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6)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五六章 有無天日
待重返朝堂之日,已是深冬。許是太久未歸,知言總覺得宮中古怪,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短短一月間,未曾有禦試考核,可朝堂之上卻多了不少她不熟識的官員,且許多老臣,卻都未曾上朝。
知言輕咳一聲,引得身側的林照側目來瞧。林大人這個月終于如願以償,官拜禮部尚書,見許知言那崇拜的眼神,不由揚了揚頭,如縫隙般的小眼勉強睜開,露出黑黢黢的瞳孔。
“林大人可知近日以來,緣何多了數十位新晉官員?”知言小心翼翼道。
“許大人被禁足期間,朝中十分精彩吶!”林照故弄玄虛,“不少老臣,如裴朗大人般主動請辭,告老還鄉去了。”
“哦!”知言點頭,“多謝林大人提點。”
“哪裏哪裏,今後我也算你的直屬上官。”林照得意道。
“林大人提醒的是。”知言微微側臉,卻見不遠處的冷修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知言連忙收起目光,望向高臺龍椅之上的天子。他端坐中央,俊美白皙的面容愈發透亮,眉目中浮現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身側的楚端抿唇微笑,形容俾睨。
知言愈發迷惑,便聽陳帝孔軒悠悠開口,聲音空靈如天籁游絲,“許大人閉門思過的如何了?”
知言連忙出列行禮,“如陛下所見,臣日後定會如今日般早早上朝,再也不會貪睡誤時。”
陳帝點點頭,“許久未陪朕對弈了。”
此話一出,震驚朝野。皇帝陛下對許知言抱怨,你都這麽久沒陪我下棋了!衆所周知,許知言出自禦周候府,即是今日的魏王。而陛下登基後不久,許知言便被禁足不得出府,依陛下所言,便是落實了他在登基前便與許知言有舊。
啧啧啧,這個許知言,果然狡兔三窟。即便是下朝,林照依舊咬牙切齒,他的職位雖高,卻不及那小白臉與陛下更為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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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照心中愈發陰郁,與牆角拐彎之際,躲閃不及與來人險些撞在一處。那人頗為高大英俊,令他恐慌。
林照連忙賠禮道:“哎呀哎呀,冒犯了齊大人,罪過罪過。”
齊皓自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林大人下次可得小心。”
“是,是。”林照弓着身子連忙逃走,心中不由泛起嘀咕,以他的卓越洞察,此番告老還鄉的均為先魏舊臣,像是有什麽人有條不紊地清理着一幹舊臣。而更為奇怪的,是原本作為叛逆的齊皓,忽然便加封了兵部尚書,統領宮中禦林軍。
真是太難捉摸了。
知言亦是心事重重,神情飄忽地踏入禦書房,卻被眼前的景象所惑,一時立在當場。
禦書房有一美貌少女,華服席地,正倚在陳帝孔軒身側研磨,她微微一笑,唇邊泛起兩朵漂亮的梨花。
南枝二字險些脫口而出。
“哦,許大人還不知道,岳大人原是女兒身。”立在一旁的楚端笑道。
岳南枝這才發覺有人進來,盈盈雙目如含水般望向知言,苦澀一笑,“見過許大人。”
知言蹙眉道:“岳大人這是?”
“南枝乃是新晉的貴妃。”陳帝溫和一笑,眼角春風,拉着岳南枝的手道:“聽聞你二人為官之時,私交甚密。”
岳南枝臉色一變,連忙跪地叩首,“啓禀聖上,臣妾與許大人不過是同僚之誼。”
陳帝雲淡風輕道:“起身吧,朕沒有怪罪之意。”
怎麽會這樣?短短一個月,朝中怎會變成如此模樣?
知言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盤,這一個時辰下來,負多勝少。陳帝不由搖頭,“知言的棋藝,倒是退步了。”
知言連忙道:“陛下棋藝精湛,微臣自嘆弗如。”
“連你都這般敷衍朕了。”陳帝擺擺手,“罷了,朕乏了。”言畢輕輕擡起手臂,岳南枝會意,匆忙上前扶起陳帝,出了書房。
孔軒還是孔軒,卻又不是孔軒,知言愣在當地,他在岳南枝的攙扶下,身形雖瘦,但也高大,龍袍在他身上似忽大了些,他步履輕盈,似有一飛沖天之勢。
知言尚未回過神來,濃重的龍涎香萦繞而知,有一只長而溫柔的手,輕輕扣住她的後腦。惑人心神的氣息道:“你與她不同,你是我的妹妹,日後的大長公主。”
楚端!
知言心口一涼,不知楚端接二連三的試探意欲為何,卻裝作乖巧的模樣道:“楚大人昨日的話,我思前想後許久,卻仍是記不起半點兒時之事。”
他的手指頭輕觸耳後那枚銀針,“記不起便不要強求,你只要信我便是。”
知言心中千回百轉,遙想當日偷窺到傾城先生與楚端在玉王府上的情形,大膽道:“先生也曾說要我信他,他卻欺騙了我。”
楚端手指一頓,來了興致,“哪個先生?”
顯然,他既知道許昌的許無言,也知道傾城先生。知言頗有怨言道:“我的恩師許無言,她說我自幼在無言書院長大……我不知該信誰。”
“他啊!”
知言此時看不到身後之人,只能憑借他的氣息與聲音判斷情緒。楚端的聲音明朗,“若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你還會認他這個恩師?”
“我……”知言心上一緊,“我不知道。”
“你怎會信他?”楚端狀似嗤笑,“若不是他的馊點子,你母親也不會遠嫁異番。”
知言心上一動,“楚大人能否讓我好好考慮一下。”
“好。”
知言離開之時,遠遠看到立在廊下的岳南枝,她目光悲戚,眼角的淚光轉瞬即逝。知言心上一窒,不忍再看,回頭之際,卻見不遠處有一行禦林軍持劍而立,為首之人,乃是當日竄逃的要犯齊皓。
齊皓見她,露出森森牙齒,目光卻越過她,望向廊下的纖弱身影。
知言眉梢一動,“齊大人,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齊皓抿唇道:“如你所見,無恙。”
禦林軍漸漸遠去,知言走得極快,勉強跟上齊皓的步伐。
“你為何回來?”知言急切道。
“南枝有難,我不得不歸。”
“追殺魏王,可是你所為?”知言又問。
“都自身難保了還惦記你的小情郎?”齊皓向來穩重,竟能說出這般輕浮的話來,令知言羞惱。
“你!”
不待知言再說,齊皓便将她連趕帶哄送出了宮。
何子非曾斷言,先皇生前最信任齊皓,因而宮中暗衛皆由齊皓調撥。先皇一死,新帝孔軒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齊皓,卻在這個過程中屢屢受阻。恐怕這才是他納妃的真是意圖,将齊皓心愛之人困在宮中,迫使他為自己所用。
知言心上一涼,孔軒為玉王之時,為人光明磊落,謙謙君子,而今怎會犯下如此龌龊之事。不僅僅是此事,陳帝之死,孔诏伏誅,嘉寧公主癫瘋,一件件一樁樁皆是陰謀。
陳帝神情渙散,岳南枝難以脫身,齊皓受制于人,楚端真假難辨,餘鶴與她心生罅隙,何子非又遠在魏王府,她該向誰了解其中奧義?
唯一可信的,只有太史大人冷修。而今日冷修在朝堂上的表現,似是有話對她講。知言心下拿定主意,一出宮,便往他們多次相會的酒肆而來。
小二見了她也不多說,徑直引入了二樓的包房。
知言順手将房門帶上,卻見原本立在窗邊觀景的冷修忽然轉過身來,快步上前攬住她的肩膀,語氣關懷道:“這一個月,你倒是去了哪裏?”
她竟未能瞞得了他。
“你怎知我不在附上?”知言笑問。
“若是你在京中,上朝之時又怎會露出那樣的迷惘神色?”
原來她的一舉一動,他皆看在眼裏,可是她不能回應他更多。知言索性逃離他的溫柔,坐在案邊飲了一口茶,強壓着撲通直跳的心髒。
“我去了哪裏,你應該已經猜到。”知言眼神閃爍。
冷修見她如此,幽幽嘆息,“我在宮中,見到了先生。”
先生?知言霍然起身,聲音驟然提高,“在哪裏?他怎麽樣了?”
“遠遠見他伴于楚端左右,形容恭敬。”冷修長眉輕蹙,似是不解。
“冷大人可知楚端是何人物?”
“為何這樣問?”冷修反問道。
“近來許多老臣告老還鄉,是不是與他有關?”她雖是詢問,卻語氣篤定。
冷修點頭,“餘鶴曾說,那些官員并不是主動請辭,而是遭人毒手。”
“餘鶴可曾将真相禀明聖上?”
冷修又搖搖頭,“所有奏章都要內侍大人呈奏,恐怕是石沉大海了。”
“岳南枝又是為何入了後宮?”知言幾乎趴在桌子上,等着冷修的回答。
“此時說來蹊跷,岳大人竟與逃脫大理寺緝捕的重犯齊皓私會,被逮了個正着,雙雙被押回大理寺受審。然而事事難料,誰知岳大人竟是女兒身,齊皓也被赦免重罪,官複原職。”
知言聽到此處,心中了然,她望向冷修,試探道:“依你所見,楚端……是否有意除去先朝舊臣。”
冷修唇角一勾,點頭。
☆、五七章 有聞必錄
不僅如此,知言不由想到今日在宮中行走之時,宮娥的數量大為減少,取而代之的美貌的侍衛與宦官。
京中近來歪風邪氣盛行,家貧之人便将自己年幼的兒子賣給他人做娈童,以賺取不菲的錢財。仿佛趁着年少青春,以色侍人才是正途,自力更生反倒遭人白眼。
更有陳帝不理朝政,官員大肆賄賂內侍楚端,以錢財謀官者不在少數,這也是為何頻繁有新官員參與朝政。
有幾位大臣正義直言,彈劾內侍楚端,卻不是溺水而亡,便是飯後猝死,教人不敢議論。
“近來朝中混亂,我又不喜參與那些事,便潛心研究魏史,或許有些你想知道的。”冷修道。
知言心中大喜,“冷大人真乃良師益友!”
“良師益友?”冷修自嘲,“卻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自懷中取出一本薄簿,乃是他近日手工整理而成的密史。
“此物不該存于世上,你若看了,便燒了了吧。”
知言伸手接過,好奇地翻開扉頁,只見上面記載着二十餘年前,魏國太子楊越攜近臣往墨華山求學之事。此乃隐秘舊聞,她曾親赴墨華山也未探得萬一,冷修又是從何得知?
冷修看出她的疑惑,提醒道:“張順公公去了。”
張順?歷經魏楊越,陳帝孔蕭,新帝孔軒的三朝舊臣……他也是魏帝舊臣。她今日被岳南枝入宮所震驚,竟未注意到張公公不在殿上。
嗜殺如先帝孔蕭,都未誅殺張順,誰知新帝即位,張公公便性命不保。
“他二人相争,你又将與誰站在一道?”冷修忽然問。
知言恍然驚覺,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
“楚端已經動手。”冷修的手指輕扣茶盞,“你卻依然舉棋不定。”
知言垂眸嘆息,難以抉擇,“若是換做你,又将如何?”
“我只知道,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冷修語氣溫和,竟似動人情話。令知言心中漣漪翻滾,夜不能寐。
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當晚,她只得披衣起身,再度翻閱那本秘史。這本書倒是與之前的所有內容大為不同,說魏國帝後自幼約以婚姻,二人卻沒有那海誓山盟之情,甚至于楊越求學墨華山之時,與周國女學生齊暄情投意合,為此惹得許雲昭醋意橫飛,甚至與各國學子相伴游玩,飲酒作樂,以報複楊越。
墨華山求學歸來,楊越與許雲昭奉旨完婚,齊暄也回到周國,與周鼎王結為連理。而許雲昭與各國學子相交,不慎有畫像流出陳國,為黎國之王所獲,一時被她的美貌所惑,遂向陳帝求得此女。
求學墨華山之時,許雲昭不過十幾歲的年紀,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會将畫像流入黎國之手?彼時殇帝楊越已經登基,皇後許雲昭身懷六甲,遂将一腔怒火都發在了國丈許戰身上。
及至此時,許戰才将自己有雙生女之事和盤托出,诓騙魏帝,說此番皆乃次女許雲暧惹下的孽緣。為擺脫黎皇的窮追不舍,年輕的太宰陳傾獻上一計,将許戰的次女,在流雲觀長大的許雲暧送入黎國,以婚姻鞏固兩國關系。
此計甚妙!
而許雲暧便從此被冠上了不安于室的惡名,許家的污點,雖出嫁為一國王後,竟無半點記載。
知言不由心驚膽戰,正是這一次代長姊赴黎國,才開始了母親短暫而凄涼的王後生涯。
之後的事情,她也曾斷斷續續地夢到過。她似乎曾在父王與母後的懷中玩耍,而後黎國內亂,父王駕崩,她随着母後一路輾轉,被大哥庇護在羽翼之下。
就在那時,她永遠的離開了母後,離開了家鄉,轉而來到了魏國。
魏殇帝體弱多病,與皇後許雲昭僅有一子楊緒,而後之事,這本秘史的記載竟與她的記憶逐漸重合。
姨母和姨父時常争吵,姨父氣得摔了藥碗,姨母在一旁偷偷抹眼淚。那時的孔蕭還是魏國大将軍,帶兵在外,保衛國土;太宰陳傾常常入宮,勸慰皇後。
不久,太子哥哥染了天花,在宮外醫病。每次流雲觀回宮,便無人陪她玩耍,時常一人游蕩在宮中,卻不知不覺來到了姨父的寝殿,看到姨父姨母又在争吵。
姨母氣急敗壞道:“你別想将那野種帶回宮中。”
姨父虛弱道:“齊暄已經香消玉殒,你又何苦與一個孩子過不去?”
“齊暄贏得了你的愛,她的兒子休想贏了我兒!”姨母笑得凄厲,“你們情深似海,你們父子連心,我和緒兒又算什麽?”
姨母仰面而哭,繼而将湯藥連灌帶倒,迫使姨父服下。姨父一直在榻上掙紮,嗚咽,姨母卻終是冷冷站在一旁,“我愛了你那麽久,你心裏終究是裝着別人。”
她躲在黑暗中,從門角的縫隙裏窺的一清二楚,卻又聽的驚膽戰,雙腿麻木到站不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太宰匆匆趕來,将姨母攬入懷中,“我已秘密召回孔蕭,輔佐緒兒登基。”
姨母泫然而泣,“我與緒兒,便要仰仗你了。”
大将軍孔蕭率軍入城,名為護駕,實則将魏後困在宮中,逼她拟旨讓位。魏後不從,孔蕭便派二位夫人去後殿游說,哪知長子孔蛟率先沖殺進去,對魏後的美貌起了淫邪之心,被孔蕭當場斬殺。
随後趕來的二位夫人見到這血腥的一幕,一個墜城而亡,一個癡傻瘋癫,最後卻死于靜心齋的一場大火。
知言看罷,靠着椅背長舒一口氣。卻見燈影搖曳之下,門外身影閃爍。
驟然精力集中,她揚聲道:“誰在那裏?”
葉舒的聲音悠悠傳來,“是我。”
葉舒進屋,關門,怯懦道:“我心中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
“說來聽聽。”知言将薄簿合上,收入懷中。
葉舒咬着唇角,雙睫輕顫,她年少時候的悲慘經歷,不想對任何一個人提起,如此這般,她似乎便會忘記了那不堪的過去和肮髒的自己。可是她逃不脫,避不開,自從那日見了楚端,夜夜噩夢萦繞。
“多年前,我見過禦周候,不……魏王殿下。”葉舒面上淚痕杳然,“那時,我是水雲間的莺花。”
知言隐約感覺得到,葉舒有不願提及的過去,卻不敢想象,她這樣玲珑剔透的女子,竟然有那樣不堪回首的往事。
陳國女子十五歲及笄,已示成人,偏有達官貴人喜愛豢養娈童雛、妓,年少的童男童女養在府上,隐晦地稱呼雛妓為莺花,意為婉轉嬌啼卻又含苞待放。
“幸得魏王買下了我,還了我的自由身,給了我一些錢銀。日後,我便去聽風苑學了唱戲。”葉舒緩緩道來。
“直到見到內史楚大人,我才明白,那時魏王要找尋的,原是一位單名為緒的公子。”葉舒淚水漣漣,“可我們入了腌臜之地,皆隐姓埋名,不為外人道,魏王便與他擦肩而過。”
知言雙手冰涼,如此說來,楊緒出宮後,竟是做了小倌?
再肯定不過了,楊緒正是楚端,楚端便是楊緒。
“你又如何認得楚端?”知言又問。
“他樣貌出挑,氣質高雅,見之不忘。”葉舒一字一頓道,這便是為何,她在宮中第一次見到知言,便毫無顧忌地向她求救,因為那種熟悉,是從未有過的。
“彼時魏王未尋得楚端,他又是去往了何處?”知言問。
葉舒思索了半晌,“若我沒有記錯,他被一位達官貴人買走了。”
從勾欄院買小倌,自然是匿名而去,恐怕逼問葉舒也沒有用。若是何子非去調查一二,說不定會有所獲。
見知言默不作聲,葉舒便又哭了起來,“是不是大人嫌我髒,不要我了。”
“不是不是,你莫哭。”知言替葉舒細細擦去淚水,“你可願代我,去魏王府一趟。”
葉舒止住淚水,連連點頭。
知言将懷中的薄簿取出,用小巧的印章在扉頁輕輕一蓋,又用宗卷袋封口,遞給葉舒道:“魏王府遠在西京城外,你此行不必告訴任何人。明日一早起身,多加小心。”
葉舒點頭。
“待你見到他,便将你與楚端的機緣說與他聽。”知言囑咐道。
第二日一早,葉舒獨自乘了馬車出城,駕車人是位年輕男子。葉舒知道,他是魏王安插在許府的暗衛,因而這些日子以來,她再也未被餘鶴大人糾纏過。
許府的暗衛,少說也有數十人,葉舒原本以為,魏王對自家大人也是存了幾分愛憐之意的,如此無微不至的照顧與保護,是每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可自家大人實在愚鈍至極,竟然對魏王的作為沒有半點回應。
馬車自小路穿行,往魏王府而來。
魏王府乃是山居別館改建而成,原是陳帝每年外出避暑的別館行宮,立于高山之巅,夏日清涼,冬季倒略顯得寒冷。這幾年夏季涼爽,皇家漸漸忘了此處,山居別館反倒是空了下來。陳帝大筆一揮賜給了魏王,可見陛下之于魏王,無比重視。
☆、五八章 有事之秋
何子非早在周國之時,便對陳帝的舉動了若指掌,待他加封魏王,原以為将要重新修繕禦周侯府,作為魏王府之用,哪知府邸遠離京畿權力中心,将他隔離在外,無力參與朝政。若是陳帝有心防他,倒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有人懷了不臣之心,他卻不能坐視不理。
加封魏王這幾日以來,他幾乎将府中所有人排查了一遍,除去潛伏其中的細作,好不容易歇息片刻,卻聽聞餘鶴來訪。
萬事不可掉以輕心,何子非于會客廳藏了暗格,密會餘鶴。二人探讨朝中政事,不知不覺已到了午時。
老賀在外室禀報道:“王爺,許夫人求見。”
許夫人?何子非思索片刻,不由笑道:“我去去便來。”
餘鶴依然正襟危坐,“好。”
會客廳中有一面題詩牆壁,細細密密的篆刻了古人詩詞,似一塊茶色的石板。然而正是這石板,與密室相連,在密室內可透過石板的背面洞察會客廳中的一切。
待“許夫人”婷婷袅袅地入內,餘鶴幾乎吃驚的瞪大了雙眼。果然是她,他早該想到,他們已有近一月未見,她卻比之前更顯美麗動人。
常年因審訊犯人而冷漠的心忽然覺得刺痛,午夜夢回,每每想到那一夜他對她的欺辱,餘鶴便無地自容。他怎能那樣對待一介女流?
很快,餘鶴的那一絲自責便被葉舒接下來的舉動驚得煙消雲散。她于魏王身前跪下,先是磕頭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然後坦然承認她曾在水雲間做莺歌的事實。
餘鶴幾乎驚訝到不能思考,猶記得她在他身下哭泣,“大人尚且嫌棄未飲過的新茶,而今卻不嫌棄賤人這殘花敗柳的身子?”
他以為那是她的推脫之詞,卻不料有這樣的深意。
她跪在那裏,淚水漣漣,一如她來求他的那個旖旎夜晚。餘鶴無心專注于他們二人的談話,只覺自己的情緒盡數被這小女子吸引的過去。他不在乎她曾做過什麽,不在乎她嫁過什麽人。他幾乎是不受控制的,沒日沒夜地想她。
葉舒将自家大人交代的事情盡數完成,又将密封的紙袋交給何子非道:“大人秉燭夜讀,并命我當面将此物交給魏王。”
何子非取出那本薄簿,在扉頁看到她小小印章留下的痕跡,不由想起他們還在禦周候府時,她研磨印章的認真模樣,不禁唇角含笑。
葉舒機敏,見魏王滿面含春的模樣,趁熱打鐵道:“大人有話帶給王爺。”
何子非好奇,“什麽話?”
葉舒緩緩道:“天寒地凍,王爺記得加衣。”
言畢,卻見魏王殿下表情一滞,眼裏的情緒幾乎要流淌出來。葉舒眸子一閃,抹淨了眼淚,便彎着唇角笑了。
何子非看得出葉舒是逗他開心,也不氣惱,“既然如此,你也替我帶一句話回去。”
葉舒點頭。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王爺也太……不含蓄。”這下倒是讓葉舒羞了個大紅臉,她連忙道:“我這便啓程,定然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大人。”
何子非笑道:“用過午飯再走。”
葉舒推辭道:“府上沒有女眷,我若不回去,大人多有不便。”
“再者。”葉舒眸子一轉,“若是耽誤了今日,王爺便又隔了一秋。”
即便是他們之間相距甚遠,餘鶴依然能看得清她飛揚的眉角和跳動的情緒。她待旁人溫柔似水,緣何每每見他,卻都如臨大敵?
何子非見過葉舒,便又回到密室,卻見餘鶴匆匆起身,似是要離去。
“用了午飯再走。”何子非挽留道。
“要事在身。”餘鶴一臉冷漠。
何子非打量着餘鶴臉上的深情,他雖冷漠,目光中的急切與熾烈卻毫無顧忌地蔓延,仿佛是有十萬火急之事。“不要忘記了我囑托你之事。”
“自然。”餘鶴來不及向他此行,便大步向外走去。
霜華遠遠隐在黑暗之中,見何子非獨自在窗邊讀書,眉頭颦蹙,似是為什麽事情苦惱。
“王爺,該用膳了。”她柔聲道。
“你且出去。”他回道:“不必等我。”
餘鶴一出魏王府,便驅車跟上葉舒的馬車。
前幾日才落了雪,地上泥濘不堪,而葉舒又走的是小路,行至蜿蜒樹叢中,忽然間車身一斜,車輪便陷入了泥潭之中。
葉舒見狀,連忙下車,與那車夫商量道:“你在前面調轉馬頭,我在後面推車。”
車夫惶恐道:“怎能勞煩夫人親自動手。”
“這裏天寒地凍,顧不了許多。”葉舒挽起袖子,走到車輪陷入的一側,雙手抵住馬車。随着車夫揚起的鞭子,馬兒吃痛,奮力前行,可馬車陷入太深,竟紋絲不動。
葉舒哭笑不得,顧不得許多,只得再次用力。忽然間腰身被一雙有力的手環住,葉舒驚叫一聲,便被人抱在懷裏。
那人眉目冷峻,似這天地間冰雪雕刻之人。
“餘……餘大人。”葉舒驚恐不能自已,不知餘鶴為何會在這密林中出現。
餘鶴将她帶離泥濘,又回到車輪陷入之處,緩緩蹲下,振臂一提。他看似文弱,卻似有千斤之力,此舉似是将百年老樹連根拔起。
餘鶴卻面色如常,似是不費吹灰之力。
車夫會意,連忙驅馬前行,逃離泥潭。車輪轉動,濺起一片泥點,落在餘鶴大人不染一絲塵埃的白袍之上。
葉舒吓得捂住了嘴,心中默念糟糕。
“你先回去。”餘鶴看了車夫一眼,目光中的嫌惡和疏離令那車夫不由蹙眉。
車夫奉命而行,不肯離去。葉舒見二人僵持不下,連忙道:“你回禀大人,說我同大理寺卿餘鶴大人在一起,請她不要擔心。”
見二人似是舊識,車夫這才離去。葉舒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頭皮道:“多謝餘大人。”
餘鶴斜睨了她一眼,“随我來。”
葉舒只得讪讪地随他上車。
餘鶴先是脫了鞋,然後又脫了被打髒的外袍,只着了中衣,坐在軟榻之上。葉舒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鞋子,便默默地脫了放在一旁,然後與他相距甚遠,神情警戒地跪坐在馬車上。
餘鶴瞧了她一眼,“怕我?”
她怎敢說怕他,葉舒搖搖頭。
“過來坐。”餘鶴指着他身旁的軟榻。
葉舒不想離他太近,只得硬着頭皮道:“怕。”
随着馬車颠簸前行,餘鶴不再說話,斟了一盞熱茶細細賞鑒。葉舒心驚膽戰地盯着他,卻見餘大人并不看她,而是盯着那挂在一旁被打髒的外袍,忽然勾起了唇角,似是笑了。
不會,怎麽可能,若不是她看錯了,便是她困倦了。
餘鶴飲了熱茶,頓覺心情舒暢,再擡頭看那小女子,竟已是昏昏欲睡。她雙臂環在胸前,姿态戒備,竟是坐着睡着了。
她怎會畏懼他至此?
餘鶴心中浮起難以言表的挫敗感,将原本蓋在膝上的薄毯取下,輕輕覆在她身上。
餘鶴明察暗訪,翻閱了百餘宗卷,才窺得魏王的蛛絲馬跡,以及許知言不可告人的身世。而眼前這個小女子,就打算無名無分地跟着“她”一輩子?
他知她年少堕入風塵,都說風塵女子有媚骨之态,勾人魂魄,她卻不然。她從不濃妝豔抹,從不撩人心神,卻還避他如蛇蠍。
不,恰恰是她這半推半就的姿态,教他魂不守舍地日夜思念。這小女子,當真是……讓他喜歡得緊。
馬車急停,餘鶴未曾坐穩,險些伏在葉舒身上。葉舒淺眠,忽然驚醒,被餘鶴的動作吓得目瞪口呆。
餘鶴惱怒,對車夫喝道:“何事?”
車夫慌張道:“大人您看。”
餘鶴披了外袍下車查看,卻許久未回。葉舒不由好奇地撩開轎簾,泥濘的小路上一片肮髒腥臭,沖得她幾欲幹嘔。路邊躺着一個人,正是半個時辰前還有血有肉的許府車夫。此時此刻,他的胸口插入一把利刃,血水浸濕了他的周身,令人不寒而栗。
餘鶴在他周身查看了一圈,探了探他的氣息,又仔細檢查傷口,最後自懷中取出一方錦帕,将屍體胸口的尖刀拔出,用外袍裹住。
葉舒渾身癱軟,不敢再看,餘鶴卻已擡步上車,脫了履,将包着兇器的外袍放在一邊。
他在葉舒身旁坐下,“你随我回府。”
葉舒的聲音戰栗不已,“我家大人……會不會?”
從屍體上的多處傷口來看,車夫顯然是被圍攻不得脫身。可他周身的傷口,卻都不足以致命,真正奪他性命的,是口中咬破的藥囊。
餘鶴不知京中發生了什麽,但許知言府上多為何子非布下的暗衛,顯然這車夫也是暗衛出身,身手不凡,卻被迫自盡,定是那些刺殺之人想要從他口中探得什麽消息。
若那車夫不死,再拖延下去,便會遇到随後而來的馬車。如此一來,即便是餘鶴,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車夫以命相搏,也算救餘鶴一命,便是這一恩情,他也要為車夫報仇雪恨。
葉舒早已泣不成聲,她跪在餘鶴身側,啜泣道:“那些人是不是沖我來的?”
餘鶴嘆息一聲,心疼地抱住眼前的女子,“莫怕,有我在。”
☆、五九章 有根有底
西京城內,有一處宅子今早忽然起火,大火于這幹冷的冬日滔天而上,濃煙直入雲霄。
那是禮部侍郎許大人的宅子,起火之時大門緊閉,聽不到一絲哀嚎,仿佛一座無人鬼宅。待澆滅了大火,衆人只知起火之時大門反鎖,庭院中無一人生還。
許府白日起火,震驚朝野。
餘鶴馬不停蹄地回京,親往刑部而去,得知許府主仆共六十三人盡數葬身火海。仵作從未見過将人燒成那般面目全非之态,驗屍之時忍不住頻頻嘔吐。
刑部尚書邱平四十開外,一直以來官運平穩。哪知天子腳下出了如此怪事,他急得抓耳撓腮,來回踱步。分明是謀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可內侍大人卻說是天災,要他如何是好?這上奏的折子到底如何寫?
正煩惱間,下人通報大理寺卿來訪,邱平不由笑逐顏開,大理寺卿向來與禮部侍郎交好,何不把他的疑惑透露給向來正義敢言的餘鶴?
邱平不由分說,立即迎了上去,“什麽風把餘大人吹來了!”
餘鶴寡言少語,見他模樣谄媚,冷冷吐出一個字,“如何?”
邱平見他直奔主題,也不含糊,“許府上下六十三人,皆死于大火。”
“屍體何在?”餘鶴漠然道,單是許府六十三人皆死于大火便是信口胡謅,堂堂的禮部侍郎夫人——葉舒還在他府上!
“許知言那一張俊臉喲,啧啧啧,更是燒得面目全非,教人不敢辨認。”邱平扼腕嘆息,雖說同朝為官之日,他并不待見以色侍人的許大人,可如今許知言忽然殒命,身為同僚的邱平也不免生出些同情。
餘鶴與許知言師從同一人,然而那是她還是個娃娃,他與她也只有同窗之誼,若不是葉舒那小女子求他,他也不會跑來翻看這燒得黢黑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