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奸臣(二)
荀未琢磨了一路,仍舊猜測不出皇帝陛下此次召見的目的。他暗搓搓在心裏過了一遍可能挨罵的各種糟心事,最後只能絕望地發現,每一件事都可以借題發揮,給他來個滿門抄斬。
雖說先帝病重皇子相争那會兒,他趁此亂局獨攬了大權,可當今皇上登位以來,君臣勢力角逐,皇帝陛下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到如今繼位四年,已經不動聲色地收攏回了大部分權力,雙方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當然其中也有荀未這個奸臣消極怠工的緣故。
因為實在要說起來,他雖不過是個散仙,畢竟還是淩駕碌碌衆生之上的神明,早已預知無論皇帝如何聖明,本朝到這一代必将亡國的事實,自然心中有點憐憫還有點愧疚。其次,荀未不論在天上還是地下,最怕這種面上不顯山露水,背後心機深沉的人,何況到時候歷劫圓滿回天庭述職時還要再見,被司法天神記恨豈不是自尋死路?
總而言之,荀未十分憷皇帝,也不過為了維持本朝第一大奸臣的尊嚴不怎麽顯露出來而已。如果可以,他實在是不想和對方像這樣私下單獨會面。
幸好皇帝也不是經常找他茬,否則回回來這麽一遭,還不如直接了斷地去投畜生道,死得更幹脆一點。
荀未琢磨完,擡頭卻發現是一處陌生的場所。眼瞧着像是新建的宮殿,重軒镂檻,雕欄畫棟,一樣不少。
領路的太監沖他一躬身,恭敬道:“陛下在此間等候,大人請進。”
荀未面上雲淡風輕地一點頭,心下卻直打鼓。
平日皇帝召見他無非也就是一些小事,畢竟他做到帝師這個位置,天下水患饑荒,興師問罪找背黑鍋的也絕對甩不到他頭上,他頂多冷眼站在一旁,被皇帝問到時就回“誰誰說的對”或者“推薦誰誰去背鍋”。
除非有言官嫌得沒事做或是意欲精忠報國上折子參他,才需要多花點精力來應付。但那種情況基本也就多說幾句——“臣沒這麽做”或者“都是誰誰的鍋”。畢竟決斷權還握在皇帝手裏,既然皇帝暫時不想跟他撕破臉皮,這些累累劣跡,說再多也權當沒看見。只是荀未對這種平衡狀态的持久性十分沒自信,在他想法中,皇帝臉上看不出,心裏其實蔫壞蔫壞的,估計比賢王更希望他人間消失。
每一次召見都有可能是鴻門宴,每天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天。荀未總抱着這種心理,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還要把保持面上波瀾不驚的風度,實在是累得都要靈魂出竅了,當下只勉強定了定神,掀起袍子跨了進去。
面前換了宮女引路,穿過長廊曲折,一路走進宮廷深處,他越看越猶疑,直到看到屏風後水汽缭繞時終于心情複雜地确定了——此處竟是一個溫泉行宮。
估摸着建成也不過是這幾日的事情,否則他不會一點消息也不知道。皇帝陛下這是想做什麽?單純享樂,還是示威?畢竟如此大刀闊斧建了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他身為朝中重臣一點風聲也沒聽到,也實在夠打臉的。
宮女行過一禮,退下時輕輕帶上了門,門內只留下荀未和屏風後的人。
荀未見室內裝飾,又聽得水流從高處汩汩流下的聲音,猜測屏風後是一處天然泉池。皇帝還在泡澡?他來得是不是有點太早了,對方看樣子還沒準備好。還是說皇帝陛下泡澡都不忘找人商量國家大事?也太勤奮了吧,還給不給他活路啊?
荀未站在原地,除了水聲聽不到半點響動,一時猶豫不前,索性在直接在原地掀起衣擺跪下行禮。
“微臣參見陛下。”
汩汩的水流聲依舊不急不緩,這中間卻有低沉清潤的人聲響起:“先生不必多禮。”
荀未聽得一愣,一時忘了動作。這一聲先生倒叫他想起了先帝時,面對的還不是如今九五之尊的皇帝,而是當年四皇子的情景。
那時殷長煥這個名字雖然尊貴,卻還不是禁忌。荀未擔任他和五皇子,也就是當今賢王的啓蒙先生,卻實在也沒什麽能教給他們的,只好采取放養措施,再強行解釋成高深的教育方法。所幸兩個皇子依賴強大的天賦,在此人辣手摧花之下依舊頑強地沒有長歪,修身治國門門優異,一個成了朝中衆人公認“望而生畏”的一枚炮仗,指哪打哪哪兒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連荀未這個曾經的先生都不能幸免于難;另一個,則登上皇位坐擁江山,不動聲色地收攬大權。
如今群臣面前都是聽他公事公辦地叫“愛卿”,難得私底下還能聽到一句先生。
荀未想至此,心下嘆了一口氣,直起腰背,卻仍是跪姿,目光垂落在屏風上的金鸾上,道:“不知陛下召見前來可有要事?”
他本意是怕被算賬,先放低姿态事先擺出個誠心認錯的樣子,也好到時不被罵得太慘。但屏風後的人此時卻誤解了他的意思。
殷長煥趴在池壁上,漫不經心轉過目光,聽見他這一句卻眯起了眼睛。只怪荀未用的語氣太板正,聽上去仿佛是故意不起,反而質問他無故召見一般。
殷長煥手指緩緩叩了兩下池壁,盯着那人屏風和水汽後模糊而端正的身影半晌,才道:“雖不算朝中要事,但卻與太傅有關。朕前段時間聽聞先生冷天腿寒不能行走,太醫說溫泉療養是最好,朕便令人尋了這處天然泉眼,改建了行宮,離太傅府不過半刻行程,先生日後腿寒發作,無須通報,可直接來此。”
荀未聽完半天沒反應,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那腿寒是什麽。實在是他前段時間在殿上被圍堵得受不了了,回家被子悶頭一蓋,推作天冷了年紀大了腿寒發作,翹掉了三五天的早朝。這麽說來,這座行宮豈不是為他而建,真是好讓人受寵若驚。
荀未愣了一會回過神,又緩過味兒來了。
帝王之術,當然不能他說什麽你信什麽,荀未好歹在官場浸淫二十年,這樣的缺心眼是絕對不會當的。但他一時也想不出背後真正的原因,只好先順着殷長煥的話強行感恩戴德。
正措辭間,卻聽見屏風後一陣窸窸窣窣,有腳步聲緩緩行來。皇帝陛下在他愣神的時候已經起身,自力更生穿好了衣裳,正朝他走來。
荀未連忙伏下`身去道:“臣謝陛下恩典,老臣病軀勞煩陛下如此憂心,實在是擔不起。”
腳步就停在他身前不遠處,站定了。殷長煥垂眼掃過他衣領後露出的一段白`皙脖頸,不急不緩道:“太傅謙虛了,何況,先生容顏二十年如一日,怎能稱得上老?”
荀未心裏打了個突,不由心虛起來。
他初下凡間時司法天神轉世而來的殷長煥剛出世,故而先遇見的是先帝,雖說不能擅自動用仙術,唬個凡人還是綽綽有餘,如此收入帳下,及至後來擔任太傅,人間歲月流逝于他實在與天上時沒有區別,也就完全沒有考慮過容顏老去的問題。等到留神過來時,先帝已經去世,他頂着一張二十歲的臉頂了十幾年,也不好一朝之間幻化成老頭子,只好就這麽着,至于流言蜚語,左不過名聲已經臭成這樣了,再加點什麽靈異因素他也已經完全看破紅塵了……
聽聞殷長煥腳步轉向一旁的躺椅,荀未心裏舒口氣,直起身來,皺了皺眉,義正言辭道:“陛下莫要取笑,紅顏枯骨,即便一時不敗,也遲早化作塵土。臣雖已老邁,卻也不必如此嬌矜。”
按凡人的壽命來說也不過四十,就大言不慚老邁是不是有點順杆爬……荀未自覺失言,但剛才的發言太正直氣氛太肅穆,他也不好自掀臺子,只好強裝鎮定地跪在那,等着皇帝陛下發話。
誰知殷長煥半晌沒動靜,荀未鬥膽擡眼瞥了他一眼,卻見他斜倚在躺椅上,烏發流瀉一肩,再往上,便猝不及防正對上一道視線,好似已經凝聚在他身上多時,水霧隐隐萦繞間竟叫他驟然心驚,只一眼便不敢再看。
前言已述,二十年朝堂中荀未倒也還算得上個翩翩佳公子,自打四皇子出世以來,人民群衆審美風起雲湧簡直不亞于朝中争鬥,皇帝能穩拿桂冠甚至荀未也要被壓一頭,可見此刻看去頗有一種觀賞浴後美人之感。
但荀未卻并非為此,在缭繞的水霧間,他竟一剎那生出了還在天庭的錯覺,那一瞬間看見的仿佛不是人間的帝王,而是九天之上無心無情司掌天規的正法天神。
在荀未殘餘的記憶中,他只見過那位神明寥寥幾面,無一不是遙遙一眼便被那人身上冷淡威壓的氣勢震得退避三舍,別說亵玩了,諒是遠觀天庭都找不出幾個有此能耐。
念及此,他心中有一個疑問實在是憋不住。既是無心無情冷血鐵腕,一切唯天規是從,他怎麽會知法犯法,得此亡國之君一劫呢?荀未失去大半記憶,連自己是犯了什麽事兒都不記得,自然也不無從知曉答案,他拼湊寥寥無幾的記憶碎片,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但,就是方才那一眼,他卻也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殷長煥的目光裏,硬要說的話,似乎是比以前多了什麽東西。也許是今世為人,肉`體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了?可是為什麽盯着他,難不成他剛才反駁他揭露他的陰謀惹得皇帝不高興了?
荀未心中簡直以頭搶地,就算再世為人又怎樣?還是一個德行,只知道閉着嘴陰沉沉地瞧人,猜不透啊猜不透。
他使勁皺了皺眉,努力鼓勵自己擡起頭來,神色嚴肅:“陛下?”
殷長煥觸到他的目光,不閃不避,直直看回去,道:“朕記得很清楚,十幾年前初見太傅起,先生便是這副模樣了。”
荀未無奈了,這話題怎麽繞不過去了?難不成皇帝陛下今日是非要問出他維持容顏的法子嗎?年紀輕輕的整天都想些什麽呢。
殷長煥自然不是想些這種有的沒的,但他嚴肅臉下想的事跟這個比也實在好不到哪裏去。他只是隔着重重水霧見那人,忽然就想起一件陳年舊事來。
那人在雨中撐着傘遙遙望來的身影,那時也是這般被雨勢沖淡得模糊,穿着青衫好似雨中一杆翠竹,越摧折眉目越清晰,雨聲淅淅瀝瀝長短可聞。幼時的他跪在雨中淋得濕透,擡眼見他也是如今一般神情,皺着眉,神色卻有些無奈和溫潤,仿佛傳說中的谪仙或某種靈性的精怪。
自那年起一記便是十幾年,本以為會沖淡在記憶中,卻不想那人容色半分未曾改換,回憶中的神情反倒越勾勒清晰。有時殷長煥見他在眼前,會電光火石閃過些念頭:
荀未此人,是否果真是傳說中的什麽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