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奸臣(一)

臨近年關,朔風極寒,京城中夜降好一場大雪,醒時禦街十裏盡是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太傅府的管家林文德一把年紀邁着老腿從門前吩咐到後院,愣是讓整個太傅府找不到一塊踩上去呲溜打滑的地方,只屋檐碧瓦蒙一層白霜,亮晶晶閃光。

時至晌午,算着也差不多是太傅大人回府的時間,林管家兢兢業業地再檢視了一遍成果,走到中庭時眼角瞥到一堆雪人似的東西,定睛一看,還真是個“雪人”:半大個少年,臉凍得雪一樣青白,直愣愣地瞅着天,一動不動,水汽兒都不出一個。林文德心裏打了個突,好歹是學着他家主子面上鎮靜慣了的,也沒大呼小叫,只是清清嗓子問了句:

“你是哪兒伺候的?這麽冷天站這做什麽?玩雪上外頭去,這麽着該凍壞了。”

那小孩沒聽見似的,頭都沒回。

林文德沒辦法,只好走過去,心下尋思着家主從不罰人,估摸着是新來的受了哪兒的小厮擠兌,不想走到他面前剛想張口,忽的就從雪下認出來了那張臉,當下就覺得腮幫子一陣酸的疼。

這倒不是因為對方有何諱莫如深的顯貴身份,不過是今早賢王送來的一個仆役罷了。可是這麽說,既然是賢王特意送來,就別有深意了。

也怪他家主子,年紀早就夠不上青年的邊了,還學人家二十歲的皇帝鬧什麽“天下不平談何婚娶”,皇帝陛下這麽說倒也不好非議,他跟着湊哪兒門子熱鬧,被別人傳愛好南風這不是遲早的事嗎!

林管家想到這一層,看向少年的目光不可謂不意味深長。說白了,這就是被送來的男寵,而且也不是第一個了,家主位高權重,在別有用心的人看來,送金銀器玩都太沒新意,送個活生生的人去,沒事還能吹吹枕邊風,豈不美哉。

可惜他家主子回回看到這些打扮得莺莺燕燕的男孩子當面雖然不說什麽,私底下都是一副牙酸的表情,久而久之,連林文德都形成了一模一樣的條件反射。

牙酸完了以後又長籲短嘆地送去後院劃個院子專門養着,還差人教他們念書,到了年紀放出去自謀生路。畢竟只是男寵,讓他們在府上做仆役也沒那能耐,還得花錢供着,幸好太傅府收賄多,太傅大人收錢和收人一樣來者不拒,收了卻都擺在那不動,專門用來積灰,時不時還得被言官參上一本,被罵的狗血淋頭。

故而林管家實在是不懂,他家主子到底是哪裏出毛病了,才會如此致力于折騰自己,不想要,不收不就好了?

這一個,估計也是一樣,只是……林文德木然地在心裏想到,只是,沒想到啊沒想到,賢王殿下居然也是這樣的人,既然知道送男寵,怎麽不先收收每次看到他家大人時那張呼之欲出的嘲諷臉啊!

大約是他的心聲太過震顫,少年好像才注意到他似的,瞳孔轉了一下,凝聚到他身上。林文德面無表情地跟他對視了一會,心下覺得有點不對勁,就看見那少年使勁吸了吸鼻子,接着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眼神還有點迷茫,面上完全是一副呆滞模樣。

林文德:“……”

賢王果然沒安好心吧!送個二愣子來算什麽事兒啊?

他忍了忍,繼續端出像他家主子在群臣面前一樣的雲淡風輕臉,道:“你是賢王府上的吧?叫什麽名字?”

少年足愣了半刻鐘,才像聽懂他的問題似的:“……小茴。”

“小茴?……你站雪裏頭是做什麽?”

少年又不做聲了,悶悶地低頭瞅了一會鞋尖,又擡頭看天。

林文德嘆了口氣,估計這孩子被教會的話是有限的,加上“你叫什麽名字”統共也超不過五個,只好把他帶回回廊,撣了撣雪,道:“大人待會就回來了,你去換身衣裳,收拾幹淨了再領你去見他。”

小茴懵懵懂懂地點頭,站那杵着不動。

林文德:“……”

莫非真是個缺心眼的?

若是個心智健全的,想到要拜會當朝太傅,要麽慌張要麽谄媚,哪裏找得出第二個像他這麽淡定的。畢竟他家主子名聲在外早就臭的一塌糊塗,滿朝文武都自愧不如。有傳說私吞國庫,喪心病狂的,或是獨攬大權,意圖篡位,要麽就是勾結外朝,引狼入室,甚至容貌上也碎語頗多——

當朝太傅姓荀名未,字子惑,算來歷經兩朝,已是不惑之年,可容貌卻二十年如一日,仿佛還是個青年,不僅如此,這張不老的面皮色相也是極好的,雖然今人審美未必與二十年前一致,而且很明顯太傅也不是個會追逐時尚的人。但,彼時風采至今未減半分,無怪有人傳言他是用了什麽陰毒的法子來保存自己容顏不改。

只有太傅府上的人知道荀太傅有多冤,要說他家主子幹的最古怪的事也就是夜裏披衣站在月下喃喃自語罷了,難不成那還是在吸收日月精華才保持容顏不變的嗎。

林管家正想着,忽然聽見門外仆人報了聲:“老爺回府了——”當下一愣,心說來不及了,便牽了小茴道:“老爺回來了,還是先帶你去一趟,待會再回來換衣裳。”

話音剛落,便見回廊那頭一個披着大氅的身影走來,身後跟着躬身分走兩側的一幹仆役,一路簇擁而來。

那人純白大氅底下隐見玄色蟒服,身形修長,攏着雙袖,走動間雲紋流轉。面上神情尚未進入回府狀态,還有些凜然的冷淡,遙遙而來,好似有無形的威壓一般,不由令人心生敬畏。那些荀未耍陰招保存容色的傳言此刻竟顯得有些荒謬,那張臉并沒有一絲陰柔或妖異,反而,有一種難以掩飾的出塵之氣。

只是端正的神色待走近見到了熟人,立馬就消失無蹤,荀太傅瞧見林文德,一面往大堂內走,一面臉一垮便滔滔不絕訴苦:“林叔,府上進賬是不是有點太多了?怎的今日早朝戶部侍郎卯足了勁瞪我,我瞧他那折子足足三大本都是罵我的話,念一上午都不一定念得完。”

“回老爺,”林文德跟上去接過荀未解下的大氅,一邊道:“有十萬兩了吧。”

“那麽多?”荀未一驚,“那趕緊發出去啊。”

林文德:“……”

他愣了愣,道:“往哪發?”

荀未坐上座首,接過熱茶啜了一口才道:“災民?乞丐?……可發的地方多了,只一樣,千萬別頂我的名號。”

雖說他自己知道不貪談何奸佞,但也很明白月滿則虧的道理,倘若財權也由他在握,皇帝終于忍不住下手把他這顆毒瘤清了,那可就全完了。

林文德越發搞不懂他家主子的想法,只覺得有些……神神叨叨的,說白了就是腦子有坑。不過這麽些年跟着荀太傅在官場浸染,心裏有什麽想法別人面上一定看不出來,當下荀未只是發現他的管家神色意味深長了一瞬,又恢複面無表情執行命令去了。于是滿意地一點頭,完全不知道他的管家肚子裏編排人的工夫已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他目光忽然掃過門邊的一團雪白,身邊伺候的人都是固定的,随便多個生面孔都顯眼得很,當下不由問了一句:“那小孩誰家的?”

林文德反應過來,把人領上來回道:“賢王殿下送你的人。”

荀未一口茶猛地噴出去,驚天動地地嗆咳起來。

“你說誰?”

“回老爺,是賢王殿下。”林管家無情地重複了一遍。

荀未渾身雞皮疙瘩精神抖擻地立起來,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賢王殿下送的殷勤何止如此,簡直能把人送去鬼門關前走三遭,死樣不帶重複。荀未想起他欲将自己除之而後快的蔫壞臉就覺得一陣寒意從脊梁骨竄上來。

我還想再多活兩年,太傅十分惜命地想。

但是身為奸臣的原則又十分正義地阻止了他。他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同流合污來者不拒,開了這個先例,還怎麽得了。

一念及此,荀未又不得不想起自己倒黴生涯的開端,心裏早已淌過無數次沉默的眼淚。

在天庭的日子如同霧裏看花一樣已經模糊不清了。他從未想過,自己不過小小一個散仙,也有到天帝面前作奸犯科的機會。觸犯了哪條天規已經不記得了,或許是因為剔去一魂一魄的緣故,他在天庭的許多事都已記不清了。就這等懲罰還不夠,又派他下界,須得完成一個任務才能返回天庭,否則就投入畜生道,重受天劫修行。

說起這個任務,就跟另一個和他一樣倒黴的神仙有關,不過人家卻非像他一樣籍籍無名,乃是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知法犯法,被貶下人間,做了亡國之君。荀未此行便是要确保他必受亡國之苦,也就是說,他是下來禍國殃民的。

荀未想來想去都覺得,這不該是蘇妲己之類紅顏禍水的工作嗎,為什麽選他個大老爺們,而且,他像是個心腸狠毒的人嗎,當個貪官奸臣都當不利索啊!

荀未看着地板上跪着一臉呆滞的雪團子,不由悲從心來,無奈道:“那就留着吧,差人替我去謝過王爺好意。”

林文德把人帶下去,荀未尚未悲痛多久,忽又有人來報,道:“陛下宣太傅即刻入宮觐見。”

他聽見陛下兩個字就條件反射地手一抖,撒了自己一袖子熱茶,燙得通紅,心下警鈴全力拉得咻咻作響。

不怪他反應如此大,若說賢王的恐怖程度是一分,那皇帝陛下就是他弟弟的十倍。更何況,自古奸臣和明君勢不兩立,遑論他還被人傳說要篡權奪位,豈不是更加天理難容。作為眼中釘,他總是十分自覺地想盡一切辦法避開和皇帝單獨直面的契機,奈何,你不就山,山來壓你。

這國,什麽時候才能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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