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8)
在地上失神的模樣,心中酸澀道:“若是尋不得許大人……又将如何?”
何子非微微彎腰,拾起那螺子黛放在案上,再無畫眉的情致。他聲音不急不緩,“便是将宮中夷為平地,我也要找到她。”
霜華聞言,默默低頭不語。清早的陽光,于冰冷之中帶着一絲溫熱。霜華瑩白的臉龐微微泛紅,細微的聲音像是訴說着少女情愫:“王爺曾說……許我主母之位,可是當真?”
何子非笑得極為溫和,仿佛自進宮以來,他便是這一副閑散安寧的表情。都說陳帝對魏王起了殺心,可當何子非露面之時,無懈可擊的雍容神情和平和笑容,令孔軒也難辨真僞,仿佛何子非真的無欲無求,置身事外。
然而霜華伴随他近十年,她知道,他越是若無其事,心中便越是藏着驚濤駭浪。
何子非靜谧的眸子對上霜華,無邊的墨色令她莫名心動。他仍然沒有說話,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霜華的心中,好似千斤巨石轟然落地。
“真的一點消息都沒有?”何子非唇角一抿,忽然問。
霜華的神色遽然嚴肅,“霜華辦事不力,請王爺責罰。”
“不怪你。”何子非轉身離去,對着廊檐上挂着的鳥籠來了興致,專心致志地逗弄起裏面那只鹦鹉來。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不過一瞬。霜華盯着他筆直的脊背不由出神,她從未對他說過謊,只有這一次。
霜華早就派人打探過許知言的行蹤,多日來毫無進展。可是就在他們入京的第一天,許知言就出現了,不在別處,就在這皇宮之中,嘉寧公主的寝宮長寧宮。而今的形勢再為明朗不過,陳帝及一幹反對魏王的臣子,都在等着何子非在宮中謀亂,如此一來便坐實了他心懷不臣的口實。
方才他說,便是将宮中夷為平地,他也要找到她。霜華深吸一口氣,若是有生之年他肯為她也如此決絕,此生何憾?
若說出于私心,霜華倒也承認,誰讓那許知言從見面的第一天起,便與她針鋒相對。若何子非因此怨恨于她,霜華卻也接受,她寧願他悔恨終生,也不能讓他涉險。
只要再隐瞞他幾日,便可以保他平安無事,霜華如是想。
直至第五日,魏王仍在宮中與愛妾飲酒作樂,好不快活。陳帝看在眼裏,不由想起已故的許知言來,難免心生愧疚,不忍道:“過了明日,便放魏王回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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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國皇帝陛下,卻是商量的口氣。
楚端胸口湧起一股怒氣,卻仍是強忍着道:“但憑陛下定奪。”
這幾日放浪形骸的何子非,又豈是他曾見過的?孔軒披衣起身,便兀自往魏王的宿處而來,楚端遠遠跟在他身後,心中不由忐忑,若是孔軒動了恻隐之心,恐怕功虧一篑。明日是最後一日,不論如何,今夜一定要逼迫何子非就範!
孔軒與何子非雖然日日相見,如此面對面地交談,卻還是多日以來的頭一回。
見何子非眸光渙散,顯然是酒色傷身所致。孔軒不由嘆氣,“朕知道,知言的死,朕難脫幹系。”
說罷不由望向榻上的棋盤,彼時許知言還是個小書童的模樣,卻是個膽大包天的,敢和他相對而弈。如今他手握天下,卻再也找不到這麽個膽大包天的人了。
就連少時相識的何子非,此刻仍是彎着腰身,恭敬道:“臣惶恐。”只是袖袍之下握緊的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楚端,好能耐!
“子非。”孔軒的聲音無不寂寥,“陪朕對弈。”
“臣遵旨。”
白晝匆匆,冬日寒夜漫長的驚人。剛剛吃過晚飯,天色便暗了下來。知言已經分不清這是第幾個晝夜,此前她分明被關在那假山深處,不知楚端又為何改變了心意,将她關在長寧宮中。這裏乃是公主的居所,她自然不會簡單的相信,楚端是為了讓她舒心地在宮中生活。
知言獨立院中,對着一輪彎月兀自發呆,北風呼嘯而過,卷起落敗的樹葉與宮中無限的蕭瑟,她卻在這蕭瑟中看到一個慌張的身影。
不待她張口,威儀清澈的男聲道:“誰在那裏?”
知言沒有看清楚端從何而來。他的身手敏捷如狡兔,瞬時便将那道人影擒住,待他細細打量,聲音中便多了輕蔑,“原來是你?”
“楚……楚大人饒命。”顫抖的聲音近乎哭泣。
知言便也看清了來人,那樣眉眼如畫的嬌俏美人,卻是先帝的愛妃鸾貴妃,如今的太妃娘娘。曾經纖細的腰肢被臃腫所代替,腹部圓潤的凸起不由令知言想起,鸾太妃腹中,乃是先太子孔诏的孩兒。
“你這賤人!”楚端的臉上露出笑來,手上卻絲毫沒有憐憫,順勢将沈鸾丢在地上。
“我一片好心将你送到玉王府上,你倒好,只顧着自己享樂!” 楚端越是笑,沈鸾便越是瑟瑟發抖。他的笑容裏,帶着無邊的恐怖與殘忍,教人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沈鸾護着肚子,在冰冷的石板上縮成一團,哭泣道:“大人饒命……”
楚端唇角一樣,眼角劃過一絲幸災樂禍,目光卻是落在沈鸾的肚子上。
不待知言看清,楚端便一腳踹在沈鸾腹上,伴着她慘痛的哭喊,知言連忙上前,不假思索地伏在沈鸾身側,将她護住,“她腹中有孩兒,別傷害她。”
楚端不由一愣,面上怒意漸盛,“你讓開!孔家的子孫,各個不得好死。就讓我将她腹中的孽種剜出來,看看到底長成什麽模樣!”
震天的怒意敲打在她耳畔,驚得知言不由渾身一顫。沈鸾早就吓得魂飛魄散,含淚的雙眼竟帶着乞求。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竟是要給知言跪下。
知言連忙扶住她,不忍道:“陛下……膝下無子,她不能死。”
說罷悄悄擡起頭,對上楚端笑中帶狠的一雙眼。孔軒一心都在楚端身上,又怎麽可能會有後,此時殺了鸾太妃腹中的骨肉,孔軒便少不了要充盈後宮。
知言這是要賭一把,賭楚端心中有孔軒,容不得他後宮有女子。
楚端的深情漸漸平和,他的手覆上她的後腦:“還是你聰慧。”
他的聲音溫柔似水,卻令知言不由顫栗。而剛剛脫險的鸾太妃,眼神滿中含恐慌。沈鸾不住地向她眨眼,像是暗示着什麽,仿佛下一刻就要遭遇不幸。
“何子非在宮中數日,都不曾來救你。”楚端輕輕摩挲着她的長發,“不如我将你的頭顱打開,取出一些東西給他瞧瞧?”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換電腦。菜鳥多年,原來現在連office 使用都這麽困難,各種激活無果……所以,找到了沒能及時碼字的借口。
☆、六三章 無情無義
知言這才留意到,楚端的身後,有一位太醫提着藥箱,目光閃爍。
“這是要做什麽?”知言笑問,眼底的冰涼卻蔓延到胸口四肢,不由渾身戰栗。
“怕麽?”楚端執起她的右手,将她冰冷小手收入懷中,“你忘卻前事,倒是連太子哥哥都不記得。我這才想要替你拔了心中那根刺,好讓你明白,誰才是至親至近之人。”
知言知覺身子一輕,便被楚端橫袍抱起,穩穩放在榻上。
他都知道些什麽?他要做什麽?
知言心中的恐慌前所未有地強烈,不同于以往的恐怖,這一次,楚端的身上有濃烈的殺氣。
“為什麽你們都畏懼我,卻願意相信他?”楚端坐在她身側,分明笑得溫文爾雅,可那笑容裏滿含詭谲之氣。
“若不是他們母子,我何以淪落至今?”楚端的手輕輕劃入她的發間,在她耳畔輕輕摩挲。
指尖忽然一頓,楚端臉上的笑容肆意張揚,卻更加陰森可怖,“我原以為,你在他心中有些分量,便将你的行蹤透露了出去,哪知他竟不來救你?”
楚端溫柔地動作卻引得知言冷汗漣漣,耳畔那枚銀針,被他的手指按壓撥弄,痛得她近乎痙攣。
“嘶……”知言不由抱着頭縮成一團。
“你說,若是我将你心上那根刺帶着血肉取出,何子非會不會內疚?”這句話像是刺激到了身下之人,她突然開始劇烈地反抗。
楚端按住她不住掙紮的四肢,惡狠狠道:“為什麽他是高高在上的魏王,我卻只能是低下的內侍?”
知言痛得說不出話來,唯有眼淚汩汩而下。
“明知他是孽種,何岑和孔軒卻都不肯殺他,為什麽?”
楚端每一次發問,都更加用力地按壓那銀針。
看着她在他身下哆嗦哭泣,楚端的心中竟然升騰起隐約的快慰,将他對何子非的嫉恨,盡數報複在她身上也不錯。
“你也一樣,為何寧願相信那樣一個孽種,也不肯與太子哥哥站在一起?”楚端越來越激動,索性紅了眼,扯着她的長發道:“不,這些都不夠。”
齊暄那個低賤的女人,最後是怎麽死的?是被周皇日夜折磨死的吧?
楚端心中突然生出更加惡毒的心思,“你說,若是你像他母親那樣,夜夜承歡男人身下,他會怎麽想?”
淚水模糊了雙眼,知言看不清楚端的表情,卻将他語氣中的憤怒與記恨聽得一清二楚。
“對……就該這樣。”楚端的手指流連在她的側臉,“你可知道,這麽多年我是怎麽過來的?你一定知道,我日夜在那些達官貴人府上賣笑。”
“哈哈哈……我堂堂一國太子,竟淪落至此。”楚端咬牙切齒道:“你也該嘗嘗我吃盡的苦頭。”
“送給何子非一具破敗的身體,你說他會喜歡麽?”楚端說着,便扯開知言胸前的衣襟,低下頭啃咬起來。
瘋子,這個瘋子。楚端再也不是當年的太子哥哥,這些年來,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被心魔折磨得近乎難以辨別。他是人前溫和英俊的楚端,也是人後殘忍暴戾的楚端。他沒有愛,沒有快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折磨他人。仿佛看着別人痛苦,他曾經遭遇的苦難便能減輕。
看着知言驚恐的小臉,楚端心上既有歡愉,也有苦楚。
她哭泣的模樣,真是好看!
“太子哥哥。”知言凄然一笑。
仿佛被雷擊一般,楚端一動不動,一雙眼落在她淚水滿溢的眼睛上。
“太子哥哥……”她便又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噴湧而出,打濕了耳畔的鬓發。
她的模樣,與母後年輕之時所差無幾,可是她美麗的臉龐滿是絕望和苦楚,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慌令他心頭一窒。
他在做什麽?他在對年幼的妹妹做那禽獸不如之事。
楚端披衣起身,步下生風,頭也不回地出殿。
太醫被裏面的動靜吓得黑了臉,顫抖着雙腿問,“大人……”
只是一瞬,楚端收回了方才的憐憫與溫情,他停留了半晌,道:“你知道該怎麽做。”
太醫連忙跪在地上,“微臣遵命。”
知言将衣裳仔仔細細地穿好,抹了一把眼淚。殿內空蕩蕩的,長寧宮百餘守衛日夜看守,她出不去。她無可奈何地用雙手捂着臉,唇角吐出兩個字來,“子非。”
可是這一回,他終究不會來了?
知言心口一痛,忽然抑制不住悲涼,嚎啕大哭起來。
哭着哭着,聽到身旁蒼老的男聲道:“省着些力氣吧,否則一會兒頭開腦裂,便沒了力氣。”
恐怖的氣息一環接着一環,令知言措手不及。她揉了揉雙目,看清了眼前之人,似乎是太醫院的長者。
“醫者父母心,難道太醫也要幫內侍楚端迫害于我?”知言苦笑。
太醫低頭不語,于碩大的藥箱中取出一把長且鋒利的小刀來,那刀刃渾身剔透寒冷,真是把好刃。
“為了減輕疼痛,下官會用些麻沸散。”那太醫是個五十開外的男子,臉上的所有五官近乎凝結一處,對着利刃喃喃自語道:“可下官亦是頭一回做這外科開顱之術,若是成功,或許能保住大人的性命。”
方才大難不死,從楚端手中逃出,誰知此時此刻,卻又難以在這刀下保全。罷了罷了,知言也不掙紮,目光空洞地望着頭頂上的方寸天地。
年少之時片段式的記憶,隐隐約約在腦海中翻滾,知言只覺得困頓得睜不開眼,“太醫,你是要殺我麽?”
“竟然還有知覺?”太醫搖了搖頭,“看來分量還不夠。”
眼前的光景便又幻化成無數碎片,依稀看到茫茫火海之中,先生端坐在席間教書。書院的學子們搖頭晃腦,誦讀詩書。
話少冷漠,莫過于師兄餘鶴,每每有姑娘芳心暗許,或折枝訴衷情,或贈帕許芳心,他都不為所動。
唯有她知道他的秘密,他對葉舒念念不忘。
火石昂揚,光影閃爍變幻。書院之外是皚皚的白雪,天地之間有一人負手而立,他身着靛藍的長袍,器宇軒昂,容資卓絕。
他看到她,颔首輕笑:“知言小兄弟。”
知言紅了臉,“何公子。”
她垂下眸子,卻不知他何時已經來到她身側。知言猶豫地擡起臉,他的指腹便輕輕在她唇瓣上摩擦,将嫣紅的口脂均勻地塗抹在她唇間。
“入朝之後,萬萬不可對男子動了情愫。”他如是說。
知言點頭,輕輕喚了聲子非。
驀然睜大雙眼,看到的只有無邊的紅色。眼睛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叫他愈發看不清眼前之人。上一刻分明還是子非,怎麽忽然就變成了冷修。
他捧着她的臉,急切道:“知言,你醒醒。”
刺鼻的血腥令她作嘔,知言漸漸發覺,那腥臭不是來自于別處,而是她的口腔鼻端都散發的血腥……繼而連冷修捧着她的手,都像是沾滿了紅色。
為什麽會這樣?
夜色濃似潑墨于天地之間,霜華徹夜難,一想到不日便能平安回府,頓覺心安,可是每日看着何子非愈發少言寡語,心中便泛起隐隐的疼痛。她不是故意要瞞他,可她卻不得不如此。
燭光忽閃,人影一竄而過。霜華警覺,本就和衣而睡,此刻遽然起身,開門來看。
門外空無一人,唯有一個明黃色緞帶的錦盒,不知被誰放在地上。
霜華猶豫片刻,輕輕拾起錦盒,打開來瞧。忽有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帶着溫熱的氣息。
錦盒中是一截被血水浸濕的長發,其間有一根銀針模樣的物體,帶着斑斑血跡……以及血肉?
這是什麽?饒是霜華殺人如麻,也被這三更半夜忽然出現的錦盒驚得一個哆嗦。手上的東西忽然被人奪去,霜華驚恐得回頭,卻見魏王紫帶金冠,竟也未曾歇息。
霜華後退了幾步,靜靜地倚在門框之上。她的眼一動不動地盯在何子非身上,他氣息陰寒,竟是動了殺氣。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何子非,他面色蒼白,目光冷峻,握着錦盒的手不由收緊。他如墨的瞳孔中,泛起了血腥的紅色,如嗜血猛獸般令人心悸。
何子非并不說話,擡步便走。
霜華驟然驚覺,足尖點地,于他身前站定,撲進他懷裏道:“王爺,你不能去。”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何子非怒發沖冠,已經顧不得許多。手中的銀針刺入骨肉,紮得他生疼,他恨不能被此物戳進血肉心髒,再細細取出,教那物研磨着他的骨肉,教他也知道什麽是切膚之痛!
許知言,你究竟在哪裏!
“你此時出去,乃是功虧一篑,王爺你不能。”霜華哪裏敵得過他的力道,被何子非用力一推便跌落在地。她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便死死不放手,“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若你要去,就先殺了我!”
“你都知道,是不是?”何子非忽然止步,臉上陰霾更盛。
手中的發絲浸淫着溫熱的血腥,她一定就在他附近。
霜華凄然一笑,“若能換得王爺平安,霜華願意以命相抵。”
作者有話要說: 改錯字來……就是晉江審核真的太繁瑣了。
☆、六四章 無處立錐
寒冬陰冷,這一夜,魏王何子非率數十近侍,往龍隐殿而來。
內侍楚端聞此,面色驟變,“魏王果然懷了不臣之心!”連忙将陛下移駕至偏殿避險,自己帶了禦林軍與魏王周旋。
孔軒睡意全無,披着外衫踱步而出,他的心中卻難以安寧,明知魏王僅有數十近侍,他仍有種不祥的預感。
夜晚被通天的燈火印亮,大陳皇帝陛下,就這樣緩緩走到內侍大人身前,将自己明黃的披風覆在他身上。
楚端心上一暖,眼角便多了溫和的晶瑩之物,卻仍是不悅的語氣,“陛下還不走,在此處着涼了如何是好?”
“嗯,朕不在,你自己多加小心。”孔軒上了禦辇,被近侍簇擁着離開了龍隐殿。及至偏殿,隐約看到有人早就跪在殿前。孔軒心中一動,問道:“那是何人?”
有近侍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鸾太妃跪在此處不肯走,小的們也不敢驅逐她。”
宮中上下無人不知,鸾太妃與先太子孔诏亂了人倫,陛下對她諱莫如深,卻憐惜其腹中骨肉是孔家後人,這才留了她一條活路。
“宣她近前。”孔軒面上忽明忽暗,近侍們難辨龍顏。
偏殿不及龍隐殿恢弘,卻也溫暖。孔軒裹着錦被,詢問道:“你來此又是為何?”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卻因腹中胎兒,不想一錯再錯。”鸾太妃擡起頭來,曾經嚣張跋扈地一張臉,被平和所代替,仿佛做了母親的她,真的心若止水。
“妾身今夜在長寧宮,遇到了內侍許知言大人,她将此物交給了妾身。”沈鸾将塊折疊整齊地衣襟放在孔軒手邊,便又退回原地跪下。
許知言?孔軒長眉微斂。他打開那布料,卻見其上是蜿蜒的地圖,竟是宮中……似是宮中假山之內有一條密道,直通琉璃冢,可琉璃冢又是何物?那娟秀的字體,确是許知言無疑,她沒死?
孔軒不覺微笑。
沈鸾終于松了口氣,“求陛下救救她。”許知言于電光火石之間救了自己腹中的胎兒,她卻無能為力去幫她。
孔軒連忙喚左右近前,往長寧宮而來。可偏殿周圍皆被禦林軍團團圍住,出入不得。孔軒不由好笑,問左右道:“朕是不是個昏君?”
內侍們跪了一地,不敢出聲。唯有鸾太妃笑道:“昏聩不堪!”
孔軒聽罷,不怒反笑:“太妃所言極是。”
“妾身知道陛下當日并無稱帝之意,這才投奔了太子。”沈鸾倒是第一次與他推心置腹,“可情之一物,不是人能左右的,我寧願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留得一脈血肉。”
孔軒細細琢磨着她的話,琥珀色的眸子閃爍着動人的華彩,“想不到你我,竟也有心意相通之時。”
言畢偏殿四周濃煙滾滾,火勢滔天,一如曾經禮部侍郎府上的那場大火。孔軒神情清朗,“他這是要燒死朕麽?”
沈鸾搖頭,“陛下有所不知,自魏王入宮以來,各路諸侯發兵西京城,名為擒拿謀逆。”
“何人謀逆?”孔軒又問,盡管他心中已有答案。
話一出口,便有人穩穩在他身前跪下。孔軒仔細一瞧,卻是何子非身邊寸步不離的近臣韓霖。
“楚端犯上作亂,欲亂天下大勢,懇請陛下以大局為重,授衣帶诏,招天下豪傑,共讨謀逆。”韓霖面色清冷,于火光中染上了些許血紅。
“你在宮中多久了?”孔軒問。
“十日。”韓霖答。
這十日來,他每日盯着孔軒的一舉一動,無奈處處被楚端的人跟着,無從下手。此時此刻,終于教他找到了機會。
“全天下都要他死麽?”孔軒閉上眼,輕輕嘆了一口氣,解下明黃的白玉腰帶,“我寫下诏書,但求子非,饒他一命。”
亥時,宮中傳出消息。魏王何子非犯上作亂,焚燒皇宮。
子時,宮中傳出聖上手谕,內侍楚诏犯上作亂,宣各路諸侯共讨謀逆。
如此便錯不了,宮外駐紮的部隊摩拳擦掌,早就等着這個機會好好表現,加官進爵。好在魏王有先見之明,早早集結衆部,連夜趕來,而今和平年代,差一點就錯過了揚名立萬的大好時機。
孔軒一夜未眠,被韓霖跟在左右,寸步不離。他踱步來回,忽然道:“韓霖,你可否帶朕去一個地方。”
韓霖抱着長刃點點頭。
按照畫上所指,那是一處假山,隐匿而漆黑之中,有一條小路,通往不為人知的秘徑。随着那秘徑愈發深遠,隐約傳來山澗活水之聲,空虛那愈發好奇,快步上前。于一方水源之上,看到了此生未見的景象。
韓霖跟着他前行,卻在看到眼前之物時也不由覺得陰森。火光映亮了斑斓美麗的琉璃,琉璃之中嵌入了形形色色的人……亦或是屍體。
人都死了,還要把屍體懸空觀賞,果然是喪心病狂。韓霖心中這樣想,便見孔軒一個趔趄,吐出一口鮮血。
“朕以為先生不辭而別,竟然早就殒命在此……”孔軒琥珀色的眸子裏滿是愧疚,“朕不該放任他至此!”
龍隐殿內,楚端與何子非相持不下。隐約的火光與喊殺聲傳來,刺得楚端耳膜咚咚作響。
“你的敏捷出乎我的意料。”楚端輕笑一聲,“可是還不夠。”他的指尖把玩着一縷濡濕的鬓發,那頭發粘在指尖,印上血淋淋的顏色。
何子非怒火攻心,冷厲道:“她在哪裏?”
“你若要見,便到陰曹地府去陪她。”楚端啧啧道:“開了頭顱之人,哪有活路?”
一字一句,猶如萬箭穿心般,刺得何子非喘不過起來。
“何子非,你也知道什麽是痛苦?”楚端裝作無辜的模樣,“你母親逼得我母親走投無路,母債子還,難道不對麽?”
“若不是你,那與我容貌相似的妹妹的不該死。”楚端悠悠道:“死到臨頭了還一口一個子非,真是可憐。”
“你住嘴!”何子非心中猶如百爪抓撓,又痛又恨。他沖将上千,奪了近衛的冰刃,對着楚端便刺了過去。
楚端身形一閃,躲到了禦林軍的層層護衛之後。他就是要一遍一遍地激怒他,教他在恐懼與憤怒中死去。
即便他死去,也會因在宮中作亂而身敗名裂。何子非,你同你母親欠下的,我今日皆要讨回。
他與他究竟算什麽?同父異母的兄弟。若不是有這麽一個兄弟,父皇與母後當年便不會那樣痛苦地分開,陳傾又怎會煽動孔蕭趁機犯上作亂,他又怎會不得已離宮,做了出賣皮相的男子?
何子非,便不該存活于世上。
楚端看得明明白白,何子非眼中的恨意與殺氣猶如濁浪排空,恨不得撲上來将他撕碎,可他終究是無能為力。在偌大的皇宮中,僅憑他與十來個侍臣,只有一死而已。
何子非一死,這一切都将結束。他便會停止報複,安安心心地守在孔家三郎身邊,輔佐他治理這個國家。
何子非一死,大仇得報。他便會将母親的屍骨與父親葬在一處,永世長眠。
何子非一死……楚端越想越激動,不由狠厲道:“給我将他碎屍萬段!”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綿長而悠遠的笛聲,禦林軍頓時列隊警戒。楚端怒道:“一群飯桶,還不殺了他!”
任他如何呼喊,禦林軍始終不為所動。楚端氣得雙目通紅,卻又無能為力。
方才與禦林軍一陣酣戰,何子非早就渾身是血,分不清是誰身上的。他不由大口喘着氣,向那笛聲尋去。禦林軍乃齊皓一手栽培,只聽哨聲,不認親疏,而今哨聲驟響,必然是齊皓回來了。
齊皓入宮,說明韓霖已将一切打理妥當。
笛聲延綿不絕,一個明黃的身影于侍衛簇擁中擡步而來,在楚端面前停住。
“砰”地一聲,一塊破碎的琉璃落在楚端面前,他忽然擡起頭,難以置信地望着孔軒。
孔軒亦是望着他,眼神之中滿是痛楚,“你是不是也要殺了朕,将朕放進那琉璃棺中?”
楚端萬念俱灰,擡眼笑道:“陛下聖明。”
“你!”孔軒潔白的面容覆上薄冰,“将內侍楚端拿下!”
“不必你動手。”楚端冷笑一聲,忽然自地上一躍而起,舉刀便砍。
孔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竟然一動不動,任由他的刀刃落下。何子非倆忙将孔軒帶離原地,與此同時,三支羽箭破空而出,不偏不倚,依次落在楚端手背,膝蓋和胸口。
手中的刀突然墜地,楚端力氣不支道,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地吐血。
不遠處的高牆上,齊皓靛藍色的衣衫被夜風拂過,他冰冷的聲音忽遠忽近,“押下去。”
禦林軍得令,卻聽到一個悲戚的聲音道:“住手,都給朕住手!”孔軒伏在楚端身側,不住地幫他止血。
他怎麽會相信楚端要殺他?即便是剛才命懸一線,他依然是用刀背攻擊,他不求活命,但求速死!
孔軒眼角多了淚痕,“楊緒,你不能死。”
楚端先是一驚,便又笑道:“你都知道?”
“我知道你這些年過的不好,你若不說,我便不問,你說你是楚端,便永遠都是楚端。”孔軒哭得像個孩子。
“孔家三郎?”楚端虛弱道。
“我在。”孔軒将耳朵湊近他,勉強聽得他的只字片語。
耳垂忽然傳來醉人的酥麻,他的舌尖靈蛇般落在孔軒的耳垂上,一如多年前,他這樣作弄自己。
楚端笑着在他懷裏睡去,還不忘揶揄他,“孔家三郎……吃不得脂粉。”
☆、六五章 無所适從
那是火光滔天的一個夜晚,西京城內的百姓披衣觀瞧,但見皇宮方向隐隐有紅色閃動。那一夜,鸾太妃腹中剛滿六個月的孩兒早産,于微弱的曙光中開始的第一聲的啼哭。
陳帝懷抱早已僵冷的愛人,靜坐在龍隐殿整整一夜,次日大病不起,無力朝政。禮部尚書林照奉旨進宮,按照陳帝的意思拟了诏書。
林照顫抖着手腕,唇角微顫,卻又靜默不語。他筆下的是退位诏書,傳位于皇侄孔然,魏王攝政,加封出嫁的嘉寧公主為鎮國長公主。
魏王一如陳帝,竟是一人獨坐長寧宮,幾日不吃不喝。霜華倚在宮門外,一雙美目隐隐紅腫,她只想見他一面,看到他沒事,她便放心了。
長寧宮一片蕭殺,像是荒無人煙的冷宮。韓霖站在廊下,擡眼望向空曠的大殿。何子非正坐在軟榻上,盯着那早就幹涸的血跡發呆。
人流了那麽多血還能活嗎?韓霖問自己,忽然覺得心上一緊,竟然也沒由來地痛楚。那個許知言,唯一一個令魏王牽挂的女人,就這麽沒了。
韓霖轉過臉,回憶起她在禦周侯府上之時,棋逢對手、酣戰數局的光景,不由唇角向下,心中泛起苦澀。魏王的心中,是不是比他還要疼痛百倍千倍?
傳旨官在門外杵了許久,滿含乞求的目光落在韓霖身上,魏王不接聖旨,令他着實難為。
韓霖幹咳一聲,“王爺,聖旨到了。”
何子非目光呆滞地擡起頭,起身前來。
“魏王聽旨……”話未說完,手上的聖旨便被魏王奪了去。“魏王……王爺……微臣還沒有宣旨吶!”傳旨官面上一陣青一陣白,便又望向韓霖。
“王爺已經接旨,還不回去複命!”韓霖冷冷道。
“是,是。”傳旨官一陣小跑,連忙逃離了這個人間地獄般的宮殿。
“陛下即日起離宮休養,傳位于儲君孔然。加封魏王為攝政王。”韓霖知道何子非再也無心朝政,可是他不能坐視不理,不能令自家主人這麽多年的辛苦付諸東流。
“孔然……是誰?”何子非目光散亂,竟是沒有焦點。
韓霖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咬牙道:“孔然,便是許知言拼死護下的那個孩子。”
許知言三個字果然是一劑猛藥,只見何子非忽然來了精神,道:“我會照顧好他。”
言畢,卻又像失了魂之人,空留一具驅殼。
韓霖心中不忍,違心道:“屍體尚未找到,總有一線生機。”
何子非似是同意他所言,不由點了點頭。
春暖花開之時,儲君孔然在攝政王懷裏,咬着拇指登基了。衆臣山呼萬歲,跪拜新帝。新帝在攝政王懷裏,有人心懷疑慮,這一跪,到底是跪了皇帝陛下,還是跪了攝政王?
也罷,管他跪誰,天下還不是攝政王的嗎?待攝政王有朝一日觊觎皇位,将那小娃娃滅了口,孔家便也這樣滅亡了。
許是衆臣的聲音太過響亮,吓得孔然哇哇大哭起來,這一哭不要緊,一泡天子尿便落了攝政王滿懷。
水晶簾後的鸾太後坐如針氈,生怕攝政王一生氣,将孩兒給摔了。
哪知攝政王環顧左右,教宮女帶着陛下去換尿布。偌大的龍椅空蕩蕩的,攝政王立于龍椅之側,高大巍峨宛若天神。
岳南枝剛剛回京,加封吏部尚書。百官之中唯有這美豔絕倫的女子略施粉黛,教衆臣不由多看了幾眼,神魂颠倒。可岳南枝的一雙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着何子非,那威儀俊朗的模樣,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