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7)

不敢言語。次日上朝之時,太子殿下疲憊不堪,草草處理了王史及一幹黨羽,話鋒忽轉道:“公主擇驸一事,禮部要多多費心。”

禮部尚書裴朗,今年已有六十九歲的高齡,按照陳國律法,官員年滿六十五歲便可告老還鄉。裴朗這幾年更是無心朝政,所有公務都交由禮部兩位侍郎處理,本人倒樂得清靜。可裴朗的授權似乎過快了些,禮部左侍郎、右侍郎二人皆與吏部尚書王史有私,已被刑部問審。

雖然年勢已高,裴朗任是位經歷兩朝風雨的老臣,從上頭的一句話中便能聽得出蛛絲馬跡。

“臣等職責所在,必然盡心竭力。”裴朗聲音老邁,卻仍然铿锵有力,“可自王史一案以來,禮部人手短缺,還望殿下斟酌一二,能否暫調人手……”

也只有裴朗敢明目張膽地向上要人,衆臣皆屏住呼吸,等待太子的答複。王史一案,牽涉到原禮部左右侍郎二人殿試舞弊,雙雙被下大獄,侍郎之職無人可代。

太子點頭稱是,“禮部員外郎林照,擢升左侍郎。”

林照綠豆般的小眼睛驟然發亮,連忙跪地謝恩。如此一來,禮部員外郎一職便又空缺了。

知言一邊旁聽,一邊做些簡單的記錄,忽聽有人叫了一聲許知言。身旁的冷修輕咳一聲,惹得她不由擡頭。

太子灼灼的目光正望向她,“你便調任禮部,接替林照一職。”

好端端的,怎就升官了!知言依葫蘆畫瓢,學着林照的模樣叩首謝恩,卻還惦記着岳南枝邀她去吏部一事,心中忐忑。

“兵部侍郎齊皓,即日起擢升吏部尚書。”太子厲聲道:“整頓吏部,刻不容緩!”

齊皓微微驚訝,抱拳道:“臣自當不辱使命。”

今日的人事調動,既在知言的預料之中,卻也在她意料之外。預料之中的是,昨夜偶然聽到齊皓恭喜岳南枝即将高升,衆人皆知岳南枝與禦周候交情不淺,她思前想後,料想岳南枝必然不能委以如此大任。吏部尚書乃朝中要職,只有保皇一黨擔任,才能确保江山社稷穩定,如此看來,唯有齊皓,才是吏部尚書的不二人選。

預料之外的便是,她竟然也借着王史牆倒衆人推的東風,迎來了短短一年間的第二次晉升。若說太子提拔齊皓尚有跡可循,拉攏她又是何意?

而今朝野上下皆被王史一案吸引了去,鮮有人記得禦周候輕薄公主之事,加之周太子乃是驸馬爺的熱門人選,何子非還朝指日可待。

知言想到此處,便聽太子又道:“禦周候一案審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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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因母親病故,尚在孝期,一切政務均由大理寺少卿餘鶴處理。只見他上前一步,“微臣查訪多日,此事的起因是長寧宮的一名宮娥,因開罪了禦周候,铤而走險,行誣陷之事。”

知言眸子一亮,原來少言寡語的餘鶴,竟然可以說這麽多話,可見平日裏他是何等懶得搭理她。

“那宮娥如何了?”太子問。

“畏罪自殺。”餘鶴答。

外人不知,知言卻也隐約知道,因嘉寧公主離宮一事,長寧宮被新晉吏部尚書、原兵部侍郎齊皓大人清洗一空,早就殺人滅口,死無對證。

而此刻這些皇子、大人們旁若無人地颠倒黑白,教她也不由咋舌。

“公主大婚在即,還需禦周候快快還朝。”太子面上急切,似乎十分希望何子非能早日回來為他排憂解難。

禦周候要還朝?知言不由唇角一動,心頭被不祥的陰雲籠罩。剛剛生龍活虎了幾日,仿佛又要被人玩捏與鼓掌之中,實在不爽。

天空中忽然陰雲密布,響起陣陣雷聲,朝中炙熱煩悶的空氣被突如其來的雷聲擊裂,教知言不由頭昏腦漲。每到陰雨天氣,耳畔那處銀針便刺痛的厲害,可今日甚是奇怪,除了頭上痛,腹中也絞痛地厲害,豆大的汗滴自額頭一路向下,知言頻頻擦汗,惹得冷修側目。

冷修覺察到她的異常,便準許她告假回府。好不容易熬到下朝,知言躲過了一衆官員的祝賀,早早溜了出去。

哪知照鏡子之時,她便被自己的樣子吓了一跳,慘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嘴唇也泛着淡淡的烏青,狀如中毒。更為可怕的是,在如廁脫褲的一瞬間,知言被下體不知何處而來的血跡驚得險些昏厥。

難怪腹痛至此,原來是失血過多!從前讀書的時候隐約知道,女子十四五歲時初潮,而後便可行笄禮、為人婦、育兒女。可知言自幼與先生一起生活,書院裏又沒有女子,而今忽然見到這般洶湧的模樣,一時六神無主,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

葉舒敲門的時候,知言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進來”。

她輕輕走近屋內,将房門掩好。床上之人把自己嚴嚴實實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葉舒這一瞧,不由笑了起來,“大人身體欠佳,可需要這暖爐暖暖身子?”

正值盛夏,端着暖爐豈不可笑?知言搖搖頭,卻見葉舒從寬大的衣袖裏面拽出些奇怪的東西來。

“我怕大人不好意思,便自己帶來了。”葉舒神色認真地将一條條內有棉花的裹布整理好,“大人如有需要,盡管吩咐便好。”

知言瞧着那物的形狀,期期艾艾道:“你……何時看出了端倪?”

葉舒的臉紅了紅,朱唇輕啓,“那日在宮中,大人伸手扶我的時候。”

回憶起她們在宮中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彼時天黑難辨,加之葉舒當夜六神無主,卻能在那樣的環境下,僅憑觸感便識破的她的女子身份,教知言對她的冷靜與膽識便又欽佩了幾分。

“我本無意隐瞞,可卻也不能明白告訴你。”知言将暖爐捧在懷裏,溫暖的觸感透過皮膚,向全身滲透而去。

“葉舒自然會替大人保守秘密的。”葉舒揚唇一笑,“大人是否需要……我為大人講解一二。”

知言臊得不知如何是好,仍是紅着臉點點頭。

“女子十四而天葵至,大人今年已經十五,平日裏又吃的這樣少,恐怕對身子不好,才來得這樣晚。”葉舒說着,将那裹布交給知言,“月信來時,将這白绫荷包……”

知言瞧着那形狀,點點頭道:“我明白……”

葉舒見她害羞,笑道:“大人可曾覺得胸口脹痛?”

“嗯。”知言的聲音細若蚊蟲。

“今後可要少用那裹布,對身子不好!”葉舒說着,便要上前解她的衣襟。

葉舒不過年長她一兩歲的樣子,怎就懂得這麽多?知言四下閃躲,惹得葉舒咯咯直笑。

“好啦好啦,大人好好休息。”葉舒的樣子有幾分調皮。

“謝謝你。”知言赧然。

葉舒點點頭,正欲上前替知言拉上床帏。卻忽然腳步一滞,帶笑的臉蛋上浮起了嚴肅的神情,“我去炖碗溫和進補的湯藥來。”

說罷兔子一般頭也不回地跑了。

知言這才敢将葉舒送來的“白绫荷包”打開來瞧,不由啼笑皆非。忽然傳來一聲“咯吱”聲,她只道是有人掀門進來,連忙将那羞人之物藏在被中,坐直了身子,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等了半晌毫無動靜,她便又蹑手蹑腳地取出那荷包,這下可好,房梁上卻又撲簌簌落起灰來。

她一擡頭,整張臉由白轉綠,簡直要氣得咬人。只見橫梁之上,衣冠楚楚的禦周候大人正饒有興致地盯着她,不,是盯着她手中的白绫荷包。

下意識将手中之物塞進被子裏,知言沒好氣道:“幾日不見,世子改做梁上君子了?”

哪知梁上君子縱身一躍,穩穩落在她床前,笑道:“幾日不見,知言倒是消瘦了。”

這二人一對比,一個人在大理寺陰暗的天牢裏缺吃短穿,卻養得膚白如瓷,墨眸似星。另一個日日在朝中錦衣玉食,卻落得個面黃肌瘦,無精打采。

“原來大理寺這般快活,我別提有多羨慕世子了。”知言酸溜溜道。

“你叫我什麽?”何子非擒住她的手,小巧細軟,卻冰得他眉頭一皺。

“子非!”知言連忙改口,生怕他對她做出些難以啓齒之事。

“我不在的這幾日,你費心了。”何子非輕輕攬過她的肩。這本是男女之間的親密動作,在他而言,卻似是稀松平常。

“你分明有本事通天,卻還騙我做那些傷天害理之事。”知言抱怨,“因為嘉寧公主出宮,不知有多少人成為刀下亡魂。”

忽然覺得有一只不本分的手伸入錦被,在裏面一陣亂摸。

“呀,住手!”知言窘迫地推搡何子非。

“方才怎麽不知羞?”何子非面上帶笑,“讓我瞧瞧,究竟是怎麽了。”

畢竟是一國世子,這般無恥卻是為何,知言氣得直咬牙,卻敵不過何子非的力道。他在榻上坐定,輕輕一帶便将她困在懷中,只一手便鉗制住了她揮舞的手臂,另一只手順着衣襟緩緩滑入,竟是向着小腹的方向摸索而去。

身體的不适越來越強烈,知言只覺得心撲通撲通地跳,小腹之下漸漸生出些奇怪的感覺。

☆、三十章 發人深省

知言又羞又惱,索性低着頭,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倒像是真的生氣的一般。細碎的笑聲在她耳邊輕輕浮動,那只探入衣衫的手亦随着笑聲,輕輕貼在她的小腹上,溫熱而踏實。

她低着眉,垂着眼,睫毛輕顫。

何子非不再與她胡鬧,輕輕抱着她道:“痛的臉都白了,還要強忍着裝作無事。”

心中微微一顫,知言笑了笑,“我又能怎麽辦?”

她這一整日頭痛腹痛,手腳冰涼,終究是要自己忍着,女兒身的秘密又能與誰分享?她生來不知父母,今後不明前路,不知何人可以相互依偎。她被先生欺瞞,被禦周候利用,不知何人可以交付真心。

“究竟是個孩子。”何子非輕嘆,語氣中帶着薄薄的憤怒,“你孤身一人,從未想過倚靠我麽?”

“怕你把我賣了。”知言嘟囔着,卻在他的懷裏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閉目養神。

“也罷。”身後的聲音似是真誠,“忘了恭喜你高就禮部。”

“公主出嫁的之事衆臣唯恐避之不及,何喜之有?”知言語氣凝重。

“除了這禮儀之事,今後還可參與貢舉外交之事……與他國外交,你就不感興趣麽?”何子非的語氣甚是平和,卻教知言忽然警醒。

他知道什麽,他在試探什麽?

她仍然半眯着眸子,努力讓自己的身子癱軟無力,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貢舉甚好!”

身後之人嗤笑,“一心撲在貢舉上?真是個官迷。”

知言慵懶的聲音帶着倦意,“嗯。”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一會,懷裏慵懶的聲音便幻化成了綿軟均勻的氣息。何子非輕輕替她掖好被角,轉身離去。

出門前,他又回望了一眼床上之人,瞧着她在夢中還颦蹙的眉毛,不由微笑。

房門剛剛合上,知言忽然睜開眼,一雙耳朵恨不得能豎起來,努力想要聽清屋外的聲音。

女子羞怯道:“是您。”

何子非道:“你在外面聽了很久?”

“賤人只想确認,是不是您。”這樣的語氣聲音,分明是葉舒,“多謝您救命之恩。”

“你認得我?”何子非語氣疑惑。

“七年前,您救過我。”葉舒輕聲道。

“如此,你便好好照顧她。”何子非笑道:“你命不該絕,必有後福。”

葉舒“嗯”了一聲,再無聲音。

知言一直在琢磨,為何葉舒忽然間神情嚴肅地跑出了房間?一定是因為發現了梁上的何子非。由此推斷二人定然相識,且她大致知曉對方的身份地位,這才惶恐而恭敬地出了屋。

有一瞬間,知言不由懷疑葉舒是何子非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可是剛才的對話卻又教她打消了疑慮。

葉舒?七年前?何子非究竟在怎樣的情況下救了葉舒一命?

哪怕這一日有百般疑慮,千般不快,知言第二日卻仍要裝作神清氣爽的模樣上朝。且在上朝途中路遇禦周候,仍要表現得驚喜、恭敬似初遇一般。

“數日不見,禦周候別來無恙。”知言笑道。

禦周候似笑非笑,“嗯,是有些日子了,聽聞許大人已官拜員外郎,恭喜恭喜。”

“哪裏哪裏。”知言擺擺手。

忽然不知何處沖來一道人影,上前攥住知言的手,嚷嚷道:“竟然被禮部捷足先登!”

可不是岳南枝這位目中無人的小祖宗麽?知言連忙尴尬地收回手。

岳南枝一笑,牽起唇邊的淺窩,“我甚是賞識許大人,望有朝一日能與你共事。”

岳南枝身後,紫袍男子輕咳一聲,“岳侍郎,你逾矩了。”這人不是旁人,恰是新任吏部尚書齊皓。

齊皓對着禦周候點點頭,以示打過招呼,而另一邊的許知言,自始至終都沒能有幸入他的眼。

岳南枝忽然伸出手指向知言,眼睛卻看着齊皓,“吏部缺人,将許大人要來如何?”

禦周候站在一旁笑而不語,一個要字何其随意,卻暗藏深意。其一,許知言身份低微,衆人皆知;其二,岳南枝心直口快,毫無城府;其三,齊皓整治吏部,如魚得水。

齊皓斜睨了岳南枝一眼,“這官吏任免升降,還輪不到你一個小小侍郎來操心。”

“下官人微言輕,教大人見笑了。”岳南枝的臉色驟變,笑意全無,“只是……下官十分愛慕許大人……如若不然,請尚書大人将我調往禮部也好。”

愛慕?知言忽然睜大了眼,她與岳南枝不過數面之緣,何來愛慕一說?只見漫不經心的禦周候對着她挑了挑眉,這才發覺視她為無物的齊皓不知為何目露兇光,似有殺意。

知言幹笑兩聲,環顧左右,想要岔開話題,卻見冷修目不斜視地走來,及至她身旁,仍是目不轉睛道:“進去吧。”

四人各自散開,分列文武兩列上朝。

這一日,吏部尚書齊皓與吏部侍郎岳南枝不合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開來,而引起二人不和諧的根本便是禮部員外郎許知言。禮部尚書裴朗得知此時,痛心疾首,高呼男色終将為大陳埋下禍患。他本想為禮部招攬極為人才,可殿下怎麽就偏偏将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他?

思前想後數日,裴朗深知許知言風評太差,不宜在朝中久留,不如上書推薦至鴻胪寺,升為鴻胪少卿。如此便不會禍患朝綱!

知言自然不知裴朗心中所想,因為連日換衙門累得夠嗆。而這鴻胪寺,确實不能算是一個好去處,甚至不能是個常駐衙門。先魏朝之時,有大鴻胪一職,主管鴻胪寺。而今陳國興盛,諸小國衰微。近年來外事活動實在太少,索性撤了鴻胪寺的官員,待到有外事,便由其他官員兼任。

許知言便是這位兼任鴻胪少卿的倒黴蛋,明升暗降,前途未蔔。而鴻胪寺即将要迎來的,是諸位身份相似的重要貴賓。知言曾在禮部貴賓名冊上見到他們的名字,可其中勝算最大的,當屬兩位。

一位是黎國太子淩柯,一位是周國太子何岑。黎、周兩國同為陳國鄰國,雖不如陳國繁榮,卻也在諸胡國蠻邦之上。若是二人中有一人與嘉寧公主結成連理,日後的國運發展将不可估量。

此前知言私自引誘嘉寧公主出宮一事,卻也為這次聯姻造勢不少。知言嘆氣道,她原以此舉助何子非一臂之力,竟然能被人利用了去,這朝中政事沉沉浮浮,她引以為豪的學問智慧,不過是滄海一粟,與其争鋒朝堂,不如在此處安心潛養。

夏末,秋初。諸胡國南蠻的貴族王世子先後入西京,因而鴻胪寺便又添了些譯官,知言這才多了同僚。一晚,知言收到周使送來的公函,上書周太子已至西京城外,明日正式入京。而黎國那位淩柯太子,多日以來消息全無,不知他是否放棄了此次聯姻的機會。

次日,玉王孔軒親至鴻胪寺,與知言一同出城為周太子接風。草草算來,二人也有小幾月未見。今日同乘一輛馬車,知言不由正襟危坐,心下緊張。

玉王揚唇微笑,“彼時是草民,尚不懼我,而今反倒疏遠了?”

知言低頭道:“彼時雖是草民,卻坦坦蕩蕩,而今恐怕會給殿下帶來麻煩。”

“朝中分為四個派系。”玉王很少談及政事,這一開口,倒是反常。

“一派忠心于父皇,譬如吏部尚書齊皓;一派聽命于太子,譬如禮部尚書裴朗;一派聽命于我,譬如禦周候;還有一派中立,譬如太史局的一衆官員。”玉王的聲音清朗似風,分明是該吟唱詩歌的好嗓音,卻說着這些令人心驚膽戰之事。

“知言?”玉王輕喚,“你卻像是游離于四個派系之外,教本王愈發糊塗了。”

“若你不站在任何一方,便是第一個被衆人讨伐的目标。”玉王繼續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在朝中為官。”

知言擡起頭,望着玉王那張溫和含笑的臉,他笑得那樣真誠。若是她不肯為玉王所用,是否會如玉王所說,第一個被衆人讨伐?或者是趁着年輕被玉王喜歡,也如楚端一般在他府上做個讨巧的人?

她不知如何對答,卻又聽玉王道:“陪我對弈一局。”

二人分別坐在棋盤兩端,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上一回對弈,他以為她好龍陽,她不知他好龍陽,二人卻能惺惺相惜,視對方為知己。可見人與人之間的了解,把握分寸便好。切莫走得太近,認知太滿,以免悔不當初,自覺無趣。

黑白二字在棋盤上縱橫交錯,只聽玉王口中振振有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卻不得明白。”

知言唇角一僵,她有很多次都想認認真真地對玉王說,其實她是個女子,以免殿下對她誤會太深,無法消除。此時四下無人,馬車內的氣氛又十分靜谧,知言心想,擇日不如撞日,于是低聲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實我不是男人。”

執着黑子的長指忽然一滞,棋子“啪”地一聲打在棋盤上。玉王顯然被她方才的一句話吓得不輕,面色蒼白道:“怎會如此?”

此話一出,知言便知玉王又誤會她了,剛想辯解,玉王卻搶在她前面道:“男兒之痛,不可告人。若是你不想說,我并不勉強。”

知言正欲張口,外面便禀報周太子的車駕已道。知言只得将一番話咽回肚子裏,随着孔軒下車迎接。

☆、三一章 天涯何處

何子非遇到孔玉瑤之時,他正準備下朝離宮。

這是他自大理寺出來後第一次與她相見,嘉寧公主穿着繁複而華美的宮裝,笑盈盈地望着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似往常般喚了一聲,“子非哥哥。”卻并不上前。

何子非笑道:“玉瑤。”卻也不上前。

分明什麽都沒變,卻又什麽都變了。

天朗氣清,四下無人,二人相距甚遠,遙遙相望。到底是孔玉瑤先沉不住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子非哥哥是怕了我麽?”

何子非搖搖頭,“不是怕你,而是怕連累了你。”

“這一回,我算是明白你為何避我如蛇蠍。”孔玉瑤今日描眉搽粉,妝容精致,卻也未能遮住她臉上接二連三變化的神情。一瞬間有後悔、有尴尬、有內疚、亦有何子非從未見過的決絕。

她清了清嗓子,“是我無知不懂事,險些害死你。”

“錯不在你。”何子非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笑問,“短短幾日,玉瑤似乎變了?”

“我哪裏變了?”孔玉瑤追問。

“從前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如今是心懷天下的小公主。”何子非打趣。

“從前的我好,還是現在的我好?”她不依不饒。

“都好。”

“我這麽好,卻有人不識珠玉,一定會後悔!”孔玉瑤撅了撅嘴,含笑的眸子裏閃爍着一兩點星光。

明媚的日光下,華服的公主宛若盛放的牡丹,美得教宮娥們移不開眼。她目不斜視地繞過禦周候的身側,在幾個侍衛的保護下駕車離宮,自始至終與他再未有一次目光的相遇。這一幕在外人看來,仿佛二人是從未相識過一般,又怎會相信先前那莫須有的緋色事件。

何子非望着嘉寧公主遠去的車駕,忽然對她心生愧疚,可轉瞬之間,那一點愧疚也随着看清不遠處高牆之上的杏黃色背影而消失的無影無蹤。

巍峨的高牆之上,太子的長袍明亮如金,對着他忽然一笑。

何子非颔首,算是回禮。

若敢肖想驸馬,便會死無全屍!

他雖在大理寺想得透徹,卻不及太子的一個眼神。與他而言,若想在陳國立足,最好的出路莫過于尚公主。何子非雖明白此理,卻從未想要這樣做。

公主的辇車一出宮門,直接往鴻胪寺方向而去。諸侍衛得到吏部尚書齊皓密令,一天十二個時辰保護公主安危。說起齊皓,分明已經官拜吏部尚書,卻還兼任着兵部侍郎一職,有眼力之人皆知他深受皇帝信任,今後前途無量。

此時,周太子已下榻鴻胪寺,由玉王殿下親自設宴款待。知言跟在玉王身側,便有機會時時觀察這位周太子,雖說何岑與何子非是堂兄弟,可周太子卻與禦周侯并不相似。

禦周候何子非身長而挺拔,眉目清而英俊;周太子何岑清瘦而文弱,美姿儀而典雅。這位周太子也算是個奇人,既不像陳太子孔诏那般王氣逼人,也不像玉王孔軒這樣溫和暖人,更不像禦周候何子非那厮——虛與委蛇!

穩而不躁,貴而不驕,美而不妖,今日一見的确值得。

知言不由笑着點點頭,卻見周太子身後有一鵝黃裙裾的妙齡少女,怒氣洶洶地盯着她。

女子那嬌俏愠怒的眼神,卻看得知言一個哆嗦,那冷冰冰的模樣,倒與韓霖有幾分相似。知言連忙移開眼,去見有廳外有幾名官員交頭接耳,似是焦急地說着什麽。

玉王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點頭示意知言去處理。

她草草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微微皺眉。原來是公主的馬車在來鴻胪寺的路上被人截在半路,而截車的不是旁人,正然是黎國的太子淩柯。難怪淩柯多日以來毫無動靜,原來是把主意都打在嘉寧公主身上了。

待知言趕去之時,只見那馬車流蘇低垂,八位禦侍帶刀分列周圍。與此同時,有一男子紅袍似火,正一動不動地蹲在車頂上,調笑道:“說了這麽久,公主還是不肯出來讓我看一眼麽?”

馬車裏的聲音帶着十足的愠氣,“大膽狂徒!”

禦侍們面面相觑,此人乃黎國太子,沒準是今後的驸馬,他們到底該如何是好?

知言自知終有一日會與淩柯一見,卻未想到是此時此刻。淩柯是黎國皇帝淩桑的長子,也是已故皇後許雲暧名義上的兒子。這麽說來,他應該是她的兄長?不對,從輩分上來說,他應該叫她一聲姑母!

這麽一想,知言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她努力讓自己氣定神閑地下了馬,正了正衣冠,朗聲道:“鴻胪寺少卿許知言,特來迎接黎國太子殿下。”

淩柯的目光瞬間被這個穿着官服的英俊少年吸引了去,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帶着莫名的驚喜“你就是許知言?”

“正是下官。”

淩柯自馬車上一躍而下,“我看一眼公主就走。”

“登徒子!”車裏又傳來了孔玉瑤的暴怒聲。

“你們陳國人,都是這樣罵人的?”淩柯雙手抱在胸前,濃密的眉毛扭在一處。

“殿下息怒,公主待字閨中尚未出閣,您此舉的确不合禮數。”知言答。

“禮數?什麽禮數?”原來淩柯并非有意挑釁,實乃不懂這陳國嫁娶之禮。

“本應該是兩情相悅之事,您卻脅迫公主殿下,謂之不合禮數;公主擇驸原為公平競争,諸國貴公子皆下榻鴻胪寺,唯獨您要率先與公主相見,有違契約,亦為不合禮數。”知言一一解釋。

不想黎太子聽罷,頻頻點頭,“你說得有理。”轉而隔着轎簾向馬車內的女子道:“你若是好好跟我說話,我早放你走了。”

說罷便聽那馬車裏咒罵聲起,“哼,做夢!”

太子淩柯笑着上馬,與鴻胪寺少卿一同離去,“我聽說陳國女子多美貌,料想公主必定是最美的,便想見上一面,當真是無心沖撞公主。”

“殿下多慮了。”知言笑道。

“不多慮,嘉寧公主究竟如何?比你還美嗎?”淩柯問。

随行的一幹官員聞此,都竊笑了起來。

“太子殿下。”知言環顧左右,緩緩道:“在陳國,不宜用美來形容男子。”

哪知淩柯聽罷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們陳國人真是有意思的很。”此刻兩匹馬走得極近,淩柯也不顧左右有人,兀自伸出手捉住了知言的衣袖,“你轉過來讓他們瞧瞧,我說錯了嗎?哪一點不美?”

淩柯在黎國諸皇子中穩坐太子之位,知言原以為他是個城府頗深之人,誰能料到他竟然這般無理取鬧,愁得她直翻白眼,“殿下,您這樣拽着下官的袖子,恐怕會被人誤會。”

那人便更加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又能有何誤會?”說罷,便在鴻胪少卿大人纖細溫暖的小手上捏了一把。

知言大窘,連忙收回了手,攤開掌心,那裏正躺着一枚精巧的長命鎖。正面是個工整的“福”字,一旁還刻着個小小的名字,月微。翻面來瞧,一個個細致巧妙的文字映入眼簾——恰是她的生辰八字。

她心中微動,在掌心輕輕摩挲着那枚長命鎖,卻高高揚起臉來,盡量保持呼吸平穩勻稱。

太子淩柯忽然收斂了笑容,端坐在馬上,厲聲道:“許大人這是什麽态度?看不起本殿下麽?”

之前還在腹诽淩柯毫無城府,無理取鬧,知言這才意識到,方才的種種原來都是假象。此人的頭腦極其靈活,反應尤為快,既然如此,她便陪他演這一出。知言冷笑道:“豈敢,下官不是這種人。”

“還說不是,我看你就像!”

衆臣跟在二人身後,看不真切他們的面容,卻聽得二人一來一回各不相讓,倒是吵了起來。

“像?”知言疑惑,“哪裏像?”

“眉眼身量,哪裏都像。”淩柯擅騎射,此時在平路上騎馬可謂如魚得水,他懶洋洋地将雙手抱在腦後,任憑胯下的馬兒兀自散漫游走。

原來淩柯一直都知道她是誰,可是卻礙于在衆人面前,無法與她單獨相處。他這看似厭惡實則親密的态度實在是高招!輕輕松松瞞過了一幹下臣的猜忌。

一回到鴻胪寺,淩柯便在玉王面前告了鴻胪少卿許知言一狀,說她對自己多有怠慢。

當夜,知言依舊不能明白淩柯此舉為何,于是翻來覆去道:“你且說說,為何有人無冤無仇,偏偏要诋毀你厭惡你?”

葉舒正替她扇扇子納涼,忽然一頓,漂亮的柳葉眉皺成一團,“大人都看出來了?”

答非所問,必有內情。知言唇角一勾,連忙道:“嗯。”

“我不過是無心之失,也不知是怎麽開罪了他。”葉舒為難地嘟囔。

“他本不是善茬。”知言稀裏糊塗接了一句,大抵猜到了“他”指的是誰。

“我知道。”葉舒面露難色,“所以,我想……今後餘大人來訪時,我還是回避罷!”

知言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忽然明白過來。自她調任至鴻胪寺,白天很少回府,連餘鶴大人的鬼影都未瞧見。可是看到葉舒為難的模樣,倒像此人日日拜訪,對她多有刁難。

二人正在閑聊,忽聽得一個冰冷幹脆的聲音道:“看茶。”

知言瞧着葉舒渾身一顫,吓得不輕,聽到餘鶴的聲音,淚眼汪汪地望向她,“大人……”

餘大人前腳邁進書房,便看到許知言躺在軟榻之上,身後巴掌臉的小女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你也在?”餘大人面不改色地問。

“餘大人前來,怎麽也不叫人通報一聲!”知言坐起身,神情不滿,轉而輕聲對葉舒說:“你先回去。”

葉舒瞟了自家主子一眼,心知知言這回肯定會護着她,滿面笑容地跑了。

餘大人撩袍入座,面色泛黑。

“餘大人此來有何貴幹?”知言明知故問。

“要人。”餘鶴答。

“誰?”

餘鶴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葉舒。”

作者有話要說: 昨兒粽子節快樂,今兒父親節快樂!

上半年工作變動,最近才穩定下來,竟已斷更二月餘,手上無一章存稿,記不得登錄密碼,慚愧慚愧。

☆、三二章 天地之大

“葉舒?”知言聞言笑道:“餘大人可知,方才葉舒對我說了什麽?”

“什麽?”餘鶴面無表情。

“她說不堪其擾,自願往流雲觀修行。”知言挑眉道。

修行?誰不知道那流雲觀皆為出家之人。不堪其擾?除了他餘鶴,還有誰能在許知言府上擾民。

“不知好歹。”餘大人輕描淡寫。

知言偷眼瞧着餘鶴,他那張臉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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