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厮殺
11.
衛望舒本來身體初愈就有些虛弱,坐了那麽多天馬車也着實累了,眼下坐回馬車裏晃着晃着,腦海中浮現出一地屍體腐爛的場面,就有點……想吐了。
挽朱遞了顆梅子給她,眼裏滿是擔心。
衛望舒接過梅子,含在嘴裏,被那酸爽的勁兒一壓,頓時好了許多。她看着同樣瘦了也曬黑了的挽朱說:“跟我出來讓你受苦了。”
挽朱忙道:“哪裏的話……”說着眼睛也有些濕潤了。說起來是都吃了不少苦頭的,可總算找到了太子殿下了不是麽。
衛望舒撩起馬車簾子向外看去,卻是緊縮着眉頭,舒展不開。
挽朱也跟着向外望去,方才她自然也聽見了探子的話,但凡想起那群土匪,她都忍不住有些顫抖。
他們兇猛、殘忍,一如這草原上的狼。
衛望舒像是發覺了挽朱的想法了,輕聲安慰道:“草原那麽大,要想遇到那群人也不容易呢。”
挽朱笑了笑,“可不是,過了這一帶就好了呢。”
只是有土匪活動的“這一帶”,以他們最快的行進速度,也得走上半個月才能通過啊。
此後連着趕了五天的路,大家都不說話,都是想要保存體力的樣子,實則是大夥的心情都很壓抑。
這五天來他們路過了好些地方,雖說探子都帶着他們繞開了不該看的,但也遇到過一、兩撥的逃荒人群,雖然都遠遠地躲開了,不過看着那些人,也着實可憐。
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們自顧不暇,自然不想節外生枝,遇到人群都避得遠遠的,不過探子會等人群走遠後,過去打探一些消息來。草原以牧民為主,牧民群居而生,這會兒又是草木繁盛的時候,為了趕草季,牧民們少不得要遷徙的,縱然土匪們橫掃了這片地界,也還是錯過了部分牧民。
他們路上遇見了一隊牧民,正要離開這裏,也在趕路。據他們說,土匪遇到牧民,是老少通殺,一個都不會放過的,其他的牧民隊好多都這樣死絕了!僥幸沒被土匪遇到的,都打算離開這片區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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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朱聽了眼睛都紅紅的,這或許便是土匪跟官兵的區別,就是兩國打仗,也沒有百姓全殺的道理啊!
因為怕遇到土匪,從天亮到天黑,大家在馬車或者馬上都不帶停頓的,只有馬兒累極的時候才下來休息一會兒。這樣跑了七天,實在是累得夠嗆。
好在老天還算幫忙,進了蒙古境內就沒見下過雨,否則一路泥濘,只怕速度還要更慢。
這天下午天有些陰沉,眼看着要下雨,李睦弘便說找個能避風避雨的地方停下來歇着,讓馬兒也吃點草歇息一下,順便點個篝火,看能不能打到一些獵物。
這個季節的草原,野兔、野鳥什麽的還是挺多的,運氣好還能打到黃羊。如今他們已深入草原,再走兩天就能離開土匪活動的區域了,雖不敢放松,但心裏多少輕松了些,目前看來運氣還不錯不是麽。
吃了那麽久的幹糧,說真的大家都受不了。
李睦弘身邊的兩人背着弓走開了,另一個去打柴點火,挽朱則到不遠處的河邊打水過來。因為雨水豐盛,原本的小溪都成大河了。
衛望舒放了馬兒去吃草,然後從馬車上搬了個草垛下來坐着。
這是一個背風的崖壁,底下向內凹進去,雖不似山洞那般能完全擋雨,但頂上有突出的岩石,就算下雨倒也不怕淋着。
“累了吧。”李睦弘走過來,就往邊上的石頭上一坐,完全不似在京城那般講究。衛望舒有些恍惚,記得曾經的李睦弘可是挑剔到極致的人,容不下鞋面上沾一點灰的。曾經的李睦弘豐神俊朗,永遠以最完美的一面示人,哪似眼下這般不羁。
“不累。”衛望舒莞爾,這會兒還嬌滴滴的話,就不是來幫忙了,純粹變成拖累他了。
李睦弘也笑,眼神溫暖而堅毅。這半年都不到的時間裏,經歷的事情比二十年都要多,如果說原來的李睦弘是一把貴重的鑲嵌着寶石的劍,那麽現在這把劍已經磨利見血了,煞氣隐現,不再只是挂牆上用于觀賞的了。
其實這樣的李睦弘,随意束起的發,穿着藍色的粗布袍子,臉上的胡子也不是刮得十分幹淨,眼神裏分明帶着強烈的複仇的執意,卻能依舊保持平和的态度,倒是更讓衛望舒欣賞的。
“接下來的事情,你有計劃嗎?”衛望舒問道。
李睦弘伸手,将她落下的頭發撫到耳後,柔聲說:“到了你父親那邊後,你就老實呆着,不要再亂跑了。”
衛望舒愣了愣,不知怎的,也沒躲開他的手。那只手有些粗糙,是從小練武捏兵器磨出來的。
李睦弘是個優秀的儲君,于文于武都是不差的。
“嗯。”衛望舒低吟了一聲,她對李睦弘的感情,到底是有些複雜,這些年糾纏下來,真是說也說不清楚。
然後兩人就也沒說話,都靜靜地坐着了,沒有尴尬,沒有不安,反倒是有些不知名的暖意流淌其中。
衛望舒輕輕嘆了口氣,終是也不算負他了。
火堆點起來了,挽朱接了水過來煮上,過了沒多久,外出打獵的兩人竟扛了頭大獵物回來,而且十分利索地在河邊都處理幹淨了,直接拿回來灑些鹽烤了就能吃了。
本來跟在李睦弘身邊的人都是些頂尖高手,打個獵真是小意思了。除非沒給他們遇到獵物,否則絕不會空手回來。
衛望舒定睛一看,心裏一跳,脫口而出問道:“這是什麽?!”
一人回答:“狼肉。”并笑起來。
衛望舒看了眼挽朱,她正高興地幫忙一起烤肉,又看了眼李睦弘,他也面帶微笑看着狼肉,見她看向他,也回過來望着她,挑了下眉,“怎麽?”
衛望舒搖搖頭,想到那日她遇見狼群的情景,就覺得有些心驚肉跳,再看眼前的狼肉,也覺得惶恐起來。她把這種不安理解為個人不良經歷引起的負面情緒,吃個狼肉,想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吧。
肉烤好了,香氣四溢,每個人都吃了不少,挽朱還挖了蘑菇做了蘑菇湯,加入随身帶來的大米,煮成粥,對于他們這些整天吃幹糧的人來說,真是好吃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一頓飽餐後,衛望舒也放松下來,挽朱正跟一個侍衛抱怨他們剝狼皮太不小心了,否則留下做個小坎肩什麽的多好。
就在這時候,四下裏忽然聽見馬的叫聲,原本在不遠處吃草的馬兒這會兒都跑回來了。
侍衛們都很警醒,在聽見第一聲馬叫聲後立即站了起來,四下警戒。
所有人在心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千萬不要遇到土匪!千萬不要正好有土匪經過這裏被撞見!他們又不是蒙古人,只是路過的,連醬油都沒有打,真是好無辜!
來的,卻不是土匪,然而不比土匪讓他們輕松多少。
他們這一路因為害怕土匪而把關注度都放在了土匪身上,卻忘了在這片的草原上,他們的敵人并不只有土匪,還有草原狼!
牧人們都知道狼的可怕,那是他們的天敵。
李睦弘由蒙古逃往北戎的路上并沒有遇到過狼,只是聽說過,心裏沒有具體的概念,挽朱也沒有遇到過,所以也不知道。只有衛望舒遇到過狼,所以吃狼肉的時候心裏有過一點小小的觸動,但是要說對狼有多了解,除了知道它們兇殘之外,并沒有更多了,她倒不認為吃了一頭狼會引來許多狼。
只是這會兒才想起來狼是群居動物,能遇到一頭狼,就說明附近可能有狼群!但想起來也已經晚了,她站起來環顧四周的時候,就看到了草叢裏露出來的一雙雙冰冷的眼睛,瞬間冷汗就從背上滑落下來。
這種恐懼大約是生物的本能,就像狗遇到老虎會戰栗,哪怕是大狗聞到了小老虎的味道,也會暴躁不安。這不是個體之間的力量差異,而是物種之間的層次差距。
看到這樣的狼群,誰敢說心裏不發毛?第一次遇見狼而害怕的,是本能,第二次遇到狼害怕的,是認知。
衛望舒又想起了那夜的狼群,若非後來阿木爾追過來,她早就成了那群畜生的腹中之食了。面對死亡的恐懼,真是一次就夠了!但是這會兒除非長了翅膀,否則還能往哪兒逃?
李睦弘和他的侍衛們已經拔刀了,挽朱也從腰間抽出軟劍,站到了衛望舒的面前。
衛望舒深吸一口氣,緩緩蹲下,從靴子裏拔出匕首,還是那把阿木爾處得來的匕首。
李睦弘低聲對衆人道:“靠着石壁,不要讓背後受敵。你們都是跟着我經歷過出生入死的,人都不怕,還怕狼麽?”
他這話倒是鼓舞人心,但說完這些話,他卻回頭看了一眼衛望舒,那眼裏的柔軟和擔憂出賣了他,好在只是衛望舒看見了。
衛望舒回了他一個堅定的笑容。上回就她跟阿木爾兩人,還能逃出來,今日在這裏的有六人,其中四人都是頂尖高手,而她跟李睦弘兩個,少說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這樣看,局面也沒差到不可收拾。
衛望舒捏了捏匕首,輕笑道:“大家都吃飽了,活動活動也不錯。挽朱,你不是要狼皮麽,這下可有了。”
挽朱“噗嗤”一聲笑出來,對李睦弘那三個侍衛說:“你們可別真的想着要剝整張狼皮啊,為這個浪費體力不劃算的。”
這麽一說,氣氛就沒那麽緊張了,盡管狼群已經漸漸逼近。
人不慌,但馬兒慌了,那幾匹拉馬車的馬已經慌不擇路逃跑了,結果毫無懸念地被狼群撲倒,撕裂,慘叫聲伴随着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傳播開來。逆襲和另外一匹馬表現好了許多,雖然也低鳴不安,卻躲在石壁那裏沒有亂跑。
這是一個糟糕的開局,血的味道讓狼群瘋狂起來,然後就往他們這裏撲了過來!
衛望舒覺得,今日的情況比上回真是好太多了,不只是人多,而且現在是午後,不似上回在半夜,視線都不清楚。
從李睦弘的侍衛砍下第一刀開始,戰鬥便開始了。真的開殺了,恐懼就轉化成力量了。不就是一些大個子的畜生麽,你有爪牙,我們有刀劍,對付狼可要比對付人容易多了。
然而肉搏總是慘烈的,刀劍割在肉上的聲音聽了就讓人毛骨悚然。很快地上堆起了狼的殘肢,伴随着的還有沾滿身的血和刺鼻的味道。
衛望舒的胳膊被狼爪抓破了一道口子,同時手中的匕首也刺入了撲向她的那只狼的腹部。她稍稍喘息了一口,掃了眼大家,只見每個人都是一身的血,恐怕那也不都是狼血。雖然就戰況而言,他們一點沒落下風,可狼太多了!衛望舒擡眼望去,心裏一陣發涼。
奮力又刺死了一頭狼後,衛望舒聽見逆襲嘶叫一聲,便看見它擡腿踢翻了向它撲過來的一頭狼,直踢得那狼口鼻流血,倒在地上抽搐。然後它身上隐約也有幾處傷口,烏黑的毛都被粘黏了起來。
又有狼向逆襲撲去,衛望舒的位置離的不遠,她抽身就過去給那狼補了一刀!
“快跑!”衛望舒對逆襲喊道,“快跑吧!”
逆襲的眼睛烏黑濕潤,對她低嗚了一聲。
“跑吧!先活下去,再來找我!”衛望舒用力在它臀上拍了一巴掌。
只這一個空當,又有狼撲過來了,衛望舒低頭躲過一撲,李睦弘在後面一劍就削下了狼頭。
他随身的佩劍,自然是再好不過的,那一揮劍卻也是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氣。
李睦弘有些喘,若非仗着武器好,他們真是不夠看的。可到這會兒,也顯疲态了。
逆襲仿佛被吓到了,也仿佛是聽懂了,忽然撒了蹄子就跑起來!狼雖兇猛,也不至于拿身體去跟一匹馬正面相撞,有一部分狼見逆襲要突圍,就追了上去,很快跑遠了。
衛望舒稍稍松了口氣,她自然是相信逆襲的奔跑能力的,狼雖跑的快,耐力卻沒法跟馬比,只要一開始追不上,後面就別想追上了。
逆襲引開了一小群狼,卻也沒讓他們輕松多少,地上的死狼越來越多,可大家的喘息聲也越來越大,動作也漸漸遲緩起來。
原本可以一刀砍下狼頭的,現在只能選擇更省力的方式,而且身上的傷也疊加得越來越多。
可狼還是像殺不完一樣,衛望舒已經沒時間去仔細計算周圍還有多少頭狼了。
狼之所以會成為牧民的頭號天敵,并不因為它們體型有多大,牙齒有多鋒利,而是因為其狡詐的性格。狼聰明,有時候聰明得仿佛有人性。
李睦弘的其中一個侍衛因為有狼血甩進了眼睛,動作只稍稍慢了一點,就被後面撲來的狼抓傷了手背,他向後退了一步,旁邊忽然沖過來好幾只狼,集中圍攻他一人!
原本六人是一個扇形的陣營,背靠着懸崖,李睦弘和衛望舒夾在中間,方便左右方的人随時救援,不想這狼從全線攻擊換成了集中打擊,從最邊上的人開始,這樣能救援的就只有邊上一人。
這侍衛跟狼戰了這麽久,也漸漸熟悉了狼的攻擊套路,除了手臂、大腿處受了些傷,好歹是支撐下來了。然而狼群數量太多,體力消耗的太厲害,動作愈發遲緩。
不只是他,其他人的情況也越來越糟糕。
衛望舒身上也有幾處傷,雖然都不在要害部位,可傷口對體能的拖累是成倍增加的,體能的消耗在激烈的戰鬥初期并沒體現,可越往後,初期的驚懼變為麻木之後,疲态就越是顯現。
衛望舒自覺不是個意志力薄弱的人,若非硬撐着,她都有些快站不住了,只感覺如今雙手緊緊握住了匕首,不是肌肉在用力,而是整個骨骼在用力。就是這樣,身體還在作出本能的反應,一刀一刀地刺入狼的身體裏,而她自己身上也被狼爪撕開了,用這份疼痛在支撐着清醒。
怎麽……還沒有完?
衛望舒視線都有些模糊了,還覺得身上有些冷。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尖叫,她看見挽朱被一頭狼撲倒了,頭卻擰過來望着自己,眼神十分驚恐,緊接着就覺得一股力量向她撲過來,一陣天旋地轉。
向她撲過來的是狼嗎?不,是李睦弘!
她驚恐地發現李睦弘背後是一頭狼,正張開了嘴,露出了尖牙要對着他的脖子咬下去!千鈞一發之際,那頭狼的脖子處忽然寒光一閃,刺出了一段劍。
狼倒在了李睦弘身上,狼血噴了衛望舒一臉,這時衛望舒才看見狼背後的侍衛。而侍衛随即就被另一頭狼撲倒,為了救李睦弘,他被那頭狼狠狠地撕下了一塊大腿肉!
李睦弘推開他背上的死狼,扶起衛望舒,用嘶啞的聲音吼了句:“堅持住!”
堅持,還真是不容易,這種情況容易讓人陷入絕望。
衛望舒忽然想起了李允堂,這是要天人永訣了麽?有點不甘心啊,好不容易嫁了他,孩子都還沒生呢……
人這一輩子或許有很多遺憾,但什麽時候的體會都沒有臨死的時候多。上回遇到狼沒死成,如今又來一次,是注定了命裏跟狼相克麽?
“望舒!”李睦弘忽然用力抱緊她,單手持劍架開一頭狼,狠踢了一腳。
衛望舒忽然扭頭,掙開李睦弘,給那狼補了一刀。
“我這輩子面對生死危機許多次了,也不差這麽一次了。”衛望舒臉色有些異樣的紅潤,喘得有些厲害,“能不死就不死,就是頂不住死在這裏,黃泉路上也不孤單。”
李睦弘愣了愣,笑了,“還真是,從沒想過有機會跟你死一塊兒的。”他娶不到她,自然絕無可能葬在一起。
人生的際遇便是這麽巧妙,這一天誰能想到?
衛望舒也笑,絕望還不如豁達,誰知道會不會有奇跡發生呢?
然後戰鬥卻陷入了更加艱難的地步。
狼群的數量持續下降,他們的體力卻也都透支了,若非性命攸關,只怕都要撐不住了。
這種感覺很不好,視覺退化,聽覺退化,耳朵裏都是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有重重的喘息聲。衛望舒仿佛看到李睦弘倒在了自己的面前,還捏過臉來對她笑……然後她又聽見了馬蹄聲,那馬的嘶鳴,很像逆襲……
逆襲還活着吧?這裏是草原,是它的家,想來應該不用太擔心的……
衛望舒仰面倒下了,也沒覺得疼,就是感覺天空很近,白雲很幹淨,自己也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躺在盛開了桃花的樹底下,聽嬷嬷唱一首古老的歌。
天清清,水藍藍
這是我故鄉的土地
駿馬從遠處跑來
是少年郎剛打獵回來
燃起篝火跳起舞
這裏有雪山的日出月落
還有姑娘手裏的美酒
……
衛望舒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快要合上的眼裏卻映出了一個人影,他長着一雙狼一樣的眼睛。
嗯?衛望舒輕輕地發出了一個聲音,然後就沒有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