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
而威儀的模樣。
“你的文章,朕看過了。”皇帝說着便伸出手來,這是要內監上去扶他一把。
知言瞧見四下無人,索性自己上去,扶皇帝起身。
“到底是個執筆的。若是朕想将鸾貴妃載入史冊,你當如何寫?”誰料皇帝陛下突然這般問。
知言一時拿捏不準陛下的意思,但先生曾經教導過她,當遇到學問、見識、眼光都高于自己的人忽然發問,與其賣弄才學,不如老實作答。
知言幾乎是不假思索道:“帝纏綿病榻,貴妃鸾氏,衣不解帶,盡心侍奉數月。”
皇帝今日尚未梳頭,花白的長發散在腦後,“若是改朝換代,教你抹黑朕呢?”
這位大陳皇帝陛下這麽快就預料到了身後事?知言頓了頓,“上暴虐,龍體抱恙,無人近前。貴妃鸾氏奉藥,帝大怒,杖殺于殿前。”
“放肆!”皇帝果然大怒。
知言索瑟着身子跪在地上,吓得大氣也不敢出,不是先生教她如實作答的麽。
“好個上暴虐!”“暴怒”過後,皇帝陛下嚴肅的一張臉上居然驚現微笑,他瞧了她一眼,道:“平身。”
知言這才敢站起來,卻仍是低着頭不敢妄動。
“學問尚可,只是腦子笨了些。”皇帝言畢,随手批起一件外袍,敞着明黃的領子就這樣出了門。
“你——随朕去書房走走。”
知言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得快步跟上。
殿外的張公公與冷大人俱是一驚,伏在地上靜待陛下發話,可皇帝像是沒看到二人一樣,就這樣徑直向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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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大陳皇帝,年輕時是魏國大将軍,戎馬半生,沙場點兵。而今雖然上了年紀,也是個高腿長,健步如飛的男子,雖說纏綿病榻數月,仍是疾行如飛。知言以跑代走,勉強能跟上。
禦書房冷冷清清,像是許久無人來過。也難怪,聽說自從皇帝生病以來,國事均由太子處理,久而久之,禦書房反倒閑置了。
“你的模樣,朕瞧着也不讨厭。”皇帝自案上拿起一卷畫軸,不顧她在場便徐徐打開。
知言眼中的震驚一閃而過,那畫卷上的女子迎風而立,黃袍鳳冠,乃是至高無上的打扮。此人她認得,不正是先朝魏皇後麽?為何周世子與陳國皇帝都喜歡收藏魏後的畫像?
“字倒也寫得不錯。”皇帝一一打開卷軸,自言自語道:“若你是個女子,倒是與先朝皇後有幾分相像。”
知言早一股腦地跪在地上,“下官該死。”
“起來。”皇帝不理她,兀自整理着卷軸,“就憑你這張臉,朕也不會為難你。”
知言生平第一次感謝自己未曾蒙面的雙親,給了她一副好皮囊。偷眼去瞧那神色認真的皇帝陛下,他竟一人對着畫軸發笑,那模樣倒像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莫非這位皇帝對先皇後有意?
否則怎能放任鸾貴妃做出那等傷風敗俗之事?
否則又怎能縱容自己在此處?
她不由想起在周世子府之時,何子非曾竟說過,大陳皇帝陛下傾心于一個女子,不惜殺其夫屠其子。而那個女子,習得一手簪花小楷。方才他誇獎她的字寫得好,是否也因為肖似某人——比如先魏皇後。
而這位皇帝陛下,雖是戎馬半生的練家子,卻極其擅長丹青。除了那滿屋的前朝皇後肖像,知言還眼尖地瞧見了另一幅。畫上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少婦,與一位少年并排坐在一處的情景,倒像是一對母子。
知言瞧得起勁,忽然聽皇帝嘆息道:“他是我的蛟兒。”
掌故清晨入宮,直至傍晚也未從禦書房出來。就連午飯,也是禦膳房用小碟分別端進去的。太子聞此,不動聲色地在東宮處理政務,玉王與禦周候并列在側。
太子擡眼去瞧,禦周候面上并未見異色,仿佛聽到與他不相幹之事。三弟的表情可就精彩了,一會白一會紅,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驟然收緊,像是擔心着什麽。就這麽個心無城府的弟弟,虧他前些日子還擔心此人欲與他争奪這至高無上之位。
“看來父皇倒是縱容這新晉的官員。”太子此話一出,玉王眉頭一皺。
“本宮瞧着這許知言倒是面熟,像是一位故人。”太子的眼睛緊緊盯着玉王,只見他溫和如美玉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緋色。
“世子以為如何?”太子眯着眸子問。
“所以我才将他逐出府中。”何子非連忙解釋,“卻不想教人誤會,說我有那等龌龊的心思。”
堂堂禦周候府中,藏着一位和當朝貴妃面貌相近的男子,任誰都會以為此人有不臣之心。對于這個小小書童,太子早就有所耳聞,自己的弟弟三番五次向禦周候索要此人,都被拒絕。而今此人入朝為官,肖似貴妃的一張臉可謂驚世駭俗,饒是玉王對他有幾分念想,也不敢胡來。
周世子這一招,既将自己撇了幹淨,又教玉王殿下求不得,當真是高明至極。太子靜靜觀察着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不由笑道:“世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紀罷。”
何子非點頭稱是。
“可有誰家的女兒如得了世子的眼?”太子笑問。
“子非身在異國漂泊,哪裏敢妄想娶妻生子。”何子非推脫。
“吾妹玉瑤,對世子喜歡得緊。”太子也不遮掩。
不待何子非回答,玉王搶先一步道:“此舉不妥。”
“哦?”太子凝神瞧他,倒是想聽聽弟弟的分析。
“父皇最為寵愛小妹,不知世子以何為聘?”說到此處,溫文爾雅的玉王倒像是要把何子非逼入絕境。
“殿下說得對。”何子非默然道:“文不能定國,武不能安邦。上無父母庇佑,下無封地可去,子非配不上公主殿下。”
“三弟!”太子面上不悅。
玉王淡然道:“我也不過是為小妹着想,她今年已逾十七,乃是過了嫁人的年紀。”
正說話間,孔玉瑤忽然推門而入,杏黃的衣衫帶着夜風的涼意,她勃然大怒道:“三哥這是什麽話?我不嫁人,三哥還要逼我不成?”
“我不是此意。”眼看着妹妹眼裏要滴出淚來,玉王連忙上去哄她,“三哥不過是想給你尋個好驸馬。”
“我不要驸馬,我只要他!”孔玉瑤伸出纖細的手指,堪堪指着坐在一旁喝茶的何子非。
何子非瞧着公主殿下泫然欲泣的模樣,抱歉地笑笑,卻一如往日般絕情。
孔玉瑤徹底崩潰,失聲痛哭。
何子非見狀,索性辭了兩位殿下,悄悄出宮。尚未走出幾步,便在拐角處與一人迎面相遇。仔細瞧來,可不是新晉的掌故大人。他眼疾手快,捉着掌故大人的削肩,一個轉身便将她帶到昏暗的林子裏。
“放開。”知言壓低了聲音,卻被身後那人抱住了腰身,動彈不得。
“這是要去哪裏?”何子非的聲音貼在她耳廓。
“自然是回內衙歇息。”知言不知身後那人如此這般是何意,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問道:“二殿下與玉王不是一母所出?”
“嗯。”何子非應道,她稱呼孔诏為二殿下,顯然是知曉了皇帝曾經還有一位長子的事情,“先朝國破當日,長子孔蛟戰死于西京。陛下即位後,封二子為太子,三子為玉王。孔蛟與孔诏由陛下皇後所生,孔軒與孔玉瑤,卻是當日盛寵的異國妃嫔所出。”
原來如此,難怪知言總覺得孔軒的樣貌與普通人大為不同,她又問,“聽聞皇後紅顏薄命,卻是因何而故?”
“孔蛟戰死的當日,皇後便瘋癫投河了。”何子非輕聲道。
瘋癫投河?夜黑風高,無人看得到知言絞扭在一處的五官,先魏覆滅,陳帝建國的種種謎團日日在知言腦中如走馬燈一樣的旋轉。她愈發感覺到這做宮廷掩藏了太多秘密。
而這秘密的背後,傾城先生又充當了怎樣的角色?
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何子非松了手道:“早些回去罷。”
“嗯。”知言點點頭,瞧着四下無人,一陣小跑遠去。
何子非整理了衣冠,于黑夜中快步獨行。行至宮門外,如同往常般登上馬車,閉目養神。韓霖清冷的聲音在夜空中清晰無比,“我去查過了,魏後僅有一子。”
“嗯?”何子非眉梢一動,有些失望。
“奇怪的是,她還有一位雙生妹妹,鮮有人知曉。”韓霖補充道。
☆、十八章 何德何能
初始之時,知言只道皇帝陛下性子陰晴不定。久而久之,她才知道這位是個貴人多忘事的主。分明前一日還說起年輕時金戈鐵馬的光輝事跡,第二日便皺着眉頭問,你怎曉得此事?
知言琢磨,原來皇帝陛下不是龍體欠安,而是記不得許多事情了,難怪他也忘記了曾經見過她。貴妃娘娘每日來禦前奉藥,若陛下心情不錯,便會說愛妃辛苦。若是哪一日不快,便扔了藥盅高吼,朕沒病!
相處了幾月,知言才算摸清了皇帝陛下的秉性,便也曉得投其所好,每日陪皇帝下棋作畫。天子一高興,即刻給她加官進爵,封賞府邸。入仕不足半年,知言便晉升內史。若說掌故乃是記載舊事史實,內史則常伴天子側,記錄皇帝言行。
知言搬出內衙,有了自己的府邸。不少官員知道許知言雖是朝中新秀,卻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紅人,紛紛備了厚禮登門造訪,及至冷修來時,已是傍晚。
冷修入朝已有三載,所見所聞自然不少。先前他想方設法阻止她入朝,而今他雖然是她的上司,卻時而刁難時而疏遠,時而吞吞吐吐,實在教知言不得不懷疑。
因此她今夜根本不打算放冷修走。
冷修在無言書院讀書之時,就是最為實誠好學的一個,缺點是不善飲酒。而今入仕三年,竟毫不長進,幾杯下肚,他便紅了臉。
“冷大人?”知言輕聲喚道。
“唔?”冷修搖了搖頭,見面前坐着幾個容貌裝束一模一樣的少年,“我……我該回去了。”
“冷大人何必着急。”知言扯着他的袖子笑眯眯道:“大人不是還有事情要同我講麽?”
冷修揉了揉眼,“還有何事?”
“魏殇帝駕崩後,《魏史》太過潦草,大人不是要率臣等編纂史籍麽?”知言試探。
“若無陛下授意,我等何必去找那些麻煩?”冷修眼神迷離。
想必《魏史》乃是皇帝陛下看過的,陛下定然對此書十分滿意。知言單刀直入,“難不成是陛下喜愛魏後,想要金屋藏嬌,才将她從書上抹去?”
“才不是!”冷修嗤笑着搖搖頭,“你有所不知,那魏後死的蹊跷。”
“有何蹊跷?”知言雙眼圓睜。
“魏後乃是被宮中大火燒死。”冷修道。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縱火弑後?”知言繼續問。
“陛下……既敢竊國,又怎會不敢弑後?”冷修反問。
知言這些日子伴君左右,分明見陛下對那魏後喜愛至極,又怎會縱火殺她,一定是有什麽地方出了錯。
“愛而不得,便親手殺之……也不僅僅……是陛下一人如此。”冷修嘆息一聲,形容扼腕。
“此話怎講?”知言連忙道:“難道說還有其他人要殺魏後?”
“枉我自诩清高……正直。”冷修說到此處,自顧自地飲了一杯,“卻連真相都不敢寫出來。”
知言愈發着急,搖着冷修的肩膀,“冷大人別光顧着飲酒,倒是快些說與我聽!”
冷修對着她微微一笑,“彼時在書院……我便想說……知言,知言你……”說着說着,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好似蚊蟲。
“我如何?”知言湊上前去。
“你長得真好看!”冷修說罷,整個人暈暈乎乎便倒下了。他的唇角貼着她的側耳緩緩滑下,教她沒由來地紅了臉。
“冷大人?”知言不悅地喚了一聲,“冷大人?冷修!”
冷修“嗯”了一聲,伸手打翻了案上的酒壺。酒水嘩啦而下,灑了他一身。
第二日一早,玉王與周世子同來府上,剛一進門,便見侍女捧着一身衣裳眼神躲閃。見此女鬼鬼祟祟,何子非不由笑道:“何事慌張?”
那侍女瞧見二人衣着不凡,必是貴人,不由心驚膽戰。
“你手裏的是何物?”何子非又問。
“是,是冷大人換下的官服。”那侍女倉惶答道。
玉王聞此,面色乍變,“哪個冷大人?”
“太史、史令冷修大人。”那侍女戰戰兢兢,頭也不回地跑了。
“太史令大人夜宿內室府邸……”何子非細細琢磨,“雖說我這書童卻有幾分顏色,倒也便宜了冷大人。”
“早知今日,你還不如把知言送給我。”
見玉王殿下的臉色驟然發黑,何子非笑道:“知言何德何能,焉能令殿下氣極若此?”
“誰料冷修膽大至此,竟敢染指新晉官員!”玉王極力克制,保持的玉王應有的風姿。
知言剛剛沐浴更衣完畢,自內廳走出。盛夏悶熱,雖是日日沐浴,仍熱得汗水漣漣,她不由松了松領口,以手為扇輕輕揮動。
此舉在玉王殿下眼中,似是剛剛與人溫存過後,出來透氣的嬌俏模樣,不由朗聲道:“許大人!”
知言擡頭一瞧,只見玉王殿下的面色極為不好,周世子卻笑得詭異。她骨碌碌轉了轉眼珠,“二位此來,真是令府上蓬荜生輝。”
“我與世子是特來祝賀許大人的。”孔軒溫和一笑,便又恢複了玉王應有的的風度,“近日尋了個好去處,不知許大人是否賞臉?”
可知言終覺玉王殿下的表情不太自然,堂堂玉王殿下,一口一個許大人,教她受寵若驚,連忙道:“知言感激不盡,哪裏敢不賞臉!”
玉王殿下的馬車載着禦周候與內史大人一路繞過長街小巷,在一處隐蔽的院落停穩。自打知道玉王斷袖以來,知言便從未單獨與他相處,若不是今日何子非在場,她斷然不敢來此。
三人下車,氣氛亦是相當詭異。玉王上前握住知言的手,指尖溫潤柔軟的觸感教他不由躁動起來,“快些随我進去。”
“好。”知言說着抽出了手,藏在身後使勁在衣服上摩擦了幾回,這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入內。
何子非也不說話,瞧着知言的模樣忍住不笑,跟在二人身後。
一入院內,知言便發現了此處的不同——香,這園子實在是香。
亭臺樓閣的修建極為雅致,綠如芳草環繞其間,流水潺潺蜂蝶翩跹,倒是一副好景致。院中的少年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處,或赤足嬉水,或臨案讀書,更有貌美少年潔面簪花,竟是女兒家的裝扮。
知言不由蹙眉,轉身望了一眼何子非,但見他面上帶笑,好似稀松平常。她心中忐忑,心想玉王殿下實在大方,能與她一同分享金屋藏嬌的喜悅,只是她許知言實在不是龍陽之輩,雖說她也喜歡男人,卻實在對這些狀似少女的男人喜歡不起來。
她高升之日,便是來狎妓之時……若說她不喜歡男人,那之前扮作何子非男寵之事便要暴露;若說她喜歡男人,那接下來又要如何對付玉王殿下的盛情款待?
玉王殿下邀二人在前廳入座,幾名男子便袅娜地依偎在她左右。知言擡眼一瞧,更是胸中郁結。雖說這男子生得白淨美貌,可終究不是女子,并不細膩的肌膚下,明顯可見殘留的胡渣,再往下看,并不纖細的頸上還有微凸的結嗉。玉王聞不得脂粉,衆男子便采摘了新鮮的花瓣熏衣沐浴,難怪院子裏香氣四溢。
知言瞧了何子非一眼,卻見他正握着茶盞,任由左右兩個少年為他捶肩,倒是一幅甘之如饴的模樣。
孔軒的身側只有一個貌美少年,知言瞧了幾眼,越看越覺得面熟,像是在哪裏見過。那男子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盈盈一笑道:“在下楚端。”
楚端看似行為磊落,怎的也要做個以色侍人的?知言不由悲從中來,卻見玉王在楚端側臉親了一口道:“我倒是忘了,你們本應是同科。”
同科?如此說來,楚端乃是今年禦試的學子?知言回想起殿試那日,兩件事情另她記憶猶新,一是遇到了冷修,二是當日有一位學子色誘玉王,被逐出考場……她雖未見過那學子,卻聽說此人卻是一位英俊不凡的美貌少年。
楚端看着知言的臉色,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而後歸于沉寂。知言便知自己的神情完完全全落在此人眼中,毫無保留地被他看透,如此聰慧狡黠之人,淪落至此實在可惜。
“還不敬許大人一杯。”玉王笑道。
楚端低頭道:“聽聞許大人晉升內史,恭喜恭喜!”
知言瞧着楚端別扭的模樣,倒像是一萬個不情願,連忙舉杯道:“哪裏哪裏!”
“以你的文章才學,委身此處豈不可惜?”
“能服侍殿下已經是三生有幸,楚端不敢妄想。”楚端的頭垂的更低了。
“口是心非。”玉王輕輕湊到楚端耳邊,輕輕啄了一下他的耳垂。
知言光是瞧着這活色生香,已經紅透了半張臉。何子非卻任由兩個少年捶肩捏頸,愈發惬意。
寒暄了一陣,三人便在院子裏用了午飯,楚端聰慧,将玉王殿下伺候地極為舒爽。殿下飲了幾杯,便昏昏沉沉倒在楚端的大腿上睡去。
禦周候笑道:“不打擾殿下休息,改日再會。”
知言尋了這個空子,連忙跟着何子非逃一般地離開。
“我總覺得楚端十分面熟。”知言接連兩日飲酒,委實有些難以消受,搖晃着身子喃喃自語。
“是不是覺得他像鸾貴妃?”何子非的聲音似是蠱惑。
經他一提醒,知言恍然大悟,打了個酒嗝道:“難怪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比起鸾貴妃,你不覺得他更肖似你本人?”何子非的忽然扳過知言的肩,教她與他相視而立。
他的眸子很黑,像是墨玉山的墨錠一般,他的嘴唇一張一翕,“入朝之後,萬萬不可對男子動了情愫。”
☆、十九章 何以忘卻
知言只覺臉上燙如火燒,她紅着一張臉,疑惑地望着何子非。他平日裏雖不怎麽正緊,可此時卻一字一頓,神情嚴肅至極。她不由偏着腦袋問,“你說什麽?”
酒勁上湧,知言四肢綿軟,站立不穩。何子非輕輕松手,她便軟軟地靠在了他懷裏,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萬萬不可對男子動了情愫。”
知言低低地“嗯”了一聲,只覺得心中千回百轉,她悶悶道:“既如此,你先前又為何一次次撩撥我?”
何子非一愣,笑道:“若不如此,你又怎能經得起他人的撩撥?”
明知她所問,卻不肯作答。躲躲閃閃,言不由衷,禦周候到底還是不是男人?知言嗤笑一聲,閉上眼再不說話。何子非低頭看着懷裏的嬌羞“男兒”,紅着臉抿着唇,好像被他抱在懷裏是何等羞恥之事。
韓霖駕車而來,恰好在何子非身旁停下。他索性将知言打橫袍抱起,不由分說上了馬車。
韓霖斜眼一瞧,猶豫道:“去哪裏?”
裏面的人隔着轎簾道:“回府。”
知言在何子非懷裏掙紮了幾下,“送我回內史府。”
“醉成這樣還要回去?”
“我……”知言只覺頭痛欲裂。
“如此酒量,還敢逞能?”何子非的話語中似帶着愠氣。
“玉王盛情,不敢推卻。”知言答道。
“明知他對你心懷鬼胎,還敢赴宴?”何子非低頭問。
“若不是與你同去,我哪敢一人前往?”知言笑嘻嘻道。
這一句倒是實話,何子非瞧着她得意的模樣,忽然低下頭,堵住了那張嫣紅的小嘴。她還欲掙紮,唇齒便被忽然攻入的、帶着酒香的舌掃了個七零八落。
知言氣喘籲籲,連連躲閃。那人卻将她抱得愈發緊,在她的耳畔脖頸反複舔咬輕吻,教她難受地幾乎要叫出聲來。
“別……”她咕哝着,何子非卻忽然翻過她的身子,她只得趴在馬車之上。他順勢伏在她身上,伸手撥開她腦後的長發,露出纖細白皙的後頸來。
何子非的吻順着白皙的頸項緩緩下移,雙手不由自主地撥開她寬大的衣衫,想要親吻她光滑的玉背。
“子非……別……”她的身子輕輕顫抖,聲音中帶着哭腔。
何子非如夢初醒, “你方才叫我什麽?”
知言猶豫了一陣,心虛地看了他一眼,“子非……”
何子非輕笑,“你醉酒的模樣倒是比平日裏更讨人喜歡。”
知言的臉頰紅通通的,悄然間已将衣衫整理完畢,索性借着醉酒肆無忌憚道:“你喜歡我嗎?”
何子非點點頭,卻不說話。
“我自禦試以來,便被朝臣議論紛紛,不敢和你走得太近。”知言笑嘻嘻地別過臉去,撩開厚重的轎簾,望向窗外的街市,“放我下車吧。”
何子非低嘆一聲,将她攬在懷裏,對韓霖道:“去內史府。”
知言一愣,似是驚愕,“你就不怕……”
“醉成這般,我怎敢把你丢在此處?”何子非的指尖緩緩穿過她的烏發,輕輕撫摸她的側臉。
知言只覺得左耳處一陣劇痛,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痛麽?”何子非的手指流連在她耳畔。
“嗯。”知言點點頭,她知道那裏有一枚深入顱內的銀針。先生說她年幼貪玩,不慎被銀針所傷,可這銀針實在難以取出,只得帶着這銀針活許多年。彼時知言唏噓自己實在是命大,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可得好好地在人世走一遭。
待知言下了馬車,站在門口向目送她的何子非揮了揮手,便三步并作兩步跑了回去。跑了幾步,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卻見韓霖駕着馬車,緩緩離開。
夜風微涼,輕輕灌入知言的衣衫中,她連忙沖進後院換了衣裳,道:“趕快叫冷大人來接我。”
“是。”婢子連忙小跑着去通報。
冷修的馬車剛剛停穩,知言便一躍而上,在他身旁坐下,高聲道:“跟着前面的馬車。”
冷修狐疑地看了知言一眼,“前面是誰?”
“跟近了你便知曉。”知言伸了個懶腰,“也不要跟得太近,以免被人識破。”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只是前朝之事,知道得越多越糟。”冷修瞧着她微醺的樣子,仿佛氣息中還帶着凜冽的酒香。
“我知道。”知言紅着臉瞧着他,“所以你想法設法将我排除在朝廷之外。”
冷修驚訝不已,“你都知道了?”
知言點頭,“起初我以為你處處與我過不去,思前想後才發覺你是在護着我。”
冷修輕輕握住她的手,溫和道:“其實在書院的時候,我便知道你是個女……”
“冷大人!”知言猛地抽出手來,神情緊張,“你的一句玩笑話便關系到我的身家性命,今後休要再提。”
冷修知道她仍然信不過他,而今他們同朝為官,他有的是時間與她相處,教她對他徹徹底底地敞開心扉。
知言被冷修灼熱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不由閉眼假寐,不再看他。腦中卻不斷浮現出何子非今日的種種,不知他是否看穿她的僞裝。
何子非倚在馬車上,不斷回想着內史大人的撩人媚态。今日的知言一反常态,似是女兒家的模樣,她是真的醉了麽?或許是,否則怎敢如此大膽。
何子非忽然道:“韓霖!”
“在。”
“去流雲觀。”
“是。”
流雲觀在西京城外不遠,規模頗大,鐘、鼓二樓高聳入雲,常有朝廷貴胄來此祭拜祈福。
馬車在流雲觀外的僻靜處停下,何子非與韓霖一前一後,自隐蔽的小門而入。知言随後趕到,靜靜呆在觀外守候直至傍晚,方見何子非二人駕車離去。
知言對冷修使了個眼色道:“我們走。”
門外掃地的女冠見到又有兩位英俊男子來訪,不由紅了臉道:“天色已晚,請二位止步。”
“方才那兩位公子拜訪的是哪位道長?”知言追問。
“是、無、無雲道長。”女冠期期艾艾。
“多謝小師父。”言畢拉着冷修便走。
“公子……流雲觀不得有男子入內!”女冠急切道。
“方才的兩位還不是男子?”知言笑道。
“不可!”女冠索性攔住二人,“禦周候乃是無雲道長的貴客!”
知言笑望着女冠,“誰說我是男子了,我……我們是貨真價實的女子!”說罷,摘冠散發,狀似少女。
“呀!”女冠細細瞧來,這“公子”竟生得細皮嫩肉,唇紅齒白,端莊明媚,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何人在外喧嘩!”知言這一鬧,驚動了靜養的無雲道長。
知言循聲望去,只見無雲道長身着灰袍,手持拂塵,半白的長發挽作發髻聳立腦後。雖是年過半百之人,清靈的雙目卻無半點老邁之态。
無雲道長目光一掃,便盯着知言出了神,幽幽道:“不想今日你親自尋來,随我入內室吧。”
知言連忙跟上。
冷修頭一次見到知言披散烏發的模樣,卻被她的容貌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待他回過神來,卻見知言已随無雲道長二人單獨入了內室。
知言猶記得何子非曾經神秘地說,七年前,傾城先生從宮中帶走一個孩子。又問她可曾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不信自己無父無母,先生對她的身世不肯透露半分,何子非似乎也知道些什麽,可此人奸詐難以取信,每句話中真假難辨,若是她傻傻地與他交換條件來獲取自己身世的線索,恐怕會被此人算計得連頭發也不剩。
既然如此,不如主動出擊。
“無雲道長恐怕已經知曉我此來的目的。”知言故弄玄虛。
“請坐。”無雲道長拂袖道:“出家人本應不理會凡塵俗事,可雲暧畢竟是我的弟子。”
“此話怎講?”知言微微前傾着身子,屏氣凝神。
“你來。”無雲道長目光慈愛,“讓我瞧瞧。”
知言靜靜在她面前坐下,卻見無雲道長輕輕攬起她的長發,指尖在她耳畔摸索了一陣。
“痛。”知言疼得索瑟着身子。
“這便錯不了。”無雲道長輕聲道:“你幼時曾在流雲觀中住過兩年,可曾記得?”
知言努力回想着,腦中空空如也,唯有頭痛欲裂。
“不想當日下手頗重,乃是貧道的過錯。”無雲道長眸子一黯,竟是扼腕之态。
“如此說來,我這銀針都是拜道長所賜?”分明是質問的語氣,知言卻笑得平淡,不以為然。
“不錯。”無雲道長語氣漸弱。
“道長慈悲為懷,緣何如此?”知言又問。
“七年前你自魏皇宮大難逃出,身負重傷,夜夜為夢魇所擾,貧道便刺入這銀針,為的乃是教你忘卻前世。”
知言擡起頭,盯着無雲道長的眸子,“彼時我才八歲,有何前世可忘?”
“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無雲道長輕輕閉上眼,“我身在流雲觀,只知道這些,若是想聽宮闱秘事,貧道便無能為力了。”
“道長能告訴我這些往事,已是感激不盡。”知言微微欠身,“知言還有一事相求。”
無雲道長睜開眼,“何事?”
“道長只道我盡數忘卻前世,可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無雲道長擡眸望眼前少女的眼中,那黑白分明的瞳仁滿含希冀。
“告訴你身世之前,我且問你。”無雲道長一字一頓,“你叫什麽名字?”
“許知言。”她答道。
無雲道長輕輕蹙眉,牽起的知言的手,以指尖為筆,在她掌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三個字。
知言唇齒微動,“淩月微?”
☆、二十章 何苦之有
“淩月微。”知言默默地琢磨着這三個字,眼中疑惑漸深,“陳國并無淩姓,而黎國……”
無雲道長點點頭,“聰慧通透,貧道點到即止。”
“道長請繼續。”知言凝神靜聽。
“前朝之時,大将軍許戰的夫人曾産下一對雙生女。”無雲道長回憶。
不論是前朝今朝,民間皆對雙生子諱莫如深,認為生下面孔一模一樣的孩子乃是天大的不幸,即便是許戰也并不例外。
“許戰留下長女,取名許雲昭,另一個孩子本要在數九寒天放在廊下自生自滅,可許夫人終究心疼自己的骨肉,便将孩兒送到了流雲觀。”無雲道長的聲音低沉平緩,“那女孩兒叫做許雲暧。”
昭者,白日昭烈,坦坦蕩蕩。暧者,黃昏幽暧,隐匿不發。知言唏噓不已,分明是雙生姊妹,卻有了這樣不同的境遇。
“許雲昭美貌聰慧,及笄之年便與太子楊越約定婚姻,人人皆知其為皇家婦,無人敢肖想窺探。誰知黎國皇帝,不知從哪裏得到了太子妃的畫像,日夜思慕,欲娶此女為妃。”
果真有黎國皇帝橫生事端!知言垂首道:“女子的畫像流落他國男子之手,乃是不守貞之意……後來又是如何解決的?”
“彼時殇帝登基,皇後也已誕下皇子。殇帝大怒,找來許戰詢問此事。大将軍不知前因後果,思慮成疾,長病不起。”無雲道長嘆道:“許夫人這便想起了養在流雲觀的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