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7)

若是許知言就此死了,那死心眼的小女子會不會随她而去?一想到那愛哭的小女子,餘鶴不由心煩意亂。

許知言的屍身蒙着一塊白布,單薄的白布卻遮不住屍體的腐敗氣息。邱平不由捂着口鼻連連後退,餘鶴卻不為所動,信手掀開白布,露出焦黑的幹屍,細細觀瞧。但見那屍體身量比之平常男子矮小些,也更瘦弱些,頭發與皮肉盡數燒焦,泛着令人作嘔的味道。

邱平一個走神,便見平日裏極為愛幹淨的大理寺卿戴上手套,在那屍體上翻看起來。

巴掌大的小臉,皮開肉綻,難辨樣貌,面上縱橫交錯的條紋卻甚是整齊。

餘鶴倒吸一口冷氣,“刀傷?”

邱平連連稱是,“大人也覺得是刀傷所致?”

不僅如此,身上也遍布刀痕,且從皮肉翻卷的模樣看來,不僅僅是生前身中數刀,而且刀刃之上恐怕有劇毒。

若是換做數日前,餘鶴便會相信這具屍體便是許知言,可是他明察暗訪多時,知曉了許知言的秘密,他——是她。

再說殺人焚屍而已,為何毀壞容顏,不辨面目?兇手不就是為了掩蓋屍體本來的面貌?若是餘鶴所料不假,這不過是一具與許知言相差無幾的男屍。

餘鶴的雙手移至那屍體前胸,用力按了兩下,冷峻面容染上暖色,凝重的表情不由舒展開來。

一旁的邱平不甚明白,餘大人與許大人交好,怎麽餘鶴此時的表情,竟然是愉悅與興奮?

然而接下來的舉動簡直喪心病狂,教刑部侍郎不忍直視。

只見餘大人的右手忽然像那燒焦的男子隐秘處抓去,并在抓取到某物揉捏片刻,繼而滿意地點了點頭,面露快慰之色。

即便是在風氣開放如陳國,侮辱屍體也會被人譴責!難道是餘大人嫉妒許大人的俊秀,而今在屍體上洩憤?

有些人,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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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平心中這樣想,卻不敢明說,只得尴尬道:“餘大人這般細致地檢查,可發現什麽線索?”

餘鶴将脫下的手套丢在一旁的火盆裏,火苗一躍而上,貪婪的舔舐着手套上的屍油,瞬時将手套吞沒。

“确是許大人。”餘鶴緩緩道。

邱平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這位餘大人,在捏了許大人的男兒之處後反而斬釘截鐵。難道……許大人生前,竟被……

“可是……”邱平的眉頭皺成一團,臉上的表情極為不自然,連忙轉移了話題,“可是這一大清早,怎麽就起了火了?”

餘鶴想看的都已看到,再無興致多留,一邊提步向外走去,一邊道:“廚房走水。”

高明!不愧是冷面閻羅一般的餘鶴大人,早就聽說他極擅典獄之事,大小案件到了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反正死無對證,将起火的原因推給許府本身,便和他刑部沒什麽關系了。邱平在心中早就想好了一套說辭,許府書籍卷宗頗多,天幹物燥,廚房走水,乃至燒了整個院落,府中上下無一生還。

邱平轉念又想,可是餘鶴分明看出了其中蹊跷,為何秘而不發?

回府的路上,餘鶴忽然想起,那屍體上的刀傷縱橫交錯,根本不是為了掩蓋男屍面容。既然面容已毀,又何必多此一舉?恰恰相反,那刀傷是為了引人查驗傷口。

刀傷細密工整,正如許府死在密林中的車夫。而普天之下,最喜歡這般殺人的,只有先帝孔蕭的暗衛。先帝已逝,唯一能統領這群殺手的,只有先帝的近臣齊皓。

若是齊皓?既然他犯下了如此而行,又為何迫不及待地自留證據,希望被人識破?

一連串的事情來得太突然,餘鶴不得不抽出半個時辰整理思路,而後将下屬分為三支隊伍。一支往水雲間而去,調查楚端;一支秘密出行,潛入許府;最後一支,緊緊盯着齊皓。

餘鶴吩咐下去,已覺大汗淋漓,許久未接到過這麽棘手的案子,若他所料不差,陳國将要天翻地覆。

天色漸晚,餘鶴起身向外,見院中蹲着一個女子,正在吃力地洗衣裳。他不由被她吸引,信步而去,她專注洗衣,并未察覺。

那是他白日裏穿過的外袍,因濺上了泥土,又裹了兇器,此時已經污穢不堪。葉舒蹲在地上,奮力搓洗,可白衣裳的污穢,不論怎樣都洗不幹淨。

越是這樣,葉舒便越是哭得傷心,她們的家被大火吞噬,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無能為力,甚至連一件衣服都洗不幹淨。

“她活着。”餘鶴惜字如金。

葉舒抹了抹眼淚,誠懇道:“請救救我家大人。”

“救她?”同門師妹,他自然不會坐視不管,餘鶴不由想起上一回,她來求他的模樣,那一日她伺候他洗漱,伺候他更衣,伺候他就寝……可謂通體舒暢,教他對別的女人再也沒有興致。

只這一念,腹中邪火叢生,自餘鶴嘗了她的美味,心心念念的都是葉舒。更是鬼使神差地遣散了幾房侍妾,掐指一算,他竟有多日未碰過女人。

葉舒驚得連連後退,那熟悉的、令她害怕的男人目光,終究還是肆無忌憚地落在她的臉上。

自家大人生死未蔔,又有誰能護得了她?

是夜,餘鶴抱着懷中的溫軟香玉,睡得極為踏實。他的唇流連在她白皙的乳間,這個冬日,哪裏還用得着暖爐。

天色漸暗,許府一片沉寂。齊皓卻在尚書府,與大難不死的的許大人相對而坐。

一桌好酒好菜,像是要送行。

“我不過奉命行事,萬望海涵。”齊皓舉杯道。

“我府中上下犯了哪條王法?齊皓你何以如此助纣為虐!”知言雙目通紅,恨得要滴出血來,“南枝看錯了你!”

齊皓戎馬半生,殺人無數,自認為無所畏懼。然而唯有一人,是他心中斷然不能割舍的。不知楚端是從何處看出了端倪,将岳南枝接入宮中,以她為餌,脅迫齊皓為他效力。

不是齊皓不分黑白,而是他無親無故故牽無挂,他有的,只是岳南枝一人而已,他不能看着她命殒他人之手。

任世人如何辱罵,他都盡數承受,齊皓起身笑道:“即便南枝看錯了我……我的雙手早就沾滿鮮血,也不畏懼一錯再錯。”

堂堂七尺男兒,怎堪受制于人!齊皓的聲音卻忽然柔軟,“我無父無母,戎馬半生,若是說這世上還有牽挂,唯有南枝一人。只要能保她平安,我便是下了阿鼻地獄,也在所不惜。”

知言望着那個孤寂的背影,“你究竟任誰驅使?”

“內侍大人。”齊皓咬牙切齒道:“不……應該是前朝楊緒太子。”

又是他!知言雙手握拳,氣得渾身顫抖。

“不僅如此。”齊皓轉過身來,對上她的眼睛,“今日稽查,竟少了兩具屍體,已經派人去追。”

“你!”知言氣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好個齊皓,竟然連葉舒也不放過。

“趁着天色昏暗,随我進宮罷。”齊皓說罷,對左右道:“綁起來。”

兩個蒙着臉的屬下不由分說便将知言的手臂擒了,用麻神捆住。

知言苦笑,“齊大人并未然我做個餓死鬼,也算對得起你我二人的交情。”

齊皓負手而立,聲音清冷,“這頓飯,或許是你為我送行。”

“為何這樣說?”知言問,“他是要以我為質,威逼魏王?”

“不錯。”

魏王?關鍵時刻總能将她抛出做誘餌。以她為質,當真可行?

可是齊皓方才所言“你為我送行”又是何意?

☆、六十章 有生之年

知言于漆黑中睜開眼,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唯有耳畔溫和的男聲道:“你猜,何子非會來救你麽?”

随着那人點燃的燭火,她漸漸看清了所處之境。這裏是一處小屋,案上擺滿了花草,小屋幹淨地像是剛剛被打掃過一般。

楚端手持燭臺,笑望着她,“年少之時,我常帶你來此處玩耍,月微……可曾記得?”

知言睫毛輕顫,猶記得有一日跟蹤孔诏來過這裏。她在慌亂之中迷路,又在密林之中與齊皓相遇。

楚端見她失神的模樣,只道她在回憶過去,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随我來。”

出了小屋,周遭皆是茂林修竹,即使是在冬日也有不凋之勢。天氣寒冷,楚端也不做停留,牽着她一路向石洞而去。

未及石洞,叮當的水聲便自洞中傳來,教知言凜然。她知道那裏有魏後的琉璃棺,不覺腳下一滞,心中慌亂。

“怎麽?”楚端忽然問,他的表情掩藏在夜色中,難以辨識。

“你要帶我去哪裏?”知言試探。

“去見母後。”楚端說罷,明顯感受到了身後之人的抗拒,不由自主地從喉中溢出一絲怪笑。

石洞之中燃起燭光,魏後的琉璃棺在燈光之下愈發璀璨。知言只瞧了一眼,便吓得癱軟過去。

楚端将她緊緊攬在懷裏,鉗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望向那可怖的事物。不僅是魏後……就連先帝孔蕭、太子孔诏、張順……以及傾城先生,也置身于那琉璃棺中。

先生為何在此,難道先生也已遇難?知言渾身冰冷,顫抖着聲音道:“你對先生做了什麽?”

楚端仰起臉,忽然大笑起來。空蕩蕩的洞穴回響着他尖銳而凄厲的笑聲,“他助我重回宮中,也算将功贖罪,我不将他碎屍萬段,已是仁慈!”

傾城先生許無言,竟長眠于此!

“先生!”知言無助地哭喊着,臉上淚痕交錯。

“你以為他是好人?若不是他,孔蕭何以謀逆,父皇母後何以殒命!”楚端發瘋般地扯着知言走向近前,指着陳傾那幹枯的身子道:“他早該死無葬身之地!”

知言無力地跌坐在地,只聽楚端道:“太子哥哥這便告訴你,他們為何該死?”

首先是陳帝孔蕭,他的前襟滿是血跡,一雙眼怒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

“謀逆犯上,罪該萬死。”楚端譏諷道。

說罷又指着孔诏,“逆臣之子,不得好死!”

孔诏的身上至少有幾十處傷口,他雖已故去多時,仍然可見身上的汩汩血洞,似是要随時淌下血來。

知言所見之處皆是屍體,吓得她連連後退。

楚端卻越說越興奮,一雙眼滿是通紅之色,“最可笑的,是這二人父子相殘!孔蕭啊孔蕭,你也有今天!”

楚端激動地渾身顫抖,緊接着便向張順啐了一口,“這個兩面三刀的老閹鬼,還妄圖追随孔家三郎以自保!不得好死的腌臜貨!”

知言受驚得厲害,一邊默默地啜泣,一邊驚恐地望着楚端。他既不是記憶中的太子哥哥,也不是平日裏優雅尊貴的內史楚端,他究竟怎麽了?他面容猙獰,滿嘴污穢,竟像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至于陳傾?你可曾想到,離間孔蕭父子,計殺孔诏的便是他!”楚端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他倒也幫了我不少。”

楚端回頭,卻見知言驚慌失措,索瑟如枯葉之蝶,仿佛他一個動作,便會吓得她振翅高飛,再也不會回來。

“可是哥哥吓到你了?”許是發覺了知言的異樣,楚端收斂了臉上的猙獰與戾氣,輕輕捧起她的臉道:“莫怕,待我将何子非那孽種捉來,母後便可以安息了。”

他不過是為了給母後報仇雪恨!

璀璨的燈火下,楚端将眼前之人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她吓得臉色蒼白,顫抖着的雙唇說不出一句話來。

眼前的女子,又與年幼的自己何其相似?楚端莫名地動了恻隐之心,輕聲道:“太子哥哥會保護你,莫怕。”

知言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瘋了,楚端徹底瘋了!

內侍楚端深夜未歸,禦書房內,岳南枝只得暫代其職,恭敬地将奏折一一奉上,孔軒看罷,神情漸漸凝重,不覺追問道:“楚端何在?”

岳南枝搖頭,“今日未曾見到。”

孔軒秀美緊蹙,腦中一片混沌。今日的折子,有一半是關于齊皓,說他在兼任吏部尚書與兵部尚書期間濫用職權。另外一半,則是彈劾內侍楚端。

——楚端蒙蔽聖聽,穢亂宮闱,誅殺重臣,常有不臣之心。

“難道是朕錯了?”孔軒負手而立,他的楚端,貴公子般溫和的楚端,究竟為何頻頻遭衆臣排擠?

“朕是不是個昏君?”

岳南枝心中明了,新帝孔軒雖不及已故太子孔诏那般手段強硬,卻也是位明理的君王,平日裏楚端侍奉左右,哪裏有谏臣敢直言一二,恰逢今日他不在場……她大膽屏退左右,低聲道:“陛下有所不知,今日一早,禮部右侍郎府遭人滅門,而後以大火毀屍滅跡……”

孔軒身子一震,“你說什麽……禮部右侍郎?許知言?”

岳南枝咬着唇強忍眼淚,“正是。”

“知……言?知言!”孔軒站立不穩,頹然靠在門廊之上,聲音驟然提高,“滿朝文武,是否只瞞着我一人?”

岳南枝點頭稱是。

“何人所為?”孔軒神色隐忍,似是心中早有定奪,又像是不敢相信。

“內侍楚端,指使吏部尚書……齊皓。”岳南枝說罷,臉上緩緩落下兩行清淚。齊皓……齊皓,你莫要怪我,我寧願深陷宮中,寧願以死谏上,也不能看着你一錯再錯。你與楚端同流合污,誅殺朝廷命官,乃是置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于不顧。

岳南枝當即磕了個響頭,“魏國舊臣,皆已殒命,楚端與齊皓狼狽為奸,謀害朝廷命官,請陛下定奪!”

怎會如此?孔軒不由覺得頭痛欲裂,他知道這一切錯在孔家,因而他待楚端,無不寵溺,只想補償他那些年吃過的苦。

他的愧疚之情,他的補償之心,這一切都錯了嗎?

孔軒沉默良久,忽而揚聲道:“吏部侍郎岳南枝!”

岳南枝不顧長裙席地,連忙跪地:“臣在。”

“罷免內侍楚端及齊皓的一切職務,命大理寺速往拿人,如若抗旨不尊,殺無赦。”孔軒親自拟旨,下筆如飛,然後以玉玺印下憑證。

年輕的帝王已然動了殺心,岳南枝心中矛盾,卻強忍淚水道:“臣遵旨。”

岳南枝接了聖旨,一刻也不敢耽誤。趁着月色輕騎而出,往大理寺卿府上而來。

餘鶴領命而行,率衆先行捉捕吏部尚書齊皓。一行軍士至吏部尚書府上,但見大門開起,燈火通明。原是齊皓已經遣散了家丁,獨自一人端坐上房。

齊皓看到來人,反倒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來得這樣慢,教我好等。”

他擡眼望向眼前之人,但見餘鶴白衣勝雪,緩步上前。餘鶴的身後,那令他魂牽夢萦的女子身着宮裝,身段可人。

餘鶴行至他身前,冷冷道:“你故意留下破綻?”

“不錯。”齊皓靜靜望着餘鶴,“我既不想失去她,又不願濫殺無辜,唯一的出路,只有我死。”

只有一死,才能斷了楚端的左右臂。

“餘某欽佩。”餘鶴素來少言寡語,為人又高傲不遜,此時此刻,卻是情真意切,“你若身死,我保她平安。”

齊皓唇角一揚,“難得餘大人開了金口,齊皓謝過。”

岳南枝孑然而立,遠遠望着齊皓,面容凄苦。她只需一眼,便令齊皓萬念俱灰,他忽然大步向岳南枝而來,擠出一個笑容,“你穿裙子的樣子,真好看。”

岳南枝苦澀一笑,淚水漣漣,“從今往後日日長裙紅裝,可好?”

“我恨不能陪你到老。”齊皓說罷,于衆目睽睽之下,一把攬過岳南枝的纖腰,将她按在懷裏,細細親吻。

有官兵見狀,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

夜幕低垂,倒像是天地間渾然一色的背景,只印得那兩人水乳交融,糾纏不休。

“想我近三十年孑然一身,便是為了遇到你。”齊皓雙手捧住她的小臉,便又低下頭,将嘴唇緊緊地貼着她。

岳南枝任由他去,拼命想擠出個笑容,卻抑制不住大哭起來。

“南枝,南枝,你莫要忘了我。”齊皓長眉一挑,卻是笑了。

“齊皓!”岳南枝死死抓住齊皓的手,十指卻被他一根一根地掰開。

齊皓不忍心看她,別過臉去,高聲道:“餘大人!請綁我回去受審。”

餘鶴會意,命左右上前,将齊皓擒了。

岳南枝仍是不肯放手,奮力掙紮間,“刺啦”一聲扯下餘鶴的一截衣袖來。

餘鶴雖然為人冷漠,但歷經葉舒與岳南枝這般哭鬧,對這癡情女子便又多了幾分憐憫。他嘆息一聲,飛速出手,在岳南枝腦後落下一擊。

她再無半點意識,軟綿綿地倚在了餘鶴懷中。

“得罪。”餘鶴低聲道。

望着齊皓的背影漸漸遠去,餘鶴忽然想,若是有朝一日,葉舒那小女子也這般舍不下他,便是教他立刻死去,他也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原計劃十萬字。

後來寫到了十五萬字。

目前看來好像又要二十萬才能完結。

總也填不平坑,是否也是一種拖延症……

☆、六一章 無聲無息

長夜難眠,龍隐宮的宮燈卻比別處更亮。楚端深夜前來,見近侍們跪了一地,他不由疑惑,“陛下還未歇息?”

近侍低首伏地,未有回應,寝殿之內卻傳來威儀的聲音。

“朕等你多時了。”年輕的帝王似乎帶着怒氣。

楚端抿唇一笑,孔家三郎怎會生他的氣?

繞過跪地的兩排近侍,他徑直向床榻而來。陳帝只着了中衣,斜倚在龍榻之上,一張英俊的臉因為生氣而泛起微微的紅色,栗色的長發垂在身後,竟比用了寒食散還誘人。

楚端在孔軒身側坐定,輕輕握住他的手道:“陛下緣何生氣?”

“楚端?”陳帝一把甩開他的手,聲音顫抖道:“朕将社稷江山交給你,你都做了什麽?”

大抵是有人向孔軒告了他一狀,楚端臉上浮起不屑的神情,“陛下都聽說了?”

陳帝揚起臉來,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這個相貌卓絕得男子,“我知你私下賣官,卻也并未追究,可是許知言犯了什麽錯,許府上下又有何罪?何人給你的膽量亂殺無辜?”

孔軒性情溫和,極少發怒,楚端一動不動地笑望着他,也只有自己能令當今聖上氣急至此,是不是說明他在年輕帝王的心中,乃是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

“陛下有我在身側,還念着許知言做什麽?我究竟哪裏不如她?”楚端笑問。

孔軒一時氣結,“國政為大,豈能以私情亂了朝綱!”

楚端輕輕拍打着孔軒的後背,替他疏通郁結,“時至今日,陛下還以為許知言是個少年?”

“此話怎講?”孔軒追問。

“她是先朝魏後的外甥女,黎國落難的公主。”楚端的聲音魅惑而輕柔,“楚端此舉,正是為保陛下江山社稷。”

“世人皆知何子非乃先為餘孽,陛下有容人雅量,許他魏王之位。而許知言又是黎國公主,曾于淩柯暗通關節。”楚端字字緊逼,句句清晰。“何、許二人狼狽為奸,乃是為了謀得江山社稷。”

琥珀色的眸子不由輕顫,孔軒不可置信道:“你如何得知?”

“許知言曾在流雲觀修行兩年,出家之人不打妄語,無雲道長可以為證。”楚端成竹在胸。

孔軒沉吟半晌,“宣其入宮。”

當夜聖旨既宣,大理寺卿餘鶴連夜觐見,卻接到了宮中傳來的第二道聖旨:內侍楚端一心報國,精忠不二,加封兵部尚書,統帥三軍。

餘鶴不知其中緣由,但短短幾個時辰形式逆轉,狀告楚端的岳南枝恐怕兇多吉少。餘鶴因與齊皓有約在先,連夜将岳南枝送出西京。陳帝以後宮幹政為由,廢其妃嫔之號,全國通緝。

次日一早,宮中便又傳出了陳帝的第三道聖旨,宣魏王何子非即刻趕往西京城。

孔軒端坐龍椅之上,腦海中卻不斷浮現出楚端昨夜的一席話。若魏王欣然前往,朝臣拜服陛下,則證明魏王無反心。若魏王拒絕入宮,心存二意,則殺之以絕後患。

當下,衆臣已經亂成一鍋粥,從昨日的許府大火,到齊皓被撤職,再到岳南枝被廢,最後是宣魏王進宮觐見。一幹朝臣莫不議論紛紛,悉數這四人為官之時的種種,為之惋惜求情。

孔軒心煩意亂,側目望向身旁的楚端。他今日着了大紅的官袍,立在龍椅之側如巍峨高山。

“看來魏王深得人心。”楚端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孔軒低頭,他雖與何子非相交多年,彼時他是無權無勢的世子,自然恪守臣子本分。而他與許知言暗通款曲,欺瞞天子,則是懷了不臣之心。且如今他身居魏王,若是先魏朝那些舊臣複辟,後果不堪設想。

國之安定,皆在一念之間,何子非是否有反心,他不敢賭。

早朝之後,陳帝又追加出一道聖旨,宣魏王火速入宮。

西京城內外,謠言如電閃雷鳴般瘋傳,有人說新帝欲誅魏王,也有人說魏王欲反新帝。兩方各執一詞,真假難辨。

魏王府距西京城不過半日路程,傳旨官一路馬不停蹄,距離第一道聖旨不過半個時辰,第二道聖旨便又到府上。

雖說皇命難為,但一連兩道聖旨皆是逼魏王入宮,衆皆嘩然。霜華手下暗衛數百,已然洞悉了昨日西京之變,若是此時進宮,魏王恐有性命之虞。

韓霖亦是滿臉不忿,既然陳帝聽信奸佞至此,不如斬了傳旨官,殺進西京擒拿楚端這個禍害。

何子非跪地接旨,身後的霜華與韓霖對視一眼,各自懷了心事。

魏王将二位傳旨官請入內室,好生招待,并帶随從十餘人,輕裝進京。霜華與韓霖俱是一驚,跪地請命,試圖阻止魏王入京。

何子非将那聖旨來回翻看,笑道:“若我此時抗旨,便落下了口實,從此難辨清白。”

韓霖周身冷氣襲人,“可若王爺進宮,便是請君入甕,難以脫身!”

“我亦知此行兇險。”何子非将一柄極薄的匕首置于袖中,“霜華與我同去。”

“韓霖将我連夜拟好的書信分別送至周、黎兩國。”

韓霖心中不甘,可主子行事素來穩重求險,雖然每次都在意料之外,卻也總能力挽狂瀾,把控大局。然而這一去……究竟是福是禍?

“王爺以身涉險,萬萬不能為她亂了分寸。”韓霖抿緊嘴唇,聲音如寒冰破空。

何子非眉梢微動,記起昨夜餘鶴密報的內容。齊皓雖然下手狠絕,卻也在生死存亡之際予她一線活路,從今以後,世上再無一個叫許知言的少年,待他平定西京,便還她女兒身。

“此行不是為她。”

霜華恰好将錦緞大氅覆在何子非肩上,聞此雙手一顫,便要繞至他身前替他挽好系帶。猝不及防被何子非擡臂一擋,悄無聲息地将她的雙手擋在身外,也将她的好意擋在山重水複之外。

低頭苦笑的瞬間,霜華長睫染霜,“我在外面等候王爺。”

韓霖唇角向下,一本正緊道:“願王爺方才所言即為心中所想。”

願你方才所言即為心中所想……何子非翻來覆去地琢磨這一句話,近乎魔障。人總有難以之語,或口是心非,否則你為何又拒韓寧于千裏之外?

馬車疾馳,霜華的聲音隔着簾幕清晰傳來,“王爺是否要休息片刻?”

何子非不假思索道:“無礙,速速前行。”

何子非極少與人同乘一車,許知言卻是他車中的常客。如此孤寂而冷清,無人陪他多說一句話,亦沒有她均勻而細碎的呼吸,令他不由懷念起來。車上的暖爐,薄毯,似乎還殘留着她的觸感與體溫,可她卻不在他身邊。

何子非倚着軟榻,百無聊賴地撿起一根長發。她還未來得及留給他只言片語,唯有不知何時落下的頭發。他将她的發絲差繞在指尖,仿佛她散落的如瀑烏發近在咫尺。他不習慣沒有她同行的日子,她的消息卻隐匿無蹤,似乎徹底從他的世界消失了。

許府上下皆葬身大火,數十位武藝高超的暗衛皆連殒命,就連昨日僅存的一人亦被滅口。他只知道她被迫入宮,然而宮中暗布的眼線,竟未能找到她的所在之處。

生平第一次,有一件事情、有一個人跳脫了他的控制之外,鋪天蓋地而來的,是自心底蔓延而至的、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機警多智,或許已經脫險,何子非試圖說服自己,卻仍被難以名狀的擔憂擾得心神不寧。

不安的情緒之沖入腦海,令何子非無法思考。

魏王輕裝返京,西京城已經炸開了鍋,不少人夾道相望,欲一覽魏王風采。何子非命霜華将四周簾幕卸下,馬車周遭倒是被冷風吹了個通透。

但見魏王戴金冠、着紫袍,身後墨色的錦緞披風,與他披散的烏發融為一體,如大師潑墨般行雲流水。他端坐于馬車之上,目光沉穩綿長,氣韻悠遠。身側有一白裳少女,面容姣好,明眸皓齒。二人不時低頭交談,羨煞旁人。

身後不過數十輕騎,皆着便服而來,并無傳說中那般甲胄加身。人言魏王造反,衆目睽睽之下,數十輕騎護送一雙璧人,何來造反一說?

青天白日,宮門大開。駐車,下馬。魏王一行人卸下佩刀器械,不急不緩地前行,教一幹大臣、宮人都看了個清清楚楚。

霜華的一雙眼快速在四周掃了一圈,輕輕握住何子非的手,柔柔喚了聲:“王爺。”

何子非聞言駐足,面上含笑,他替她打理好被風吹亂的鬓發,溫和道:“進宮面聖,不可失儀。”

自魏王回國,便未踏出魏王府半步。衆人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尤其是這一對璧人恩愛有加,又怎會是假?

何子非先扶妾氏行禮,而後自己跪地叩首道:“微臣何子非奉旨入宮。”

恭敬有禮,進退有度,無可挑剔。

孔軒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何子非來了,他真的來了?陳帝轉頭看着楚端,卻見他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魏王離京多日,朕甚是想念,便在宮中多留幾日罷。”

☆、六二章 無機可乘

一連三日,孔軒都睡得極不安穩。

清晨梳洗之際,宮婢跪在地上,偷偷擡頭瞧了一眼,見陛下靠在內侍大人懷裏,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她連忙低下頭,小聲道:“這三日來,魏王與妾氏或吟詩賞花,或撫琴對弈,并無其他。”

楚端站在孔軒身後,将他栗色的長發以金冠束起。鏡中之人的臉龐白裏透紅,容姿秀美。然而畫面卻被他颦蹙的長眉所破壞,薄唇輕啓,卻是說那旁人之事:“許是子非并無反意。”

握着玉梳的手微微用力,楚端笑道:“三日尚短,且看不出破綻。”

“再限三日,便放他們回去罷,以免世人說朕心胸狹隘,容不得前朝皇子。”孔軒悠悠起身,楚端手中的玉梳尚未觸及長發,便落了空。

“陛下難道從未動過殺了魏王的心思?”楚端的氣息驟然收緊。

“朕與子非相識多年,其為人秉性俱佳……朕想不到殺他的理由?”孔軒反問。

“他是先魏餘孽!”楚端的聲音沉穩有力。

“父皇開疆拓土,立國興邦,尚且尊他為禦周候,朕何能何能,又怎會因疑慮誅殺魏王?”

“先皇治國嚴苛,陛下溫和容人……”楚端尚未說完,便聽孔軒笑了起來。

他琥珀般的眸子瞧得楚端不由臉紅,他問:“你為何記恨魏王?”

“楚端不敢。”楚端連忙低頭,難掩臉上的緋色,語氣中竟是女兒家的吃味,“先是那許知言,而今又是魏王,原來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別人。”

孔軒瞧着他別扭的模樣,竟是醋了,不禁嘆息道:“朕與他們,昔日是友人,而今是君臣,待你自是不同。”

“有何不同?”楚端擡眸一笑,眼中滿含期許。

孔軒輕輕一拉,剛剛梳好的發便散落身後,他挑起一縷,認認真真與楚端的長發系在一處,道:“朕與你是結發之誼。”

楚端有一剎那紅了眼眶,“陛下金口玉言,我會當真。”

宮婢年紀小小,吓得落荒而逃……原來大陳皇帝陛下後宮沒有嫔妃,竟是因為內侍楚端大人。古人有斷袖分桃之說,誰料陛下竟也不避諱下人。

那宮婢跑到偏殿,卻見魏王與其侍妾正嬉戲在一處。若說這魏王也不小了,怎的還沒個正妃?而楚大人命她每日監視魏王的舉動,又是為何?

宮婢偷眼瞧去,見那侍妾端坐在鏡前,雙目微阖。魏王半蹲在地上,華貴的長袍垂于地面的絨毯上,如飛瀑流雲。他神色認真,以螺子黛輕輕為女子畫眉。

真是令人羨慕!那宮婢看得久了,不由面露癡色。

“那婢子如影随形,不如将她殺了以絕後患。”霜華閉着眼,語氣卻是狠絕的。

何子非笑道:“無礙。”

“可是被這宮中上下盯着,我亦脫不了身。”霜華又道:“一連三日,也未曾找到許大人的所在之處。”

何子非右手一頓,指尖的螺子黛忽然脫手,落在絨毯之上。

霜華驀然睜眼,看着何子非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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