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5)

臉色不太好。”

“此時正是好時機。”冷修低頭看她,額上的傷疤漸漸變得淺顯,愈合之處是新鮮粉嫩的皮肉,她的表情淡淡的,似是沒有聽懂他的話,“他此刻失勢,你也可趁機擺脫他的鉗制。”

知言明了,笑得古怪,“得意之時錦上添花,失意之時落井下石,先生可未曾交過我們這些。”

冷修嘆氣,“莫不是你果真對他……”

“你有所不知,這件事都怨我。”知言避開他的眼光。

“冥頑不靈。”冷修搖搖頭。

冷修轉身欲走,終是不忍道:“你可曾記得師兄餘鶴?”

“他?”知言等着他的下文。

冷修并未出聲,口唇輕啓,吐出了四個字,知言燦然一笑,“多謝冷大人!”

從冷修的唇形可以判斷,方才他所說的,正是“大理少卿”四個字!

還得說到昨日。入夜之時,禦周候受嘉寧公主之邀,入了長寧殿。公主一襲男裝,墨發高束,急急地貼上何子非道:“子非哥哥,我好看嗎?”

禦周候啼笑皆非,見那平日裏明媚可人的小公主,正穿着不合體的寬大男裝,像個文士模樣,再聯想到知言的一方墨錠,旋即明白過來。

“玉瑤這是要做女狀元麽?”何子非問。

“難道你不喜歡?”孔玉瑤疑惑不已,“他分明說你喜歡雌雄難辨之物。”

禦周候唇角一抽,雌雄難辨之物!原來在她眼中,他對她的百般喜愛竟是因此怪癖!

“長話短說。”嘉寧公主索性雙手環住禦周候的腰身,“父皇要逼我嫁人,你娶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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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周候眉目微動,推開吊在身上的女子,“恐怕不行。”

這一幕不知被哪個沒長眼的宮女撞見,打碎了手裏的杯盞,高呼道:“哪裏來的野男人,竟敢輕薄公主殿下!”

何子非一聽,笑容漸冷。他在西京七年,宮中內外,沒有不認得禦周候的,再者他紫袍玉帶,今日特意着了一品官服而來,若不是那小宮女當真沒有眼色,便是有人要趁機暗算于他。

如此手段,當真拙劣。

宮中無後,鸾貴妃掌管各宮,當下便将禦周候軟禁宮中。事已至此,保全公主名節為上,禦周候明白此理,既不辯解,也不掙紮,唯有嘉寧公主痛苦流涕,伏在貴妃娘娘身下苦苦哀求。鸾貴妃安慰道:“公主莫哭,如此一來,世人皆知周世子對公主有意,豈不是遂了公主的意?”

嘉寧公主亦覺得貴妃此言有理,卻不料有人眼疾手快,将醜事傳入龍隐殿,引得陳帝震怒。

公主挑選帝婿在即,禦周候卻做出這的大逆不道,毀公主名節的醜事,令皇帝怒不可遏。加之公主伏在皇帝膝上哭成了淚人兒,幾番險些暈厥,卻教陳帝愈發怒火中燒。不料愛女竟對那質子情深至此!當下便起了殺心,将禦周候送進了大理寺待審。

知言進宮之時,嘉寧公主已是第三次哭暈,被強行送回長寧殿靜養。她猶記得那日在靜心齋偷聽之事,加之鸾貴妃這雷厲風行的舉動,令她不由懷疑,此事乃鸾貴妃之謀。可公主性烈,若是偏要與那人私定終身,又有誰人能攔得下?更有甚者,公主先斬後奏,暗度陳倉豈不更糟?

沈鸾貴為帝妃,卻是由玉王進獻,與太子有私之人。難道是這三個人當中的一個要殺他?最壞的結果,便是所有人都要置何子非于死地!

知言心事頗重,遇到來人已然躲閃不及。電光火石間,鼻子忽然撞上一處既柔軟又僵硬的物體。她揚起臉來,見眼前之人身形極高,面容森冷,似是常年習武,而她的身高只到他的側肩。那人嫌惡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在胸前看不出痕跡的某處輕拂,像是要拂淨什麽髒東西。

“餘鶴。”知言喚了一聲,“你的潔癖愈發嚴重了。”

餘鶴冷眼瞧她,扯了扯嘴角,露出個牽強的笑容,早就聽聞這小子進京,也不上他府上拜會!餘鶴不悅,揚聲道:“你?”

簡直是天大的機會給她套近乎,知言連忙問,“餘大人哪裏去?”

他并不直接答話,而是擡眼瞟了瞟龍隐殿的方向,道:“回見。”

此人還是老樣子,每每惜字如金。知言又湊近他,“聽聞餘大人在大理寺高就,今日為何入宮?”

餘鶴長眉一挑,那神情像是在說:明知顧問。

知言也終于知曉了餘鶴連連升官的原因,人勤話少!

俗話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短短不足十二個時辰,禦周候與嘉寧公主的私情便被穿了個沸沸揚揚。

午時,知言再次奉旨進宮,坐在禦書房的一角,手握狼毫。

皇帝面色極冷,身側的鸾貴妃不時聲音輕柔道:“陛下,您消消氣。”

太子與玉王坐在下首,嘉寧公主坐在二位哥哥中間,一雙美目紅腫不堪。此情此景,怎麽看都是皇室內部會議,可偏有一個不和諧的外人在場,便是許知言。因為她的官職是內史,工作便是記錄皇帝陛下的言行。

“貴妃是如何掌管六宮的?連竟這等事都壓不住?”哪知皇帝一開口,便先向鸾貴妃發難。

鸾貴妃大驚,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連忙跪在地下,“臣妾辦事不周,請陛下責罰。”

皇帝自始至終都未說一句“平身”,而是對自己最為疼愛的小女兒柔聲道:“玉瑤,你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孔玉瑤剛一張口,便又哭了起來,“我都說了幾十遍了,父皇也不信我!”

見女兒哭得梨花帶淚,生怕她又暈厥過去,皇帝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鸾貴妃,“有多少宮人知曉此事?”

鸾貴妃并未直接回答,卻篤定道:“均已杖斃。”

知言頓覺坐如針氈,深知伴君如伴虎乃是天下第一至理名言,不知哪天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便被一頓亂棍打死,而且死無葬身之地。當下,她愈發珍惜自己的項上人頭。

“貴妃娘娘處理得如此幹淨利落,卻還是落得滿城風雨,恐怕是有人刻意為之。”白玉般的華服與那人白玉般的面容相得益彰,似是自畫中走出。若不是知言知道玉王好龍陽,定會被他這攝人心魄的模樣迷得神魂颠倒。

“依三弟所言,倒是有人惡意陷害禦周候?”太子輕蔑一笑。

知言的眼睛在衆人面上飄來飄去,只見太子一說話,皇帝的面色便陰暗了一分,不悅的眼神對上太子的,“朕何時應允你說話了?”

太子垂眸,“兒臣唐突了。”

知言聽聞皇帝尤為喜愛玉王兄妹,可是如這般的偏心,實在教外人看了也心寒。

“父皇,兒臣以為禦周候事小,公主名節事大,還該早些定下驸馬之選。”琥珀色的眸子隐隐發亮,試探着上首之人的情緒。

皇帝點點頭,“軒兒言之有理,此事便交給你了。”

嘉寧公主止不住地啼哭,皇帝陛下搖頭嘆氣,終是困倦地揮揮手,意欲離去。知言望向左右,見張順不在此處,便明白了皇帝之意,上前扶起天子,随他一同往龍隐殿而去。

盛夏的午後悶熱難耐,皇帝足下生風,走得飛快。只聽前面那人問她,“今日都寫了什麽?”

“回禀陛下,一字未寫。”知言一陣小跑跟上。

“不過上任數日,竟慵懶至此?”黃袍天子又問。

“恐怕轶聞野史中,少不了這一兩日之事。若是微臣提筆,不論下筆如何,都只是欲蓋彌彰,落實了莫須有之事。”知言跟在身後,看不清皇帝的情緒,只得一字一頓極顯誠懇,“如若不寫,虛虛實實,無人得知,坊間僅當做是飯後談資罷了。”

皇帝放慢了腳步,“禦周候一事,你有何見解?”

“此為皇家事,臣不敢妄議。”

“家天下,皇家事即為天下事,身為臣子,理應為天子排憂解難。”皇帝說出這一番話,倒像是知言偷奸耍滑了一般。

大好的機會,究竟要不要為何子非求情?知言腦中瞬間閃現出無數念頭,終于精簡為不足十個字,“依微臣之見,此人當抓!”

“嗯?”皇帝緩緩轉過身來,威儀的面容出現了裂痕,露出琢磨不透的情緒,“說來聽聽。”

作者有話要說: 如何能讓章節名的bigger更高?

很顯然,四字文藝章節名必不可少。

加之鄙人有嚴重的強迫症,章節名不整齊渾身不爽。

然後,然後……如今江郎才盡,起不出章節名了,後半生只能仰仗度娘。

發隐擿伏

擿,ti,二聲,揭發之意

該成語為褒義詞,意為揭發辣些見不得淫的壞銀壞事。

☆、二四章 發短心長

即便皇帝給了她一個說話的機會,到底不過是個人微言輕的內史。陳帝孔蕭叱咤風雲,恐怕對此事早有定論。她說與不說,絲毫不能改變聖上的看法。

而她接下來的對答尤為重要,到底是是袒護何子非、抑或是落井下石,暴露的都只有她和禦周候的親疏關系。

知言喉中吞咽,十分緊張。

“其一,世人皆知男女有妨,此舉不僅有損公主名節,還會觸犯皇家威儀。”

“其二,外臣與皇室子孫交往過密,歷朝皆視為國之大忌。”

她心知成敗在此一舉,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再者外臣入夜進宮,直入公主寝殿,竟無人知曉,可見宮中防範、監察、守衛均有漏洞,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利用了這個漏洞,後果不堪設想。”

知言說罷,靜靜低着頭不做聲。她并沒有為何子非求情,也未提及“禦周候”三個字,她只是陳述一個淺顯易懂的道理。一步一步,由淺入深,她并不急于強加自己的觀點,而是作為一個忠君不二的臣子,對此事客官評判而已。

可她最終想說的,卻是,不論那“外臣”是誰,昨日之事都在所難免。

皇帝唇須微動,“你入仕半年以來,倒是長進了。”

知言心中懸着的石頭終于落地,她将頭垂得更低,“臣惶恐。”

張公公不知從何處趕來,急忙伺候着烈日下的皇帝陛下回了龍隐殿。那明黃的身影一消失,知言便慌忙出宮,她猶記得餘鶴對她說過,“回見。”

餘鶴為人清冷,惜字如金,肯對她說兩個字已是天大的恩賜。知言匆匆回府,換上了青衣小帽,便尋了隐蔽小路往大理寺少卿府邸而來。

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那府邸比從五品的太史冷修更為氣派。知言瞧見門外一輛輛價值不菲的馬車,原來此時正值官階不低的友人來訪,她心念真不湊巧,連忙向守衛道明了來意,便被安排至書房等候。

書房至廳堂不遠,知言聽到那裏十分嘈雜,似是有許多人一般。及至聲音越來越響,知言伸出半個腦袋,卻吓得連忙縮了回來。

禮部員外郎林照,從六品上……吏部侍郎岳南枝,正四品!知言掰着手指一個一個的數過,不知這些官員集結在餘鶴府上作甚!

“來了?”耳邊聲音忽至,教知言愈發慌亂。

餘鶴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側,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日光,如同一株參天大樹,“目的?”

“欲與禦周候一敘。”知言道,“望大人通融。”

“不可。”餘鶴不理她,擡步往書房而去。

“餘大人就一點也不念同窗之誼?”知言追問,“光天化日,大理寺少卿拉幫結派意欲謀反,大人就不怕我……”

“無稽之談!”話未說完,被餘鶴冷冷的目光打斷,“尚公主,世子死。爾若往,上必疑。”

知言大惑,連常年身處大理寺的餘鶴都知道,有人意欲借公主之時折了禦周候,難道皇帝就看不出來?再瞧餘鶴那冷峻的模樣,仿佛很在意禦周候的生死。

知言單刀直入,“我該如何做?”

“早日擇驸馬。”幾年不見,這小子倒是少了當年書院的憨傻,餘鶴斜睨了她一眼,忽的從指尖彈出一物,知言眼疾手快,藏在掌心。

回去的路上,知言打開那揉成一團的紙條瞧來。白紙黑字,筆力遒勁,竟是周世子殿下不可多得的墨寶。他怎會知道她會與餘鶴相見,又怎會知道餘鶴肯幫忙傳遞此物?

知言只覺得後心一涼,好個何子非,身陷囹圄尚能如此随意,果然不容小觑。更何況,他竟能預知她的一舉一動,簡直可怕!剛才自餘鶴府上出來的那大小一衆官員,莫非就是傳說中的——世子黨!她心中疑慮,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去禦周候府走了一遭。

韓霖心領神會,當即離開府上,不知所蹤。接下來之事,卻教知言心中犯難,這便是何子非在紙團上交代的第二件事:引嘉寧離京。禦周候一事之後,她甚至不敢與公主單獨相處,就這麽個無足輕重的小吏,如何能拐走皇家公主?

知言苦思冥想,每日梳頭之時,都要抓下十幾根長發。看到公主日漸憔悴,知言心中愈發不安。

皇帝看在眼裏,急在心上,“當下可有什麽好法子,哄玉瑤開心?”

鸾貴妃嬌笑,“臣妾聽聞京城有一個戲班子,何不請進宮來,給公主解解悶?”

皇帝點頭,“張順,你去辦罷!”

“是。”張公公将腰身彎的極低。

知言當日高中之後,自立門戶,禦周候曾贈與他幾箱書籍衣物,分量頗重。而後知言翻箱倒櫃,才知那箱子的上半部分被書籍衣物所掩蓋,下面皆藏着明晃晃的真金白銀。

她只道太史局清貧,禦周候此舉恐怕是接濟她溫飽,而今看來,禦周候果然深謀遠慮。人言有錢能使鬼推磨,知言暗地裏使了銀子,将那戲班的劇本給換了。

前兩回,鸾貴妃還陪着嘉寧公主一道看戲,那打打殺殺的花臉兒們實在無趣,加之貴妃不過是出于皇帝授意,裝裝樣子而已,而後就再也不來了。

她這一走,嘉寧公主也落得清靜。這一日,公主斜倚在軟榻之上,左右兩個宮娥在身後拂扇,腳下跪着一個正在給公主捏腿。

公主美目半閉,意興闌珊。

隔着薄薄的紗帳,忽聽那戲臺之上一聲女子的啼哭,“父親好狠心……逼得我與李郞天各一方!”

孔玉瑤“咦”了一聲,來了興致,示意左右挑開紗帳,認真觀瞧起來。這出戲講的一位富家小姐與敵對的商人之子相愛,兩人情投意合,私定終生。小姐的父親卻硬生生棒打鴛鴦,逼迫女兒另嫁他人。

一出戲演完,孔玉瑤已經滿面淚痕,泣不成聲,對左右道:“明日……明日請他們再來。”

皇帝聞此,只道女兒心情好轉,贊賞道:“貴妃心思缜密,真是朕的解語花。”

鸾貴妃嬌羞一笑,“臣妾自當為陛下分憂。”

之後的幾日,演的都是坊間當前最為暢銷的話本,什麽小姐半與秀才月下私會、千金與公子擇日私奔、千金女扮男裝行走江湖,孔玉瑤看得多了,漸漸也覺得有趣。

一連十來日,知言每夜都是三更半夜才合眼。她将搜集到的坊間話本盡數看了一遍,留下那些頗有針對性和借鑒性的,然後送到戲班去演練。可眼看着多日過去,韓霖已經辦事歸來,公主怎麽就沒動過一絲叛逆的心思?

有時知言在宮中,尚能聽到長寧殿傳來的咿咿呀呀之聲,今日暮色初至,那裏便沒了聲音,顯然是戲班早早散場了。知言收了每日工作所需的日志簿和狼毫筆,用木匣裝好,正準備出宮。

前腳才至花園,知言便聽到草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由心念難道盛夏有蛇?四下無一人,她站定再瞧,卻見那草叢中動靜極大,于是上前幾步,低喝道:“出來。”

又是一陣響動,卻見一個穿着破爛少女自其中滾出,頭上、身上滿是雜草,還有泥土和血跡……那少女望見四周無人,跪下磕了個響頭道:“大人救我。”

“你是何人?”知言蹲下身子,仔仔細細瞧了瞧那女子,面上的妝容尚未洗淨,暴露了女伶的身份,清亮而烏黑的瞳仁,倒似是個美人。

知言心下一喜,嘉寧離宮了?而後一憂,這女子性命休矣!

“賤人給公主殿下獻藝,卻被人打暈。”女子低眉順目,“待清醒過來,班主已經不在,賤人自知罪責難逃,恐命不保矣。”那女子滿目死灰,料定自己命不多時,将知言當做救命稻草一般,雙目中滿是懇求之色。

此女思路清晰,口齒伶俐,倒是個聰明人。等到巡夜的禦林軍一到……恐怕只有一死。

若不是自己一心誘公主出宮,又怎會害得這女子命在旦夕?知言心下內疚,向那女子伸出手來,掌心朝上,頓在半空,“眼下出宮危險,我卻願一試。”

女子擡眸,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她知道皇宮戒備森嚴,自己此時已無生還希望,可這位大人,為何肯冒着性命之虞來幫她?她的眼神時而懷疑、時而迷茫,最後卻咬了咬牙,顫巍巍地伸出小手,輕輕落在大人的手上。

也罷,走到哪裏不過是個無名無姓的賤婢,活着總比死了強!手指剛剛觸及大人,那女子便是一驚。這位英俊的大人,樣貌那樣卓絕,掌心那樣柔軟,氣息那樣溫熱,全然不像戲班裏的那些……男子?

“我雖幫你,成與不成,卻在你自己。”知言說罷,卻見那女子的眼神愈發堅毅。

內史大人悠悠上車,路遇例行的出宮檢查。今日當值的守衛掀開轎簾,幾雙眼睛将車內的情形看了個清清楚楚,偌大的馬車中,只有內史大人一人獨坐。

守衛恭敬道:“大人請。”

知言微微颔首,“諸位辛苦了!”

昏暗的月色下,馬車走得極緩慢。方才內史大人特地吩咐,切莫走得太急,于是車夫老羅趕了半個時辰,才回到府中。

剛剛将車趕入後院,不知何處突然“砰”的一聲,吓得老羅連忙蹲下去瞧,卻見那馬車之下躺着一個女子。她渾身的衣裳被汗水濕透,手腳止不住的顫抖抽搐。

老羅一瞧,吓了一身冷汗,他怎麽都想象不到,何時有這麽個姑娘挂在車底,竟然撐到了府裏!

老羅一生坦蕩蕩,豈會做強搶民女之事,這下可好,究竟要如何向大人交代!

作者有話要說: 發短心長,意為“年邁多謀的大爺”

☆、二五章 發上指冠

公主月下出宮,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知言一回府,便命人準備了火盆,将前些日子裏搜羅的坊間話本盡數焚毀,嗆得她眼淚撲簌簌地流。直至亥時,知言才将贓物銷毀完畢,剛剛淨了手,便見車夫老羅在遠處探頭探腦。

知言招招手,老羅連忙跑了過來,讪讪地笑着:“小人眼見大人公務繁忙,倒是缺個聰明伶俐的丫鬟貼身伺候。”

“的确。”知言長眉一挑,又看了老羅一眼。

老羅瞧着大人一副感興趣的模樣,連忙趁熱打鐵,“前些日子,小人遠房的外甥女兒前來投奔,模樣俊兒,手腳也麻利……”老羅一邊說,一邊擡頭觀察大人的臉色,見大人頻頻點頭,似是滿意。

“明日一早帶給本官瞧瞧。”知言故作威儀。

見老羅高高興興地離開,知言不禁有些鄙夷自己。她是何時變成今日這個樣子的?分明有能力助人,卻要眼睜睜看着那人走投無路之際才肯伸出援手,如此便會被人感恩戴德,一輩子銘記于心。

分明是她逼得那女子無處可去,只能将性命交付與她。怎麽而今倒像是她大發慈悲地施舍給那女子一線生機?

知言唇角上揚,笑得苦澀。正如她與先生在許昌之時,直至書院被焚,山窮水盡,冷眼觀望的何子非才肯挑明來意,施以一臂之力。因而從那時起,她與先生都欠了他的人情。

何子非,何子非……知言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相處得久了,她竟也學會了他那般精于算計的煩人模樣。知言咬了咬下唇,如若我能救你一命,是否從此互不相欠?

次日,西京最大的戲班“聽風苑”,一大早便被收監入獄。說起聽風苑,上至八十老叟,下至黃口小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其名聲在外,還曾被請入宮中為貴人表演。可問題就出在皇宮裏,聽說那一班人中,有些個手腳不幹淨的,竟然盜取的皇家寶物,可不是自尋死路麽?

下人們交頭接耳地談論“聽風苑”之事,知言擡眼瞧去,恰好看到站在花園中修剪枝葉的少女,她低低地埋着頭,身子戰栗不已。當聽到“聽風苑一幹人等三日後問斬,一個不留”之時,她不由大駭,倉惶間踉跄地後退幾步,險些跌倒。

許知言,你不就是想要她死心塌地,才能放心地收為己用麽?知言嘆了一口氣,心中百轉千回,終于拂袖起身,對那女子道:“你過來。”

女子身形纖瘦,穿着粗布衣裳,膽怯地立在廊下,擡頭望向高處的內史大人。大人并不高大,并不嚴厲,卻有威儀。

“你叫什麽名字?”知言問。

女子眼眶一紅,搖了搖頭,“無父無母,自幼漂泊,她們都叫我……賤人。”

知言本以為那是她昨夜的謙稱……究竟是如何自輕自賤自傷,才能自稱賤人!

知言眉角微蹙,轉眼望向她方才修剪的那一方花草。碧綠修長的枝葉在溫和的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華,那蓬勃的、張揚的色彩迸發出無限的生命力。每逢秋冬枯萎,春日又發新枝。

知言微微張口,“從今往後,你便叫葉舒,如何?”

“葉舒。”既不是張揚恣肆,也不是平淡無奇,卻是她今後獨一無二的名字。葉舒喃喃自語,喜上眉梢,笑着笑着,眼角遽然劃過一絲晶瑩之色,“謝大人賜名。”

“我觀你言談舉止,似是讀過書?”知言又問。

葉舒搖搖頭,“只是識得幾個字。”

知言甚是喜悅,面上卻未表露絲毫,她向葉舒伸出手,一如昨夜,“從今往後,你便近身伺候吧。”

十幾載漂泊無依,本已是必死之人,卻能逢兇化吉遇到貴人。葉舒胸中似有萬馬奔騰,鬧得她心神不寧,又是驚又是喜,甚至教她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是好,只得跪在地上,揚聲道:“大人再造之恩,葉舒當窮盡一生為報。”

午後悶熱,知言懶洋洋地倚在案邊,卻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視線。這般高大,除了大理寺那位餘鶴大人還能有誰,可餘鶴品階頗高,跑到一個區區內史府上作甚?

知言狐疑地望了餘鶴一眼,“餘大人別來無恙。”

“是你做的?”餘大人單刀直入,言簡意赅。

“餘大人能否說得明白些?”知言撇了撇嘴。

“聽風苑。”餘鶴懶得多說一個字。

“我知道大理寺掌邢獄重案。”知言仰起臉,望着餘鶴那冷漠的模樣,別開眼去,“是我做的,那一幹人命,都是我害得,餘大人這是要将我押到大理寺問審麽?”

餘鶴瞧着眼前之人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眨了眨眼,“他說,你做得好!”

他還能是誰,還不是那個關押在大理寺還能一手遮天的禦周候!她的一步棋便害得數十人命喪黃泉,他竟然誇她做得好。

知言別過臉去,心中的內疚無限放大,近乎将她吞噬。

二人尴尬沉默之際,忽有一道綿軟可人的女聲打破沉悶,教餘鶴眉頭一皺,好沒眼色的丫鬟!

“大人請用茶。”那聲音正在身後。

餘鶴忽然轉身,厲聲道:“出去!”

葉舒被這一聲高吼吓得失了魂,雙手一抖便将茶水灑了。她連忙用手帕拂去餘鶴袍子上的水漬,驚慌失措道:“賤人該死,賤人該死!”

餘鶴伸出二指,輕輕捏住葉舒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移開,然後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仔仔細細将那兩根手指來回摩擦了數十遍,眼神嫌惡道:“髒。”

葉舒立在當場,一張明豔的小臉因他那一個“髒”字瞬間變得慘白,她眸中霧氣氤氲,卻是望向知言,氣若游絲道:“賤人該死……”

知言站起身來,走近葉舒身前,“餘大人這般兇悍難以親近,難怪數年來孑然一身。”

她這句話半是玩笑半是責怪,教葉舒心中感激。

知言掐指一算,餘鶴今年已經二十有七,普通男子早就娶妻生子,他雖然高大威猛,官階頗高,卻因比女人還愛幹淨,孤零零地打了許多年光棍。再加之少言寡語,無心風月,也不懂得讨姑娘喜歡。

方才茶水潑出的一瞬,只有小部分濺在餘鶴身上,更多的則是灑了葉舒一身,她穿着濕衣,惶恐地站在一旁不敢吱聲。

餘鶴冷哼一聲,見那小女子凄楚的模樣,亦覺得自己方才做的過分,面上的神情緩和了些。

知言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忽然笑道:“葉舒,帶餘大人下去更衣。”

葉舒蒼白的小臉又是一紅,心知大人給了她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也給了餘大人一個臺階。

餘鶴跟着葉舒一前一後出了書房。他身材高大,陽光自他背後散落,高大的身影将身前小女子遮了個嚴嚴實實。

知言百無聊賴地靠在椅背上,想到方才韓霖的傳信,說嘉寧公主昨夜便已離京。那麽此時此刻,嘉寧在何方?是否一步一步都在禦周候的計劃之中?

“聽風苑”日日來宮中演出。久而久之,孔玉瑤便将其人數、安排、出入時間都摸了個明明白白。于是昨日,她将戲班中身形與自己最為相似的一個女子一棍悶倒,扒了她的外裳,學着她的模樣畫花了臉,與聽風苑的衆人之中堂而皇之地出了宮。

一出宮,她便換上男裝,直奔城外而去。孔玉瑤思量,宮人當夜便會發現她已離去,因而她必須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城。

買馬,易容,逃離。

為了這一刻,孔玉瑤謀劃了十來日。這都什麽年代了,民間都流行起了男女私定終身,堂堂一國公主居然還要忍受包辦婚姻!孔玉瑤腦海中滿滿的都是被坊間話本毒害過的痕跡。

當夜,孔玉瑤策馬出城。

買馬之時,老板捧着銀子仔細翻看,眼神閃爍,孔玉瑤忽然想到那銀子後的印記,不由大為後悔,也不敢投宿客棧,只得在城郊的樹林裏住了一宿,及至第二日醒來,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冷得她渾身顫抖。

不對,昨夜分明不是這樣冷!她身下鋪着衣裳,身上蓋着外袍……孔玉瑤忽然起身,不由得放聲大罵,“宵小不得好死!”

不遠處有一名男子正在溪邊取水,忽然笑道:“寧兒,你可聽到了什麽聲音?”

女子雙手環抱胸前,右手握着一把長劍,亦笑道:“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

孔玉瑤急的紅了眼眶,馬被偷了,盤纏被偷了,就連多餘的衣裳也被偷了。

首次出宮,出師不利,真是掃興!天地寧靜,唯有溪流叮咚,惹得人心煩。孔玉瑤順着水聲而去,蹲在溪邊,雙手掬了一捧凜冽地泉水,輕輕将手心湊近臉頰。

泉水清涼,教她瞬時清醒。孔玉瑤認認真真地洗了臉,因口渴難耐,便又掬了一捧水,輕輕啄了一口——入口甘甜,心曠神怡,于是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然後起身四下張望,謀劃着接下來的逃亡路線,忽然間,她目光卻被小溪上游的一對男女吸引了去。

女子着鵝黃長裙,手持長劍,立在一位面容俊逸的男子身後。男子坐在溪邊,一襲天青色的袍灑脫無邊。更為灑脫的,是他挽起的褲角,和泡在溪水裏的一雙赤足。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他在上游濯足,她在下游飲水!

作者有話要說: 發上指冠=怒發沖冠

☆、二六章 發奮自厲

那究竟是一雙怎樣的足啊!光潔的皮膚白皙似雪,優美的曲線流暢如女子腰身,細嫩緊致的肌理勝嬰兒的肌膚。天啊!這樣一雙腳竟然長在一個男人身上。上蒼何其不公。

就在剛才,自己還結結實實地喝了兩口洗腳水!

孔玉瑤胸口一悶,險些幹嘔,不論那是一雙何等漂亮的腳,她都要親手剁下以洩憤!

天色通透,與清早的微風日光沐浴一處,極為美妙。這美妙之中忽然多了一縷殺氣,濯足公子剛一回頭,便見一枚要命之物橫飛過來,直奔他面門。

公子面色一變,站在身後的女子忽然出手,右臂一揮,以劍鞘格擋,将那橫空飛來之物“叮”地擊飛出去。那女子面容極怒,一雙凜冽的眸忽然向孔玉瑤刺來,吓得她一個哆嗦。

“且慢。”濯足公子忽然發話,聲音柔軟,倒是個溫和的主。

鵝黃色衣衫的女子便又恭恭敬敬地退回公子身後。

“你我素不相識,公子為何突然發難?”濯足公子笑問。

這一看可了不得,那公子長得喲!單眉細眼,薄唇秀鼻,白瓷般的側臉在通透的青天下泛起動人的華彩。孔玉瑤忽然覺得,她就這樣一敗塗地,無力反擊。她沒有敗在氣勢上,而是敗在……長相上。

“公子這般嬌柔無力,還要堅持清早濯足,也不怕溪水清冷刺骨,傷了身子。萬一病上個一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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