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3)
轉身坐下,看向傑拉德:“聽說您從納法雷一路南下,不知是否有新聞?”
傑拉德笑了笑,立即以戲谑的口吻彙報起各大領國的大小消息。他妙語連珠,不時冒出些聰明的俏皮話。公爵夫人以寬容、看着孩子般的目光看着傑拉德,不時配合地發出悅耳的輕笑。
奈莉還沉浸在方才沖擊的餘波中,沒來得及緩過神:
公爵夫人的聲音竟然和系統那機械而冰冷的女聲相似到了極點!
這是否意味着阿奎因就是系統的核心所在?如果真是如此,這個強大公國的秘密行事作風便有了合理的解釋。
奈莉不由悄悄再次打量伊琺夫人。對方卻敏銳地察覺,轉過眼向着她一笑。奈莉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報以善意的微笑。
閑談一陣後,公爵夫人向後挪了挪身體,輕聲向身邊的女仆說:“帶兩位貴客去套房。”語畢,她沖兩人颔首:“明天見,祝二位有個美好的夜晚。”
“傑拉德在布魯格斯還有一些友人必須拜訪,請您自便。”到了客房的走廊外,傑拉德行了一禮朝着反方向而去。
奈莉想了想,也決定到府邸外轉幾圈收集消息。
刺客職業本就利于打探消息,但奈莉卻不敢明目張膽地到黑市購買消息--公爵夫人的線人十有八|九藏匿在買家賣家中,作為伊琺的座上賓,奈莉并不适合出面。但僅僅在城中走了一圈,奈莉就有了不少收獲:
如果說布魯格斯是阿奎因的心髒,那麽伊琺夫人的一舉一動就是操控心跳的無形之手。美麗,聰慧,富有,這三個詞永遠與公爵夫人聯系在一起;而路頗公爵的名字則近乎銷聲匿跡。公爵夫人共育有兩子一女,可母親本人的鋒芒卻遠遠蓋過了孩子,長子在主城萊昂學習政事,次子席恩遠在王都,小女兒早已和望族訂婚。
在一家酒館裏奈莉聽到了一條有趣的花邊新聞。據說公爵曾是個風流多情種,留下不少美麗的意外,直到他因病卧床不起……說這話的醉漢意味深長地停頓許久,顯然想讓聽衆與他一起愉快地沉浸在陰謀的世界裏。然而酒保只是無聊地打了個哈欠,似乎并不相信公爵夫人會與公爵的病有關。
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只要公國強大而富饒,何必在乎掌權的是誰?
至于與神殿的關系,除了公爵夫人是位虔誠到狂熱的信徒、在城中修建了堪比諾恩宮的各色神殿外,奈莉并沒有查到什麽。
奈莉收集完消息已近黃昏。回到公爵夫人府邸附近,大神殿宏偉的花窗和高聳的尖塔便映入眼簾。奈莉站在拱門下看着聖者的雕像,腦海中不由再次浮現出傑拉德所說的往事。神殿與賢者塔,掌握着大陸不思議力量的兩個組織,竟然都與所謂命運有着深深的糾葛。即使給出了“不相信命運”的答案,奈莉其實清楚這不過是給自己的心理暗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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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與卡爾薩斯的糾葛是命中注定,她的負罪感是否會減輕一些?
如果世界即便沒有魔王也注定毀滅,她是否能心安理得地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奈莉搖搖頭,漫無目的地走進神殿。空氣中飄浮着蠟燭燃燒的氣味,信者匍匐于三位女神的塑像前,在神官的吟誦聲中輕念祈禱的文句。奈莉擡頭看着神龛上的人像,向上前的神官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祈禱,默默退了出去。
回到府邸中的客房,奈莉站在窗口眺望天際。鴿子昂首闊步地走在一旁的屋檐之上,得意洋洋地啄了一口空無一物的瓦面,咕咕數聲低鳴。
周圍的鴿群猛然齊齊拍翅起飛。
奈莉閉上眼,城中的喧嚣、鳥羽的撲簌輕響、花園噴水池的飛濺聲紛紛彙集到一處,卻都顯得遙遠而毫無實感。
五感只因為猛然栖近的氣息尖叫。
一片厚雲飄過,房間沉入暗影。
睜開眼,就在她半步外的地方,纖細到顯得羸弱的人影靠在石牆上。
出于莫測的原因,奈莉竟然全身戰栗,呼吸困難起來。她緩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向對方伸出手。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血腥氣還是清晰地飄過來。她的指尖停在來人的面頰上,沾染上黏膩的、溫熱的液體。
微涼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黑發紅眸的少年臉色蒼白,暗紅的血珠從唇角滾下來,再往下,彙進濡濕大片黑色的衣料的血污。他的翅膀和犄角都沒有收回,虹膜邊緣的那圈金細得幾乎看不見。
這景象令她的思緒一瞬間斷線。她下意識看進對方深紅的眼睛裏,試圖将混亂的思緒連結成句,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受傷了。”
對方卻在笑,眼神亮得駭人,比窗外的夕色更紅更灼目。他看向她身後,目光直直落在門扉之上。
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停在門外。有人叩響房門,揚聲道:“勇者大人,萬分抱歉打攪!方才有刺客驚擾了公爵夫人,不知您是否察覺了什麽異動?”
奈莉看了看指尖、掌心的血漬,與卡爾薩斯對上眼神。
他無聲地做了個口型,紅唇妖冶,神情尖刻而嘲諷:
--奈莉,你會怎麽做?
☆、63|61.入幕之賓
奈莉像被針紮了一記,吃痛地眨眨眼。随即,她面無表情地戴上刺客手套,将披風往身上一抖,隐匿了氣息使用技能。
下一刻,她已經置身于套房外的走廊中。
來的是兩個全副武裝的騎士,察覺到氣息警惕轉身,見是勇者明顯松了口氣。
“明白了,我去看看。”刺客的低調酷炫作風在此刻是最好的僞裝,奈莉低聲說了這麽一句,便施展開身形向走廊盡頭掠去。
兩個騎士對視一眼,不疑有他,朝奈莉離開的方向跟随而去。
奈莉輕巧地躍上樓梯口的窗,抓住上側窗沿,足下一蹬便倒翻上牆。官邸本就只有兩層,奈莉在牆面稍稍借力,便輕而易舉地上了房頂。公爵夫人所居住的側翼的确燈火通明,但奈莉往那裏幾番縱躍,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殺伐之氣。
她不由對“刺客驚擾公爵夫人”的說法産生了懷疑,閉上眼任由神識四散,捕捉四周殘存的魔力氣息。
虛無,虛無,一片虛無。
只有微弱的氣息從正廳傳來,可那裏竟然一盞燈都沒有點亮。
奈莉加倍凝神,追尋着那一線幾不可查的氣息。不停向下,來源竟然在地下極深處!
“勇者大人?”站在庭院裏的騎士仰頭看向屋瓦,疑惑地詢問。
奈莉垂頭,任何的神情變化都被隐藏起來。她平淡無波地說:“逃走了。”
她縱身從屋頂躍下,反問騎士:“公爵夫人無礙吧?”
“萬幸,公爵夫人毫發無傷。”騎士挺直了腰板,“現在公爵夫人應該已經歇下,您也可以回放稍作休息。”
奈莉沉默片刻,點點頭:“知道了。也請二位小心。”語畢她以不急不緩的步調走回客房所在的側翼,在自己的房外停住腳步。
她吸了口氣,推開房門。
房門正對的窗口空無一人,連應有的血跡都無。
奈莉眸光凝滞一瞬,迅速轉頭。卡爾薩斯靠在門後的牆角,捂唇向她彎了彎眼角。她反手關上房門、落鎖,側耳傾聽确認走廊中無人,而後才盡量不帶感情地說:“你最好盡快離開。”
“這座城市到處是神殿和聖水的氣味,對我痊愈很不利。”明明在吐露對自己不利的情報,卡爾薩斯卻唇角含笑,“在日出前我會離開。在那之前,你可以就那麽放任我不管,或者……”
他加深了笑容,眉眼的弧度狡猾而譏诮:“趁機會殺了我。”
奈莉沉靜地審視他,沒有動。
“嗯?怎麽?懷疑這是圈套?”卡爾薩斯低啞地笑了數聲,指了指胸口的傷處,顯得漫不經心,“平心而論,現在你使出全力的話說不定有勝算。”
“重複地試探我沒有意義。”奈莉立在門邊,魔王坐在牆角,她很罕見地處在支配的位置。她別開眼,從儲物空間中取出瓶魔法藥水丢給對方。
卡爾薩斯伸手接住,卻将藥瓶擱在了手邊,掩唇咳嗽着說:“這對我的傷沒有用。”
奈莉不得不将視線轉回他身上,依照對方的意圖問下去:“你做了什麽?”
“你也該察覺了,我去了地下。那裏有一件我想要毀掉的東西,但我失手了,僅此而已。”卡爾薩斯将淩亂的額發朝上撩了撩,潔白的手指穿過夜色般的黑發,他從指縫中觀察奈莉的反應,放緩了語速,“你不僅放我一條生路,甚至……像是想要救我。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他黯然而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處在你的位置,我不會救一個傷害過自己,并且自私、瘋狂、随時會重蹈覆轍的人。這只是白費力氣,自讨苦吃。”
奈莉很清楚,卡爾薩斯質疑的不單單是剛才一瞬間的決定。他尋求的是她不在世界和他之間舍棄任何一者的原因。諷刺的是,其中的緣故他們明明都清楚不過,可他就是要逼她說出來。他就是這樣狡猾而自我,且自我得心安理得。
她的喉嚨被鎖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面部肌肉也緊緊繃起,連強笑都做不到。她懷疑自己只要再多用一分力氣,就會有無用的淚水流下來。
卡爾薩斯放柔了聲音,每個字都在蠱惑她,要從她口中撬出他滿意的答案。他輕柔而缱绻地重複問題:“請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救我呢?”
奈莉生硬地從牙縫中擠出答案:“如果處在相同處境的是另一個人,我一樣也會選擇救他、不舍棄他。”
“也就是說,”卡爾薩斯輕輕一笑,“你不希望出現任何的犧牲者。可你所堅持的理想扭曲而危險,只會拉着你一起溺死,即使這樣也無所謂嗎?”他擡頭看着她,分明是仰視的姿态,卻無半分弱勢;甚至于說,他的态度極為游刃有餘:“又或者說,你只是害怕做出選擇而已。你知道不可能拯救所有人,所以幹脆拒絕選擇。”
他壓低了聲音:“可那樣,只會誰都救不了。”
奈莉背過身去握緊了拳頭,沉聲說:“說我是愚蠢而天真的理想主義也無所謂,那樣的循環和結局,我已經受夠了。沒有人生來就應當被釘上恥辱柱,命中注定……只是騙人騙己的鬼話而已!”
她很少這麽激動強硬,卡爾薩斯罕見地找不到應答的措辭,沉默了片刻。在她以為他将一直這樣安靜下去的時候,他忽然再次開口:“但是為什麽你不能容忍犧牲者的存在?”
奈莉沒有回答。
對方發出毫無笑意的低笑:“這想法很異常。生存與死亡,救贖與犧牲,光和影,這是司空見慣的常态。更何況這是一個多麽無可救藥的世界,你也應該清楚。”
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膠着,奈莉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卡爾薩斯看在眼裏,慘笑着撫上胸口,以冰冷的語調緩緩說:“如果我一次次任由勇者殺死,就能真的拯救這個世界,讓人感到幸福,那麽我無話可說。可是即便一次次重來,人類還是愚蠢、自私、一次次自我滅亡走向終末,這樣任何人都無法幸福的世界,這樣混蛋的世界,還是幹脆點覆滅好了。”
他說得有些急,咳嗽起來。
奈莉上前一步,對方卻給了她一個警告般的眼神。他紅眸中的絕望太濃烈太炙熱,在她面前劃開一道清晰的界線,她只得生生抑制住自己的動作。她想給自己找點事做,便将手套緩緩脫下,掌心的血漬已經幹涸為黑褐色,宛如疫病留下的醜惡痕跡。
“你明知這點,卻還是選擇為與你素未平生的人拼命,即便會受傷會痛苦……也毫不在乎。”卡爾薩斯幾乎是控訴地問她:“為什麽不能選擇只是救我呢?你很清楚,那樣做很簡單。為什麽唯獨對我這樣殘忍?”
奈莉閉了閉眼,語氣仍舊鎮定:“千萬人的人生的重量,我承擔不起。”她搖了搖頭,重複自己在心中默念過太多次的句子:“我不能因為自己錯誤的選擇犧牲他人,他們是無辜的。”
“而我是有罪的。”卡爾薩斯面無表情地補充。
奈莉緩緩啓眸,沒有回避他的注視,而是直直地看回去,那輕而平和的語氣在此刻顯得有些異常:“如果你一定要這麽認定的話……我與你同罪。”
卡爾薩斯向奈莉伸出手。他的指尖仿佛有無形的絲線,牽引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再邁近半步,朝着他俯下身去。
他扣住了她的手腕,向下一拉一帶将人按在懷裏。
那雙暗夜般的羽翼伸展開來,小心翼翼地将她從後包裹,營造出一個半隔絕的小小天地。
這個擁抱沒有預料中的血腥氣,魔王顯然在她離開期間自行處理了傷口。他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動作小心而克制:“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語聲中現出笑意,“但是我很高興。”
仿佛覺得這麽說還不夠準确,他搖搖頭修正了說法:“不,單單你為我引開追兵這件事就足夠了。”
他坦誠而純粹的欣喜猝不及防撞進她心裏。這樣的卡爾薩斯一直讓人狠不下心來,奈莉不自禁有些恍惚。她咬住嘴唇,半晌也沒生出将對方推開的力氣。
因為是被拽到懷裏的,奈莉便就勢坐在了魔王曲起的腿上。這是個尴尬的位置,稍稍動彈便可能一路滑下去,徹底變成暧昧無比的姿态。
只是稍稍想象,奈莉便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湧。
進退維谷之下,奈莉繃緊了脊背,在卡爾薩斯身後的牆上微微一撐,便想要退開。對方倒沒阻攔,只是以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她。
刺客的打扮自然以行動靈便為最優先項。寬大的披風裏是貼身的皮質衣褲,袖口、襟前、腰間和腿上都縫上了革帶,方便勾連繩索和其他道具。原本是實用性極強的打扮,用另一種眼光打量自然有了幾分難言的誘惑。
奈莉被他這麽打量得心裏發毛,轉頭看向窗外,慌亂之下忘記要維持原本冷淡疏離的口氣:“守夜人的燈滅了,現在離開很安全。”
卡爾薩斯矜持地擰了擰眉頭,扶着牆站起來,身後的黑翼撲簌兩下,像是要起飛。他踱到窗邊,手指搭上窗沿,猛地回頭來了一句:“以後出門記得穿披風。”
奈莉怔了怔才讀懂了他話中的潛臺詞,頓時又覺得臉上發熱。她沒來得及反駁對方多管閑事,魔王已經展開翅膀,從窗口倏地飛遠。
夜風從敞開的窗戶裏灌進來,一片黑色的羽毛飄落在地,奈莉将它拾起,捏在指間轉了轉,為難地皺了皺眉,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将它扔進了儲物袋。
關上窗,奈莉在床上躺下。匕首就在枕頭下,她卻還是毫無睡意。雖然不知道卡爾薩斯想要破壞的是否就是那件兵器,但在幾個小時後,她将得到它。僅僅是這點,就足夠令人難以成眠。
☆、64|62.最強兵器
次日,奈莉和傑拉德一同再次拜見公爵夫人。
伊琺夫人并沒有多賣關子,含笑揮退了身邊的侍者,向奈莉說道:“您要的東西就在附近。”說着她從高座上起身,身段婀娜地轉過身,在寶座扶手上輕輕一按。沉重的石質寶座緩緩向後滑開,露出幽深的地道入口。
奈莉看了一眼傑拉德,發覺他并不意外。
綠發魔法師花哨地行了個禮:“您先請。”
伊琺夫人微笑着點了點頭,稍稍提起裙擺當先走下石階。
奈莉和傑拉德對視一眼,選擇走前他前面。暗道中不算陰暗,也無絲毫潮氣,甚至稱得上整潔。石階走到盡頭,三人默默無言地折入另一條向下的坡道。
向下,一直向下,甬道越來越低矮,到後面幾乎要彎着腰才能前行。
看上去嬌弱的公爵夫人一路走着竟然沒有絲毫氣喘,倒是傑拉德的氣息微微急促。奈莉将兩人的呼吸聲聽在耳中,不由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
地道猛然到了盡頭,矮身鑽出一個小門洞,三人置身于一扇長方形大門前。門上沒有鎖,公爵夫人從袖子中取出了一枚鴿蛋大小的寶石,往凹槽處一放,沉悶的機械轉動聲在狹小的門廳中震耳欲聾。
地面微微搖撼,門扉緩緩滑開。
公爵夫人神态自若,等奈莉和傑拉德都進門後擺了擺手,那兩扇門竟然就随之悠然阖上。
門後是一個純白大理石鋪地的六邊形大廳。每面牆上都開了一扇小門,顏色與紋飾各不相同。奈莉掃了一眼,猜測其中四扇應當與水、火、空氣、土一一對應,剩下一黑一白兩扇門毫無裝飾,卻不知是什麽意思。
“這裏是公國的金庫。”伊琺夫人微微一笑,不多做解釋,便款款向那黑色的門洞走去:“而您要的東西,就在這扇門後。”
公爵夫人背對奈莉和傑拉德,似乎取出了一把鑰匙。她長長的廣袖垂到地面,完美地遮住了具體的動作。只聽鎖芯擰轉之聲,房門開啓。伊琺回頭,唇角微勾:“請進。”
又是一間純白的房間,其中空空蕩蕩,只有正中擺了一根黑色矮柱,柱頭上安放着一只小小的同色石盆。
奈莉眯了眯眼。
“您需要的東西就在盆中,請您脫下手套伸左手進去。”公爵夫人退開一步,朝着盛滿不明液體的石盆做了個手勢。
奈莉踱過去,垂頭看向盆中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的液體,污濁而混沌的顏色,偏偏又泛着有機質般彩虹樣的光澤,只是看了一眼,她竟然感覺到一絲惡心。但她沒有別的選擇,也不會容許自己因為這小小的不适而退怯。她取下手套,手指在石盆邊沿玄奧的刻痕上抹了抹,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将手指深深沒入盆中。
剎那間,奈莉以為自己伸手探進了一盆滾水。左手被驟然襲來的熱度燙得失去了知覺,只有無名指在短暫的麻木後加倍灼熱,竟像是要徹底融化在這液體裏。她咬牙,驅使着僵硬的手指緩慢地摸索,尋找這石盆的底部、和肯定躺在盆地的某件東西。
可任由她更深、更向下地張開手,仍然沒有觸碰到堅硬的石面。液體已經沒過手腕,而從外表看那石盆卻只有半掌深淺。
這是怎麽回事?
片刻的驚愕過後,奈莉定定神,确信這石盆裏定然有魔法空間。她閉目,凝神感受從那滾燙水波中傳來的氣息,傾聽不同尋常的動靜。
也就在這一刻,液體由沸騰換作深凍,徹骨的寒意洶湧襲來,奈莉好不容易行動自如的手一瞬間再次動彈不得。
一冷一熱的沖撞從指尖傳遞到全身,激起了異乎尋常的波動。
心房被擰緊、松開,再次捏住,提拉起來。
胃中翻江倒海,惡心一陣又一陣地沖到喉頭。
奈莉打了個寒顫,感覺那液體正入侵自己的血管,在全身游走。她想掙紮,想開口呼叫,可是全身像被綁縛住,喉頭被塞緊,什麽都做不了、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不僅如此,這詭異的寒氣甚至勾連起許多她刻意撇開的回憶,不愉快的場景在腦海中紛紛閃過,難以忘懷的記憶與當時的感受齊齊複蘇。
好像有一雙無情而冷酷的眼睛正凝視着她,無動于衷地翻看她的記憶,将最為痛苦陰暗的回憶一一翻撿出來扔在她面前,令她再次身臨其境,感受絕望與死亡。
是了,這液體的感覺,和瀕死那刻的感覺相似到極點!
可是她已經受夠了。
被過去整日侵擾的感覺她已經受夠了!
無聊的重複、絕望的循環她受夠了!
奈莉張開五指,繃緊全身,閉目呼了口氣,用意念體內的寒氣逼出去。也就在這一瞬間,五指猛然恢複了意識,有什麽東西落入掌中。不假思索地捏緊抽出,奈莉垂眸,手中多了一把尖刃的匕首,比尋常的款式要更修長,刀鋒是奇異的黑色,四周的光照映在其上竟激不起一絲反光,像是被一口吞沒。再看石盆,其中的液體已經悄然消失,露出镂刻着奇異圓形紋章的底部。
奈莉征詢地看了傑拉德一眼,對方也有些驚訝,似乎對于“最強大的兵器”是這般模樣也不知情。她只得看向公爵夫人,對方将金色的卷發向而後一撩,輕巧地說道:“您想要最為強大的武器。這件兵器随擁有者需要變化形态,吞噬惡意塑就形體,應當能滿足您的要求。”說着,她儀态萬千地将黑色石門向內拉開,當先走了出去。
奈莉側身打開系統界面,想要确認黑色匕首的屬性,但是信息欄什麽都沒有,名字空白,屬性空白,技能也是空白。她不由疑惑,随意拿着匕首空揮了兩下。單單就手感而言,這兵刃與尋常利器并無什麽不同。但出手的瞬間,周圍一切放慢了速度,黏膩而模糊的潮湧在四周流淌,仿佛身處水下世界。
奈莉又試了一次,興許是房中空曠,那潮湧的流動分外清晰,她甚至能夠單單憑借這動向推測出身周的動靜和模樣。雖然是個令人意外的能力,未必稱得上“最強大”,但至少還算實用,奈莉便默默無言地跟着傑拉德走了出去。
黑色石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公爵夫人已經打開了通往外界的大門,奈莉從那扇紅色的小門邊走過去,随意地轉了轉黑色匕首的刀鋒。凝滞的影像和方才完全不同。即便只是一閃而過,奈莉還是清晰捕捉到了周圍的模樣:那幾扇門後的景象對她而言一覽無遺。
空無一物,餘下的五個房間和黑色房間一樣都是空無一物!
奈莉垂頭看向足面,将眸中的驚駭掩飾過去。可這實在是太異常了,堂堂阿奎因公國的金庫,居然什麽都沒有?!難道這根本不是真正的金庫?
她擡頭看向伊琺夫人,紫袍的貴婦人已經提起裙擺在門邊等候,與奈莉對上眼神,只是從容而毫無異狀地微微一笑。她深翠的眼睛美麗而神秘,蒙蒙的宛如籠罩着不散的霧氣。
奈莉牽起唇角,颔首表達謝意,将黑色的匕首也挂回了腰際。
回到府邸正廳後,公爵夫人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去忙,卻先挽留勇者和傑拉德再多住一晚。奈莉原本想立即出發前往梅茲,此時卻改變了主意,愉快地接受了伊琺的邀請。傑拉德雖然有些意外,卻沒多說什麽,和公爵夫人毫無內容地閑聊了一陣,等伊琺夫人終于離開後,傑拉德向奈莉微微躬身:“至此,傑拉德與您便互不相欠。城中還有友人需要拜訪,請您容傑拉德先走一步。”
奈莉卻跟了上去,輕聲說:“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辦,能否請您為我指個路?”
她話中顯然另有所指,傑拉德卻沒一驚一乍,只是泰然自若地和她出了府邸。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拉開半步的距離行走,在人流洶湧的市場中東繞西拐,靜默的氣氛便莫名有些凝重。
“沒人跟着了。”奈莉忽然開口。
綠發魔法師頓住步子,沉默了半晌說:“還是到傑拉德的空間中說話為好。”
他們本就站在隐蔽的小巷裏,驀然消失也無人察覺。
“您還有何事?”傑拉德專注地審視奈莉,不打算放過她任何一絲表情變化,顯然有所戒備。
“剛才那個地方真的是阿奎因的金庫?”
面對奈莉的問題,傑拉德訝異地揚了揚眉毛:“是。”
奈莉将剛到手的黑色匕首抽出,刀尖向下劃了一記。魔法空間沒有實體,這兵刃展露的便是一片蒙蒙的灰,仿佛身處凝滞的冰層。她思索片刻,将這兵刃的奇異之處稍作解說,看着傑拉德饒有興致卻事不關己的模樣笑了笑,補充說:“剛才在金庫我試了一下,無意中發現那幾扇門後都空空蕩蕩。”
傑拉德眯起眼:“哦?”
奈莉将來自神殿的符石取出,公事公辦地說:“阿奎因可疑之處太多,我想今晚再到金庫探一探。”她垂了垂眼睫,仿佛不太習慣這樣的交易,“您對阿奎因十分熟悉,如果能加以援手……這就是我為這幾塊符石開的價。”
“阿奎因的可疑之處?”傑拉德小心謹慎地退開半步,眼神卻不可避免地黏連在符石上,“能否請您給傑拉德更為詳盡的解釋?”
奈莉摩挲着表面光滑的符石,平靜地說:“明明是十一國首富,金庫卻空空蕩蕩?為什麽所謂最強的兵器會在公爵夫人手裏?我為什麽會有您明明沒有給出得信物,想來您有自己的猜想。這件事于此也有關聯,”她看向對方,意态堅定而平靜,仿佛說出的話語稀松平常,“我不能說的再明顯一些,十分抱歉。但這個世界是怎麽回事,命運到底是什麽,我想要親手揭開。”
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将魔王也盯上了阿奎因、公爵夫人的聲音這兩件事說出。
但她給出的理由已經足夠令傑拉德沉吟,他拿不定主意般反手走了幾步:“公爵夫人和神殿的關系很密切,您身為勇者這麽做不打緊?”
“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勇者。”奈莉自嘲地撇撇嘴,“神殿怎麽想,我不用在乎。”
卡爾薩斯動起了真格,她又和魔王是那樣的關系,神殿除了默許她不算太出格的行為外別無選擇。
傑拉德沉着臉色思考片刻,終于給出答複:“我知道了。可具體怎麽做,還需另加籌劃。”
他沒有用名字自稱,顯然是認真起來。
商議完畢、離開魔法空間後兩人分頭行動,奈莉在城中閑逛,購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裝備,在晚飯前回到了公爵夫人府邸,早早睡下養精蓄銳。
城中的鐘聲昭示着子夜的到來。
府邸正廳寶座邊的守衛之一打了個哈欠,念起昨日的騷動強打起精神,将長矛在地上叩了叩,想以此振作自己和對面困倦的同伴。
“也是出奇了!明明我昨天睡了一天,怎麽還那麽困……”另一個守衛揉揉眼睛,想偷個懶便朝身後的石柱靠了靠。冰冷的石面似乎讓他稍稍清醒,可脖頸處的冷感異常鮮明,他不由一哆嗦。
噗通。
眼看着同伴莫名其妙軟倒在地,守衛揚聲要示警,卻被用布條勒住了嘴,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驚駭地回頭,一個穿鬥篷的人只露出唇角,淡粉的唇瓣向上勾了勾,聲音輕柔:“噓。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守衛想張口,卻只覺得後頸一疼,就此失去了知覺。
白袍法師從石柱後轉出來,回頭看了一眼從走廊拖來的昏迷的守衛甲乙丙丁戊戌己亥,不由抽了抽嘴角。奈莉還是很鎮定:“迷藥足夠他們昏到明天晚上。”她朝傑拉德使了個眼色,對方眼角跳了跳,雖然不太樂意還是打開魔法空間把一衆昏死的守衛扔了進去。
公爵夫人的高座靜靜矗立在死寂的正廳中,奈莉走到座前,仔細端詳座椅手柄,戴着手套碰了一下白日裏伊琺所按的位置。
紋絲不動。她回頭對傑拉德說:“你來。”
魔法師也不推辭,上前曲起右手食指,在座椅邊沿畫了幾道奇異的曲線。他雙目緊緊盯着手指走過的痕跡,那曲線竟然隐隐發光,如熒光蛇般随他目光和手指驅使在座椅把手上下游走。
也就片刻的事,咔嗒一聲輕響,有什麽被彈開。
傑拉德稍用力,高座就向後退開,露出那條密道來。
一輪下弦月以愁雲半遮半掩面容,府邸庭院中光移影動,窗戶上映出的人影也很快消失了。
咔塔一聲,高座恢複原位,一切毫無異狀。
☆、65|63.金庫之謎
在黑暗中穿梭許久,奈莉和傑拉德終于到了金庫大門前。
綠發魔法師取出手巾秀氣地拭去汗珠,氣息仍舊有些不穩:“這道門我沒有十足的把握。”
奈莉輕描淡寫地說:“實在打不開的話就炸開。”
傑拉德對她明顯在開玩笑的提案咧了咧嘴,抱怨了一句:“和您惹上關系真是太危險了。”話雖這麽說,他手中動作卻不停。意念驅使的金黃色細線在門上的凹陷處來回游弋,顯然在分析門本身的構造。
單單論這憑借魔法讀取物體結構的本領,傑拉德的确有自傲的資本。
奈莉也沒閑着,将慣用的匕首捏在右手,左手扣了幾枚十字镖,警惕留意周遭的動靜。
傑拉德全力搗鼓了一陣,嘆了口氣:“不行。”
就在這時,奈莉猛然回身,匕首還沒揮出就被格擋住。
來人以無可奈何的口氣說:“我以為我說過不要讓你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他好像并不在認真地苛責她,而是轉頭看向傑拉德和那扇門。
傑拉德警覺地打量驀然出現的黑發少年,意味深長地摸摸下巴:“上次您也是吓了傑拉德一跳呢。”
“卡爾……”奈莉硬生生把後面兩個音節咽下去,微微拖長了音調竟然給人以撒嬌的錯覺,她看着對方紅眸中浮起的笑意,瞪他一眼,正色道:“這道門你能否打開?”
她沒有問他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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