛都拽不回來的蠻力,真是你爹親生的。一定是因為娘欠你爹太多,才生了你這麽一個讨債的!”

赤文疼得冷汗直冒,剛才被狗妖撕裂了皮肉都沒吭一聲,這時卻躺在母親的腿上哇哇大叫:“娘,輕點兒,輕點兒!爹看着呢!娘你別欺負我,不然我就跟爹爹告狀!我還要去天邈峰,去爺爺奶奶的墳前哭去!”

水含碧頓了頓,随即更溫柔的一笑:“乖,你奶奶不喜歡愛哭的小孩,你爺爺有了你奶奶,才分不出心思來管別人呢。你爹聽娘的,讓劈樹不拆房子,讓打魚不摟兔子,讓晾衣服不砍柴。好孩子,你也要像他學!習!啊!”話音未落,下手就更重了三分。

“嗷!娘,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赤文口中的“爹”其實是一直挂在水含碧卧房裏被聚靈法陣圍着的狼煙戟,從他剛學着說話開始,水含碧便指着狼煙戟讓他叫爹。害得赤文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以為這世上所有孩子的“爹”都應該長成兵器樣,直到和其他孩子們厮混熟了,才隐隐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應該是個魔物,而且還是個和玄宗的大環境不甚協調的魔物,可管狼煙戟喊爹的習慣到底還是保留下來了。

這孩子是該好好教導了,明天忙完講經堂的事就給他開蒙。是夜,看着赤文安靜下來便格外乖巧的睡臉,想起蒼的話,兀自感到一陣陣後怕的水含碧暗暗下了決心,向牆上的狼煙戟笑了笑。

赦生,你說我們的孩子開蒙的第一課,應該學什麽呢?

将含着夜露的木槿小心的放在法陣裏的插瓶之中,水含碧出了會兒神,驀然一笑。

這麽多年了,我還記得你最初摹寫《三字經》時那不情不願的樣子。如今想來,當時之所以會那般磨磨蹭蹭,不是因為不識字,而是因為那句與你自小所受教育截然相反的“人之初,性本善”吧?

說實在的,人啊魔啊,無非都是秉天地之氣所生,哪兒有那麽多解不開的隔閡呢?只是受有心者的撥弄、後天的感染、世事的掣肘,才長出了千差萬別奇奇怪怪的模樣啊。

狼煙戟迸出一道金紅雷光,似是一個無聲的回應。

水含碧輕輕的嘆了口氣,眉間略有惆悵之意。

身為神之造物,異度魔物其實是一種極其神秘而玄妙的生命,只要魔魂尚存,能源足夠,便可起死回生——理論上。朱武将赦生的魔魂封入狼煙戟,除了紀念之意外,也給了她一個希望。為此,她特意查閱玄宗古籍,設下這可以彙聚四方靈氣和穩固神念的陣法。

大概是對她害死他的懲罰吧,兩百年來,她明明确實感覺到狼煙戟中那躍動的氣息越來越是穩厚強大,連帶着她的修為也在豐厚的靈氣中飛越了先天境界,可所謂的複生依舊只是一個缥缈的構想。

或許赦生下一刻就會複活,或許直到她壽元耗盡也無法再見他一面。但那也沒什麽,她還有赤文,赤文也會有孩子,子子孫孫延續下去,總能守到魔界狼煙再現世間的那一天。

頭天又是籌劃又是打鬥又是流血,耗了不少元氣,赤文這一覺便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發現母親已經去講經堂講經去了,而通常這個時候應該打盹的蕾夢娜卻精神抖擻的盯着牆上的狼煙戟看,尾巴筆直的晃來晃去。不知為何,赤文心底忽然也湧出一點無法言說的悸動與期待來。

丈餘之地,卻有洶湧的靈氣滂流鼓蕩,彌漫着山雨欲來的壓抑躁動。令人失明的雷光閃過,赤文透過捂着眼睛的指頭縫,忽然看到身前腳下出現了一雙靴子,厚重的獸皮,邊緣是一圈他從未見過卻同樣厚重的兇獸暗紋,鑲着朱紅的血玉。

“赤文?”過度沙啞的嗓音,像碾碎了的琉璃珍器,需要極力辨認,才能拼湊出原有的形狀。

水含碧抱着準備好的《三字經》回十步芳華,驀然間,在大門口頓住了腳步。日光正是豐美明澈的時候,袖珍的瀑布從怪峻的山石上飛瀉,胧胧水霧在昙花上凝成溢彩流光的細細珠玉,深處如斯仙境,她的表情是空白而恍惚的。如處夢幻的愣了許久,水含碧大概清醒了些,卻沒有進門,而是輕輕的繞到了房側。

透過半開的窗扉,她看見蕾夢娜窩在地上打盹,依舊是少年模樣的魔物筆挺的坐在桌邊,正手把手的教赤文在紙上寫着字。眉心圖騰豔若紅蓮獄火,蓬松的褐發直披而下,隔着煌煌陽光,泛着莽草蒼金般的瑰麗感。

“人之初,性本善。”他教赤文念道,嗓音嘶啞卻認真。

她看了半晌,擦掉眼淚,歡笑着推開門。眼淚又淌了下來,她卻再也無暇去擦,只知道一味的讓自己微笑。

“歡迎回家,赦生。”

作者有話要說: 到了這一章,本文終于完結了,過往道友求給個花花~

先說說自己的想法吧。這篇文的構想從大四的時侯就有了,那時想得是一篇十分歡樂的惡搞文,存着惡搞的心思寫了兩三個片段,發現惡搞不下去了,就擱置了半年多,直到今年才重新開始寫。原來的片段選了幾個稍微改了改就用了,大致就是六弦四奇一璇玑的那一章。另外還有吐槽赦生的失學兒自閉症童,螣大爺的缺愛的孩子,魔君的童話般純潔的心靈……不過重寫之後因為和主題不符,就删掉了。

至于重寫的靈感,來源于吧裏一位道友的話,赦生和劍子如果不是敵對立場的話,打着打着肯定會惺惺相惜的。這才想起來,哪怕是去掉那個如果,劇裏赦生打到一半的時候也已經很欣賞劍子了。

異度魔界線出現了很多精彩人物,如果不是敵對立場,真的不彼此欣賞嗎?像襲滅對蒼,九禍對一步蓮華,赭杉軍對朱武,旱魃對練峨眉……可惜一個立場注定了你死我活。水含碧的靈感由此而生,惡搞文也成了正劇。其實如果不是作者是赦寶本命的話,以俺的美學,赦生根本不會複活,水含碧無休止的等下去才比較凄美……咳咳

結局宜配林心如的《落花》聽。

寫的每一篇文都想表達一種想法,本文的大致想法就是——人魔之間,真的水火不容嗎?可人之初,魔之初,一樣是生命,又有什麽不同呢?只是受了後天觀念的影響、陰謀的操縱,才成了不能共存的局面。

本文的明線上cp的自然是赦生和女主,隐性的cp不是吞雪也不是朱簫(失望吧失望吧,想看耽美的道友們就是不讓乃們如願,俺才不承認俺萌死了就是寫不出來呢,哼!)而是朱九,奇怪的是寫着寫着竟然詭異的萌上了吞九和蒼水,擦汗,還好及時收住,才沒有神展開(冒犯弦首男神者死!)

深心希望,在戰火的瘡夷之後,還是有這麽一名素衣碧裳的女子,守候在落花深處,懷着必然的希望,等待故人的回歸。

最後那句,大概是所有狼煙們想對赦生說的,歡迎回家,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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