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契約
兩人相遇那年,顧寒十六歲,Z大計算機專業二年級。
“強迫症”與“潔癖”合體的顧寒因為忍受不了宿舍環境,決定搬出來住,與他合租的人卻臨時變了挂。顧寒不得已付了房租全款,急于找到新的房客。
廣告發出去後不久,顧寒就收到了一通電話。對方聲音溫文爾雅,聽起來還有些羞澀,是本校的一名研究生。顧寒不疑有他,便匆忙答應了,并發了一份租房協議。
對方很快給了肯定的答複。
直到江可把行李推到了他新家門口,顧寒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房客。
第一映像是麻煩。
江可有整整五大箱行李,只怕比他原先宿舍四個男生的東西加起來都多。
并且江可的五官實在是太好了,真正的眉目如畫。微微上挑的眼角寫滿了多情風采,和電話裏的聲音判若兩人。
顧寒在門口卡了一卡,倒是江可先開口問道:“請問你是顧寒同學嗎?”
“對,你是江可?”不敢相信。
對方笑眯眯地點點頭:“對呀,謝謝你把房子租給我。”
幫江可把東西都搬了進來,顧寒默默地回屋,打開電腦,在之前的租房合同中又加了一條,“不能帶女朋友回來過夜”。還特別将其摻雜在其他紛羅的款項之中,十分不顯眼。
當他把新的租房合同拿給江可簽字時,對方很明顯在寫着新條款的一頁停留了很久,最後嘴角揚起一抹暧昧的笑。手腕一轉,在合同最後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倒是字體端正。
塵埃落定,顧寒長出一口氣,向江可笑笑。
兩人的人生軌跡,在一個平凡的上午交錯。塵埃微粒漂浮在秋日的晨光中,從此向黑夜漫延。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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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顧寒做了兩人份的早餐。當江可搖搖晃晃從卧室裏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換好了外衣,準備出門了。
“早。”江可笑着和他打招呼,溫柔缱绻,似乎昨晚那些暴力的傷害從來沒有發生過。
顧寒沒有理他,甚至沒有擡頭,只是手指微微屈了一下。
直到他推開門,才和江可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你最好不要想着走。”
也不知是命令還是威脅,或者兼而有之。但江可根本沒有被吓到,語氣輕松,帶着點早起的散漫慵懶:“我一會兒就給店裏的夥計打電話,給他發一周的大假。等一切都……嗯……恢複正軌了,西點店再開張吧。”
他本來想說“等一切都過去了”,但看見顧寒的臉色,臨時換了動詞。
顧寒冷笑,江可竟然還想着回去經營他的西點店。
“等一切都恢複正軌”?
分明是江可,将他的人生帶上了一條陌生且充滿荊棘的道路。恢複正軌?不,他們兩個人都回不去了。
顧寒看着江可沒骨頭般倚靠在牆壁上的模樣,似乎透着時光又看見了曾經的狐貍精。心下一凜,冷冷反問道:“誰問你這些了?”說着,撞上了門。
現在的顧寒脾氣真不好。
江可摸了摸鼻子,心裏暗暗嘀咕。當看到餐桌上的早點時,才滿意地發現顧寒仍然是五年前的那個人,一直沒變過。
公司現在有六個項目在兩個國家三個城市正在落實。寒江現在仍然在上升期,顧寒知道,這種繁忙在短時間是沒個頭的。他昨天僅僅給自己放了一天假,今天回公司,辦公桌上的文件就已經摞了半身高了。
以前顧寒很享受這種繁忙。因為只有忙起來,有了目标,才不會感到空虛。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顧寒的性格有些獨,和他成長的經歷有關。上學時,他比普通孩子早入學一年,又連續跳了兩級,所以并沒有交到什麽朋友。家庭條件的優渥和高人一等的智商使他具有更強的掌控欲和優越感,難以對他人抱有信心與認可。雖然貴族式的良好家教讓他對公司上下所有人都彬彬有禮,員工們也都對他心悅誠服,但實際上他參與了寒江的每一個産品內測,每一分合同簽署,緊緊把握着公司經營管理的脈動。
然而,随着公司規模越來越大,他早晚需要分散權利。公司制度改革早已列在計劃之中,具體策略此時就躺在他電腦屏幕上。
或許,現在就是這個機會,何況他已無心工作。
顧寒又審閱了一遍文件,打了份腹稿,然後接通秘書內線:“麻煩叫吳經理、張經理和詹律師上來一下。”
天色将近時,最後一名部門經理離開了總裁辦公室。秘書小文主動和他打了聲招呼,笑道:“今天什麽日子呀,瞧您樂的。總裁發獎金了嗎,怎麽我沒有收到?”
部門經理眉飛色舞,哈哈一笑,只說:“小文,過兩天可能你就沒這麽忙了。”
小文玲珑心竅,笑嘻嘻道:“那就借您吉言啦。”
等部門經理走了,小文趕緊從打印機中取出剛剛打出來的熱乎乎的文件,敲了敲總裁辦公室的門:“總裁。”
“請進。”
“這是您讓我查的關于那家西點店的資料。”小文一面說,一面把文件分成兩本,“後面這一本是店老板的資料。雖然工商登記的負責人和法人都是田靜女士,但真正執行運營的是他的前夫江可先生。兩個人的資料我放在一起了,有什麽問題您随時叫我。”
“好。”顧寒點點頭,伸手拿起第二本文件。
小文看着顧寒不茍言笑的臉,猶豫一下後玩笑道:“總裁,咱們公司是要轉型做餐飲了嗎?”
顧寒擡起眼:“什麽意思?”
“您今天叫了這麽多經理和負責人過來,有人走時愁眉苦臉,有人走的喜笑顏開,不會是因為公司要轉型了吧?”一面說,小文還用眼鋒打量了一番顧寒桌子上的西點店資料。
“行了行了,”顧寒無奈道,“你想多了。”
“還有總裁……”小文還意猶未盡,語氣頗為成熟且高深,“我覺得愁眉苦臉的人不用防着,但那些春風得意的人您要小心一些。”
顧寒失笑,倒是從文件中擡起了眼:“哦,那你覺得今天誰最春風得意?”
“就比如最後走的那位厐總,笑的太得意了。我聽銷售二部的人說,他和副經理關系不好,好大喜功,業務能力卻差強人意。當時他來的時候就是關系戶,心裏不一定真裝着公司……您小心點。”
顧寒笑着聳了聳肩,擡手拿文件指了指小文的鼻尖:“你倒是個小人精,知道他是關系戶。這種人用不得也趕不走,一進公司便身居要職,業務能力全靠關系。現在公司發展這麽迅速,将來便有尾大不掉之嫌。所以你說,該怎麽辦?”
“……額。”小文認真想了想,顧寒卻沒有時間等她。
“不做事尚能藏拙。平日裏他嫌副經理擅權,我就讓他獨自施展拳腳。到時候捅了簍子,再把他撤下來,換個清閑差事養着。雖然現在疼了些,但去瘀生新……”顧寒侃侃而談,眼睛中的身材卻漸漸暗淡下去。
當初這些道理,還都是江可耳提面命教給他的。彼時的不以為意,現在的脫口而出。
資料被攥出一圈褶皺。
小文頗為崇拜地看着他。
“行了,你出去吧。”
小文走了,顧寒卻獨自發了會兒呆,才重新展開第二本資料。
原來他的前妻叫“田靜”。很普通的名字,很普通的女人。
顧寒盯着資料上女人平凡而溫婉的笑容,卻無法感到任何慶幸。田靜只用身份證和戶口本就可以在一天時間內和江可成為法定的情侶,共享財産和義務,一生糾纏不清。而他,用了七年時間,在江可決心離開的時候,竟然拿不出任何牽絆來阻止他。
就是這麽可悲。
顧寒又翻開了江可的資料,目光在看到家庭背景一欄時凝住:
“母親:江秀蘭,祖籍……xx06年01月xx日病逝于北京市xxxx醫院。”
江秀蘭,江可的母親,他記得這個女人。早年喪偶,獨自撫養江可長大,在江可身上傾注了一生的心血。
第一次見面,江秀蘭就不喜歡他。年少的顧寒眼高于頂,自然也沒有将這個縣城出身的女人放在眼裏。
他知道江可是個孝子。就連江可自己都說過:“你和我媽掉水裏?廢話,當然先救我媽。你要是浮不起來,活該喂魚……哎喲哎喲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但還是先救我媽。你有一大家子人,還有朋友。但我媽一個人拉扯我長大,就只有我一個。雖然家裏不富裕,我媽卻一直把我當寶貝一樣供着,我想出國留學就讓我出國。我懂事後常常想,以後要掙很多錢,讓我媽過上想買啥買啥的生活。是不是很俗哈哈哈……”
所以,當得知江可賣了寒江的股權套現是為了給母親做換腎手術的時候,顧寒并不恨他。只是不明白他為何不告訴自己,為何又偏偏要把股權賣給自己的敵人。
然而江秀蘭還是沒能熬過排異期,術後半年便走了。
他雖然不喜歡江秀蘭,但那并不意味着顧寒會對她的病逝無動于衷,她畢竟是江可的母親。江可當時是什麽樣的心情,該多麽難過?那時他不在他身邊,有沒有人可以開解他、幫他從悲恸中走出來?千萬不要一個人傷心……
顧寒忽然意識到,江可不是一個人。
他也沒有資格知道江可的心情。
那時江可身邊有一個恬靜的妻子,或許就像今天的江可一樣溫柔。
江可的妻子……一個大膽的念頭劃過顧寒的腦海,他匆匆翻回前一頁,查看江可結婚和離婚的時間,正是在江可母親去世的前後。
會不會,江可的離開,僅僅是為了成全孝道?
顧寒的下颚弧線因為緊張而凸顯出更加分明的棱角。
可若是如此,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也許那時的顧寒一時間不能接受江可結婚,但迷戀着江可的顧寒還可以忍受,還可以期待一切的結束和重新開始。
而不是進行遙遙無期的等待。
這樣的想法,令顧寒腦中發熱。但很快又冷卻下去,冷的像寒冬的一捧雪。
不,這又是他自作多情了。
如果真的只是為了成全孝道,為何離婚後不回來找他?
如果江可那時有一點點愛他,當他生死未蔔躺在ICU裏時,怎麽可能連看望他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如果江可當真如他想象的那麽好,又怎麽可能在公司做出背信棄義、釜底抽薪的勾當後供認不諱?
顧寒,你只是在自己騙自己。而江可,從沒有什麽逼不得已。
仿佛被注射了興奮劑,瞬間的狂喜驟然被抽走,只餘下空蕩蕩的失落和疲憊。
顧寒把個人資料緩緩放回辦公桌上,拿起西點店的調查報告。
那天顧寒問江可,這家店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其實他知道。
Déjà vu.
似曾相識。
然而江可說,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