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5)
原點。”
奈莉眯了眯眼:“可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何要給予他魔王的身份,讓他有能力……破壞這世界。不然萬一失控,不就再次妨礙了你們的大計?”
“既然最初是作為惡意的容器降生的,自然要有相應的身份,沒有什麽比惡魔之王更合适。況且若沒有破壞世界的能力,又怎麽稱得上裝滿那詛咒的容器?”伊琺對答如流,甚至還微微一笑,似乎歡迎奈莉繼續抛出下一個問題。
咬咬唇按捺住不安,奈莉問了下去:“照你這麽說,在更早的時間點令魔王死亡是必要的。但從這裏和別的世界召喚勇者和引導者又是何必?你們大可以自己回到那一個時間點動手,甚至還能比勇者做得更加幹淨利落。”
伊琺笑意加深:“這是個好問題。”她側轉身,再次伸手撫摸那無形的屏障,輕聲說道:“其實我們做的不單單是回到過去。每次啓動世界開關,我們都攜帶這裝置跨越了時空的界線,到達嶄新、但一切都一模一樣的世界。”
這不就是傳說中的跨越世界線抵達平行世界嗎……奈莉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凝神聽對方繼續講下去。
“在世界中逆着時間跳躍,單單是維持我們五人的靈魂和裝置穩定就十分困難,更何況還要帶着引導者的靈魂和記憶。到達新世界的過去之後還要費心保護裝置本體不受侵害。”公爵夫人玩笑似地敲了敲玻璃似的護盾,“即便我們想,也無法親手将魔王了結、開啓回溯的開關。所以我們需要勇者和引導者的幫助。”
伊琺看着奈莉,了然地笑了笑:“你想說召喚異世界的人、維護系統界面一樣要花費魔力?跨越時空界限本就會引起波動,利用這異變順勢召喚勇者和引導者完全不需要多餘的魔力。至于這一套系統界面和通訊,維護起來比直接跨越時空、與魔王大戰要容易。因為我們需要觀測維爾德亞各處的動向,方便作出避免毀滅的選擇;引導勇者本來就是順手的小事。”
這一番話把奈莉的疑問盡數堵死。她沉默了片刻,攥緊了兩手的匕首,寒聲問:“所以……你告訴我這些事,到底有什麽目的?”
伊琺側目凝視那些染色的細線:“你也應該知道,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成功過。這些線所代表的世界,全部都走向了毀滅,”她又指了指那根發光的分界線,“我們在這裏。”
卡爾薩斯這時也掙紮着起身,劃出權杖便要施法。
伊琺夫人渾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魔王的手如同痙攣般抽動了幾下,權杖落地,他捂着胸口半跪下去,卻咬着牙瞪視對方,仿佛要用目光殺死她。
“真是麻煩,都不能好好說話了。”紫袍的貴婦手指向卡爾薩斯一點,魔王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上。
奈莉驚呼一聲,才邁出一步就被阻住了:“他沒死,我只是讓他安靜點。若不是這裏神殿的力量占了上風,我也沒法讓他那麽聽話。”
伊琺走到奈莉面前,将話題調轉回去:“這樣一次次嘗試下去,也許的确總有一次能夠成功。但現在的狀況變得棘手起來,不知是否與重複同一段時間有關,惡意似乎也在積蓄力量,魔王的存在本身也越來越強大。如果沒有自我意識還好,問題就在于……”
她低低笑了幾聲:“這就是違抗命運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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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莉戒備地向後退了一步:“你這麽說到底有什麽目的?”
公爵夫人無辜地眨了眨眼:“目的?沒什麽特別的目的。只不過是看你太辛苦了所以告訴你答案而已。”她唇邊現出意味深長的淺笑:“我很喜歡你,所以不妨再多偏袒你一些。”
她拉起奈莉的手,走到卡爾薩斯身邊說:“現在他什麽都做不了,如果你只是想回家的話,現在就能毫不費力地殺了他哦。”
也許奈莉臉上懷疑的神色太過明顯,伊琺無奈地搖搖頭:“是真的哦,如果你不願意,我還有別的事想拜托你,但到此為止、安全回家也是一個選擇,我沒必要在這裏設陷阱。至今為止一直罔顧你意願,我們也該通情達理一次,不是嗎?”
奈莉看着手中的匕首,木然地看進伊琺的雙眼,又垂頭看向一動不動的魔王。
只要一下,只要将匕首紮進心口,一切就結束了。
她終于可以從無聊的循環中解脫,終于可以回家了。
奈莉擡起頭,顯然做出了決定。
☆、68|if-美夢
“我想回家。”
終于說出這句話,奈莉感到如釋重負,整個人又有些輕飄飄的、毫無實感。
伊琺夫人聞言,遺憾地嘆了口氣,向側旁讓開一步。
奈莉慢慢蹲下身,卡爾薩斯半跪在地上,擡頭看她。他竟然在微笑,神色中毫無怨恨。只是這一眼,她便愧疚得差點要反悔。
他卻啞聲催促她:“快點動手,用那把匕首。”
她順着他的目光往腰間看去,他指的是那把黑色匕首。
奈莉費了很大勁才把匕首從革套中拔出,對準了魔王心髒的方向,手腕卻在發抖。理智告訴她,即使現在動手,她也很可能會失了準頭。
她到底在猶豫什麽?之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她終于能夠脫離沒有出路的循環,能夠回到屬于自己的世界,不必要因為無謂的事和人而痛苦……
奈莉的手指收緊,咬緊牙關,将匕首送了出去。她沒有用技能,只是以最普通、最用力的方式将利刃捅入對方心房,仿佛這樣就能證明她的決心,不給日後的自己半點後悔的退路。
這一刀幹淨利落,甚至沒濺出多少血花。
她扶住了對方搖晃的身軀,垂下眼說:“對不起。”
視野中炸裂開絢麗的字符:“任務完成!”周遭的景物随之模糊起來,被兜頭照下的炫目白光所遮蔽。奈莉木然地擡頭,最後一次看向魔王。
卡爾薩斯朝着她彎了彎眼角,以初見時的神情與她告別,小心翼翼、平靜又坦然。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簡單的音節。
奈莉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告別,眼淚終于淌下雙頰,面前一片蒙蒙的霧。周圍越轉越快,她的身體仿佛被一陣風高高地托起,在令人感到惡心的旋轉中舍棄了這個世界的身體,只剩下輕盈的精神随這陣風穿過萬千世界,向唯一的家鄉飛馳。
只是一瞬的事。
她睜開眼,周遭一片黑暗。無措地眨眨眼,一聲電閘拉下的輕響,周圍随即明亮起來,人群轟地炸開,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
她坐在游戲展位的轉椅上,面前是試玩用電腦的屏幕。左右四顧,幾個同樣不知所措的試玩者面面相觑,一個甚至爆了粗口:“我才剛完成第一個任務就停電!這什麽人品啊!辦展的在搞毛啊?”
她木然地眨眼。阖上眼再次睜開眼,這不是夢,她真的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在維爾德亞的無數次掙紮,不過是現世中漫展剎那的停電。
展位的工作人員賠笑安撫排了許久隊才輪上的玩家:“我們這就重新啓動電腦和游戲,請幾位稍等,稍等!”
她仍然有些懵。面前的屏幕亮起、廠商的logo依次閃過,游戲标題緩緩展開,耳機中傳來史詩風格的大氣音樂,片頭的劇情影片開始播放。
“從前有一片被神明所眷顧的土地,其名為維爾德亞……”
醇厚的男聲旁白才說了一句,她就摘下了耳機。工作人員關切地上前詢問:“是設備還有什麽問題嗎?”
她搖了搖頭,輕聲說:“不,不是……”卻說不出一個答案。
也許是她的臉色暗示了什麽,工作人員轉身取了一瓶水來:“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可以到那邊的醫療站去哦?诶,等、等下!”
她忍受人群不解的注視,匆匆逆着仍在排隊的人群逃離這個展位。會場的空氣顯得污濁而憋悶,她一刻都待不下去,加快了步子,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到了出口。她扶着門駐足,回頭看了一眼,遠處游戲廠商的巨幅廣告仍然清晰可見:
“給你一個不一樣的rpg傳奇……”
她扯了扯嘴角,快步走出去,自言自語:“rpg什麽的,最讨厭了。”
大都會的嘈雜席卷而來,卻讓她第一次感覺自己還活着。她低頭審視自己的雙手,在玻璃門上看了看倒影,一切都已經恢複原狀。
那個棕色頭發藍色眼睛的小姑娘,已經是幻夢一場。
她的思維卡殼了許久,才在心中默念起自己的名字、年齡、身份證號和住址,催眠般地告訴自己,她是本市一流醫學院的大一學生,正從漫展回家。深呼吸數個來回,她擡頭看了一眼霧霾籠罩的天空,緊緊攥住斜挎包的包帶,以嬰孩學步般的勇氣和亡命之徒不顧一切似的孤獨,向地鐵口邁出第一步。
※
對卡爾而言,死亡是虛無而無意義的。
如果只是哪裏有了傷口、鮮血從那裏流出來,軀體不再能活動就被稱為死亡,那麽這就是他的存在意義、他司空見慣的日常。
真正符合死亡定義的結局對他來說只有一種:接受自己存在的意義即為不斷死去,臣服于裝置的安排,放棄好不容易獲得的自我意識,就此作為一個聽話的部件存在,扮演好被一次次殺死的魔王。
他曾經非常恐懼、憎惡這樣的終結。他像是個溺水的人,即便周圍只有黑暗的激流,還是費勁全力尋找能固定住自己的錨。他也曾經以為自己找到了,她是他唯一的光,令黑暗暫時退卻、令窒息的潮水消失,讓他第一次有了在水面呼吸、真正活着的感覺。
但他最後還是任由這道光回歸她的歸處。
光歸光,塵歸塵,土歸土,黑暗仍舊歸于黑暗。
這個世界的瘋狂、絕望與她無關,他固然想要獨占她,卻也不能讓她落進那些瘋子的手裏。有他一個人被裝置所毀已經足夠,不能讓她踏上一樣的道路。所以之前的嘗試、絕望、喜悅,即便可惜即便不甘心,都只能放棄作罷。但她離開之後,再那樣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目睹人世的無聊悲慘也沒了意義。
所以他讓她用那把黑色匕首殺死自己。
誕生于裝置的利刃穿透他的心髒,也讓名為卡爾的自我就此消亡。
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她是他做的最美的一場夢。如今醒來的時分終于到來,他帶着夢的餘燼,睜開眼擁抱沒有盡頭的黑暗。
所以最後的最後,他對她說:“奈莉,謝謝。”
☆、69|if-王座
“就此放下一切回家,我做不到。”奈莉苦笑了一下,看向伊琺夫人,輕卻清晰不過地說:“我對成為你所說的觀測者沒有興趣,但是……”
她的指尖深深攥進掌心,聲音卻平靜不帶一絲顫抖:“意義就在于死去的人生要他一個人來背負,太悲哀也太痛苦了。”
卡爾薩斯像是明白了什麽,厲聲低喝:“奈莉!”
奈莉聞聲看向他,眼尾上揚:“我願意成為開關的一部分,之後的路我來陪你走。”
公爵夫人愣了愣,随後掩唇大笑,語聲中是不加掩飾的失望:“居然是這樣不絕望卻也沒有希望的答案,我們的評估還是出了一點錯。”她語調一轉,“但是我沒有理由拒絕你,我會撤銷你的勇者身份,我們之間的契約作廢。當然,有你在他會穩定許多,對我們有益無害。”說着她指尖旋轉,齒輪再次定格,紛亂的細線如水中的藻,在原地左右搖擺。
奈莉的胸口猛然傳來劇痛。低頭看去,什麽都沒有;但心髒處卻像是開了一個透明窟窿,空落落地疼痛。而後有什麽将這空洞填補,織成密仄的網,猛然揪緊。她隐約猜測着,是那些維系着世界的細線鑽入她的身體。
這一剎那,飄飛在她身後的細線分成兩片,向上伸展高飛,以宛如要燃盡的姿态綻放光芒。
一瞬間的強光過後,奈莉身後純白的羽翼撲簌簌扇動了兩下,發間毛茸茸如初生小獸的犄角在光影變幻中忽明忽暗。
卡爾薩斯的臉上悲喜莫辨,他緩緩踱到她面前,捧住她的臉頰,與她額頭碰額頭,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從今天起,我們……”
“将永不分離。”她接上下半句,閉上眼,晶瑩的淚滴從眼角一路滑落,朝着地上墜去。
--啪嗒。
火星炸裂,蠟油滴到地上,愈發襯出周遭的寂靜。
史洛斯正廳仍舊華美而肅穆。牆上的火炬盡數點起,映照在地面上便是一片虛實難分的光海,那無言搖曳的姿态像在安靜等待着什麽人的到來。
高高在上的王座鑲嵌滿黑曜石,一人坐在上頭略顯空曠,兩個人依偎而坐卻正正好好。
“快來了。”奈莉側耳聽了聽,散漫地将頭靠在了卡爾薩斯肩頭。
卡爾薩斯替她将額發撥正,指尖頓了頓,嘴唇在她的額頭輕擦了一記,他漫不經心地問:“晚飯吃什麽?”
“等下吃的是早飯吧?”
“也是,馬上就又回到早上了。”魔王卡爾薩斯彎了彎眼角,以平和的語氣繼續和魔後奈莉商讨雞毛蒜皮的日常事,“又回到春天就能種新的花了。鈴蘭和風信子,你喜歡哪個?”
奈莉嗔怪地睨他一眼,仿佛在責怪他在關鍵時刻說起瑣事,可她還是軟聲應了一句:“随你啦……”頓了頓,她若有所思地說,“圖書館也該再多弄點書來了。”
“布赫又要抱怨個不停了,下次你就別把他整理好的櫃子打亂。”話雖這麽說,卡爾薩斯的唇邊卻挂着悠游自在的笑,“這次多找些古語的書吧?我來教你。”
奈莉扁扁嘴:“不用麻煩你,布赫可以教我。”
“嗯?”魔王意味深長地拉長了音調。
“你教的話我根本……”奈莉懊悔地住嘴,在對方戲谑而專注的凝視裏有些面熱,輕輕咳了一聲,別過臉沒說話。
并不是沒有嘗試過這種學習方法,然而學了半天奈莉仍舊是個半吊子。怪只怪師從非人。說到底若授課的是卡爾薩斯,她能集中精神才怪。而且老師本人也居心不良,總是教着教着就轉移陣地到卧室考察功課了……
“陛下,勇者上吊橋了。”着制服的青年從門洞中轉出,恭敬地一欠身。
卡爾薩斯點點頭,擺手示意對方退下。
青年便頭也不擡地轉身離開,全程視線都黏在地上,不曾擡起一分。
奈莉沒繃住臉,噗嗤一笑:“都怪你,奧多從來不敢正眼看我……”
魔王卻振振有詞:“我是魔王,嫉妒心重一些也是自然的。”
面對如此厚顏無恥之徒,奈莉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打趣的話還沒出口,她就驀地正了正神色:“來了。”
卡爾薩斯垂下眼,與她交握的五指微微扣緊。即便已經過了很久,他還是會擔心她承受不住死亡的痛苦。
她見狀輕聲說:“沒事的,我已經習慣了。”
他目光一黯,以抱怨般的語氣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可是我餓了。”
“小聲一點,被勇者聽到怎麽辦?”在魔王的眼神裏,奈莉一如既往地潰敗,妥協說,“那就快點解決去吃飯吧。我記得廚房還有一點可麗餅……”
魔王夫婦喁喁讨論早飯的對話被大門打開的聲響打斷。
“受死吧!”勇者直沖進來。
奈莉和卡爾薩斯對視了一眼,從王座上起身,攜手迎向司空見慣的死亡。
強大而無用的力量,孤獨的城堡,華美而冰冷的王座,短暫的生,永恒不變的死,他們一人一半地共享。他們并不需要過去和未來,抓在掌心的只有不斷重複的現在。
他們一起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反而證明了生與愛情的永恒。
前一刻還相擁着倒在血泊裏,下一刻就面不改色地手牽手去露臺吃早飯。
這樣非日常的日常,将會永遠永遠地繼續下去,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與他們無關,唯有死亡縫隙中這一刻的瑣碎生活才是現實。
☆、70|if-光明
奈莉半晌都沒說話。她轉頭看向傑拉德的方向,腦海中響起他最後的囑托,握着匕首的手指緊了緊。她好像一瞬間下了決心,向伊琺夫人的方向走了兩步,冷靜地請求:“麻煩您保證之後一段時間內,他什麽都做不了。”
公爵夫人訝然地瞪大了眼睛,翠綠的眸底漸漸浮上一抹興味來:“沒問題。”
奈莉深吸了口氣,徐緩而清晰地說道:“請讓我代替他成為容器。”
伊琺微微一震,視線向下移了移,在某處一定。從她的神色判斷,她顯然領會了這個請求後更深的意味。她沒有立即同意,而是鄭重地詢問:“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奈莉只是簡短地回答:“這對所有人都好。”
公爵夫人臉上的笑盡數收斂進去,她靜靜看了奈莉片刻,垂頭行了個标準的宮禮:“謝謝。”
這一聲道謝比之前她說的任何一句話都要真誠。
她的視線落在奈莉身後,眉眼微動,壓低了聲音:“但是對他……”
奈莉笑着搖了搖頭:“我只要你們保證他之後的安全。其他的……我知道該怎麽做,盡快開始吧。”
伊琺夫人不忍地皺了皺眉,但審慎和考量畢竟占了上風,她淺淺一笑:“那麽我們開始吧。”
她走到卡爾薩斯身邊,利落地将他按住,指尖泛出光亮。
手指穿過衣料沒入胸膛,抽出了一樣東西。即便鮮血淋漓,也依稀看得清是一把鑰匙。那是世界開關的本體。
齒輪咔嗒咔嗒地發出生澀的幹響,螺旋正中的光亮陡然明亮了數倍,照出了鑰匙末端與齒輪牽連的萬千細線。伊琺雙手托着這鑰匙走到奈莉面前,低低地說:“會很痛。”
奈莉哂然,沒有答話,像在嘲笑對方不合時宜的交情,只是坦然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鑰匙入體的剎那,她還是打了個寒顫。宛如冰刃穿透肌骨,刺進了心房卻化作涓涓細流,帶領着那些與齒輪相連的細線游走在四肢八骸,撐開血管,令每一寸皮膚都在疼,每一下心跳都是折磨。
原來這就是身為容器的感覺。
她感覺到有東西在體內蓬勃欲出,終于穿透了皮膚的束縛伸展開來,身後傳來羽翼拍打的輕響。身體在這一刻異常輕盈,嶄新的力量四處游走,連手指尖都不由得躍躍欲試。
她知道,她确信,只要自己願意,她可以将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五感超乎異常地靈敏。視野中的每一處都變得清晰數倍,只一眼就能看得見最微末的細節。輕微的聲響從不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急促又充滿生命力。奈莉聞聲望過去,看到卡爾捂着胸口努力支起身,牙關緊咬。
這一刻,她是強者,他是弱者。
這樣的實力差險些讓她飄飄然。
她環視四周,這個狹小石室中的世界都顯得這樣令人眼花缭亂,而一直身處這樣絢爛世界裏的卡爾薩斯卻那般絕望。他該是多麽不甘、多麽悲哀,才會選擇對這令人目眩神迷的新世界視而不見!
也只有和他品嘗過相似的力量和痛苦,她才能理解他的偏執和多疑。這個世界在惡魔的眼裏太簡單易懂卻又殘酷,他擁有超乎一切的力量,卻只是注定一次又一次地死去。這樣不公的命運怎麽能不讓他想要毀滅一切?
奈莉閉目笑了笑,在被這力量帶來的*壓倒前擡手,将黑色匕首刺入胸口。
刀鋒旋轉着将剛剛入體的鑰匙擊碎。她感覺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拳後拎起來,直接塞進了冰雪裏,寒意直沒到脖頸,眼前發黑。
剛才還璀璨奪目的世界一下子褪盡顏色,只剩蒼白。
她想發抖,卻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努力地睜開眼,她看見卡爾踉跄起身,朝她撲過來。
一道透明的帷幕擋在了他面前。奈莉想謝謝伊琺,卻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這麽做的餘裕,便只凝神看着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的卡爾。
他憤怒而狂暴地敲擊着魔法屏障,在上頭留下一串血紅的手印,喉嚨深處發出野獸受傷般的低鳴。他的紅眼睛這麽紅這麽亮,卻顯得萬分絕望,似乎那眸色随時會化作血淚淌下臉頰。
她拼盡全身力氣伸出手,隔着帷幕和對方手掌相抵。然後她将額頭也抵上去,将軀體的重量壓在上頭,感覺輕松了一些。
處在這個位置,她清晰地看見卡爾身後的裝置崩裂出輝煌而灼目的火花,一點點分崩離析,徹底崩壞。那些代表着世界的線像是被點燃的引線,一根又一根地亮起,吞噬着齒輪螺旋正中的光明,最後砰地一聲散開,将遍地的金銀擊飛,在不知何處而來的狂風中彙聚作一條光柱,照徹虛無。
傑拉德的那句“毀了它”原本只是寄希望于她的黑色匕首,但細想下,完成這件事的确非她不可。
她成為容器,卻保留着人類的*與系統的約定,只要死亡就會消亡殆盡。這些條件再加上能毀滅一切的黑色匕首,虛無缥缈的惡意終于能被就此抹殺。她甚至疑惑,為什麽系統會沒有想到用真正的人作為容器。
可前因後果都無所謂了。
這個世界無望的輪回也好,神明的懲罰也罷,還有這臺名為魔物的裝置,都會和她一起在光柱的餘波中化為灰燼,葬身于虛無。
她唯一的遺憾是讓卡爾目睹了這一切。
“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她綻開笑容,淚水滑過上揚的嘴角,在迫近的熱浪中蒸發為水霧。
卡爾貼在屏障上,額頭磕出鮮血,臉色白得駭人,身體搖搖欲墜,卻只是執拗地喚她的名字。他的聲音嘶啞,短短的音節因為重複失去了原本的意義,更像是哀恸到極處的嘶吼。
奈莉的笑弧在他的呼喚裏塌了下來,她想告訴他“要努力認真、不留遺憾地活下去”,但舌尖卻苦澀得半句話都說不出。她到底還是難過的,她也想和他像普通戀人一樣活下去。她也不想留他一個人。
她将身體離屏障靠得更近,仿佛想借此再感受一次對方的體溫。
裝置最後一次炸裂,爆發出的亮光有如一顆星在他身後爆炸,極晝般的光與熱鋪天蓋地降臨。她目睹終焉撲面而來,勇敢地擡起頭,翕動雙唇。
他看着她成為最純淨最明亮的一道光,聽見她在最後的時刻開口,語氣放松而平靜:“至少你能真正地活一次了。”
然後強光吞沒了一切,卻沒将他一起帶走。
※
梅洛王朝的歷史到第三代統治者終于到了盡頭。
後人将其視為不可避免的政權更疊,只有當事人知道這并不是權欲詛咒下的自我毀滅,更應該稱為贖罪。
紅堡黑煙四起,大勢已定,唯有少數人還在負隅頑抗。
正廳卻反常地寂靜。克洛維三世端坐在彩棚下,垂頭不語。他身邊只有宮相丕平,這個身材精瘦的政壇老手看向大門的方向,露出一抹苦笑。
輕卻從容篤定的腳步聲從大廳回廊的盡頭傳來。
克洛維三世猛地擡頭,嘴唇顫抖了一下,平靜地說:“你來了。”
來人是個黑發青年,一身沾血的戎裝,面容俊秀得有些邪氣,眼尾上挑的紅眸冷漠無波。他單手舉起大劍,指着國王咽喉的方向,眼神在對方臉上定了定,而後移向一側的丕平。他幾不可見地微笑了一下:“我來替她讨回那筆債。”
克洛維轉頭和丕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苦笑。
但他們都沒有逃避。
丕平微微欠身:“這個世界就交給你了,相信你會珍惜它的。”
黑發青年眯了眯眼,答道:“這和你們無關。”
兩聲兵刃破空的尖嘯,軀體倒地的聲音随之沉悶地響起,廊下的織物染上血霧。
青年和來時一樣緩慢篤定地走出去。迎接他的是大軍的歡呼:
“萬歲!吾王萬歲!”
維爾德亞史冊在那日翻開新一頁,名為卡爾的青年俊彥加冕為王。後世關于他的傳說數不勝數:年紀輕輕就英勇過人,且工于謀略,更生得英俊潇灑,人稱英雄王。卡爾出身微末,卻憑借戰功創立新紀元,其中的各大戰役直到數世紀後仍為憧憬英雄的孩子們所熟知。
“然後呢!然後呢!卡爾有沒有娶那位薔薇王姬為王後?”小女孩聽完卡爾建立新朝的故事,一臉憧憬地看向講故事的大學士。
笑容可掬的大學士嘆了口氣:“英雄王終身沒有立後。關于他的情史說法很多,但衆說紛壇,大都是牽強附會、捕風捉影的産物。吟游詩人的話可不能信。”
“啊?怎麽這樣……”小女孩失望地嘟起嘴,兩條腿從凳子上垂下來,不樂意地一晃一晃。
“我知道後來的事!他将王位傳給了手下的大将軍!”稍年長的男孩插口叫嚷起來。
大學士點點頭:“英雄王沒有留下子嗣就孑然辭世。”
另一個一直默不作聲的男孩突然出聲:“我之前聽說,卡爾根本不信奉神殿,是惡魔的信徒。大神官盧克斯也是他授意暗殺的,他甚至想要讓惡魔複活、重回維爾德亞!”
這番話立即招來了一陣憤怒的反駁。
“你不要胡說八道!英雄王怎麽可能信奉惡魔!”
“就是!你整天看些奇怪的書,腦子也變奇怪了吧!”
被衆人圍攻,男孩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可是我看到的!他一輩子都想要讓絕跡的惡魔重回大陸,還試過很多次各種方法召喚惡魔!我記得他要召喚的惡魔叫……叫奈什麽來着?”
小女孩氣吼吼地尖聲打斷:“肯定又是你亂編的!上次你還說那位公爵夫人殺死了自己丈夫,我問了媽媽的,她說你在騙人!”
大學士咳嗽了一聲,孩子們終于不情不願地安靜下來。
“好了,故事時間結束,該繼續學習維爾德亞的歷史了。”面對孩子們一下子拉下來的臉,大學士無奈地笑了笑,轉身攤開又一張大地圖,“這就是光明紀元的版圖……”
英雄王卡爾的時代被稱為光明紀元。
有光的地方必有黑暗,但被銘記的最後只有光明。
☆、71|65.心火交輝
“不,這一切還是很奇怪。”奈莉轉過身,擋在了卡爾薩斯和伊琺之間。
公爵夫人臉上高深莫測的笑容不改,她只啓唇吐出一個單字:“哦?”
“參與創造這裝置的明明有五人,可你只提到了四人在其中的作用,你肯定還在隐瞞什麽。”
伊琺居然認同地點點頭:“的确,丕平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我只字未提。”
奈莉不由眯起眼:“這和你所說的,要拜托我的事有關?”
“正确。”伊琺夫人背過手去,朝着側邊踱了幾步,眉眼中浮現一縷愁思,與席恩有幾分肖似的臉容沉靜而動人,“啓動裝置、前往新世界的原點時,我們必須穿過世界互相交錯重疊的時空縫隙,要準确分辨出哪一個才是我們的目的地,引導裝置前往那裏,需要異常準确的判斷力。簡單來說,我們是一艘在時空中航行的船,而丕平就是掌舵的觀測者。”
“可是丕平已經走上了歪曲的道路。他太過自負,很難再聽進任何人的意見,甚至想要離間其餘幾人。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權柄,再這樣下去,他指引的道路難保不會出現偏差……”伊琺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露出循循善誘的微笑,“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新的觀測者,而奈莉,你是第一備選人。”
“奈莉……不要……”卡爾薩斯掙紮着出聲,嗓音沙啞而微弱。
“我憑什麽要同意你的提案?”奈莉強忍住沒有回頭,肩背卻緊繃,“和你們綁死在永遠的循環裏?這與我的願望完全背道而馳。”
伊琺毫不意外地報以一笑:“觀測者直接影響着未來的方向。既然這個世界可笑又無望,那麽由你來改變不就行了?天罰被避免,你自然可以解脫出來,到時候你的願望自然能實現。即便不能,某種意義上而言,你也可以和他長相厮守。”
乍一聽,這的确很有誘惑力。
奈莉回頭看了一眼,魔王淩亂的額發下露出狂熱的紅眼睛,明明白白地在告訴她不要答應下來,不要跳入公爵夫人的陷阱。
世界的真相展露于面前,奈莉已經不知道該怎樣踐行自己的誓言。可即便這邀請是陷阱,也是絕境中開出的一條路。她隐忍地壓了壓眼睑,安撫似地與魔王對視一眼。她瞧見對方煞白的臉色,心下一陣痛楚,緩聲說:“我需要再考慮一下。”
“如果同意我們的提案,你的下一步就是幫助我們将丕平驅除。”伊琺夫人也并不失望,雙手一拍,虛空散盡,裝置緩緩沉回地面,黑色石柱再次升起,石盆完好無缺。她拖着華美的紫袍從容地轉身,才邁出幾步,奈莉就驀地出聲:
“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卻只有失敗,你們就不會絕望、不想就此放棄嗎?”
伊琺好像輕笑了一下,語聲中卻再也沒了無時不刻的悠游自在:“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