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奸臣(三)

殷長煥有時冷眼瞧見朝中結黨,會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老師,等他再想緬懷一下師恩的時候,就會陷入一種名叫腦袋空白的狀态,因為,他實在想不出,那位朝中呼風喚雨的太傅,當年究竟都教了他們什麽……

荀未只在第一天将他們日後需要讀的所有書都列出來,從不領讀也從不監督,至于若心生疑問,荀太傅如此回答:“心中有疑,皆因書讀得還不夠,一切答案在向書中求解答之時自可解,不必來問我。”

憑此故作高深的程度,足見此人當年是怎麽靠着一張嘴忽悠着先帝走到這個位置的。就連渾身是刺的賢王當年與殷長煥一同受教時都被荀未唬得一愣一愣的,一面暗暗同這位哥哥較着勁,憋着問題不問,卯足了勁狂看書,讀得一頭霧水暈頭轉向,活像是被洗腦了似的,由着荀未在一旁抖腿清閑。日後他對荀太傅相看兩厭,估計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小時候這部分差點被養成書呆子的經歷。

而殷長煥打小起冷靜得過頭,說白了,有點寡情,他輕易不形成對一個人的固定印象。安安靜靜讀書雖說對他的胃口,他卻也未必把荀未的話奉為圭臬。或者說,他的圭臬自在自己心中,一切的事物到他那裏都似乎都先經過了這把尺度精準的衡量,才形成自己的判斷,更要命的是,他有了什麽判斷,你絕對無法從他面上神情中辨別出半分。

若是荀未知道他心中其實是這麽個彎彎繞繞,必得先啪一聲下跪道:“不愧是正法之神!”然後再負荊請罪:“當年忽悠您是我不對!”可惜他這方面神經粗大,當年見倆小孩乖乖自己看書,面上慈愛地笑呵呵,私底下樂得清閑。

在殷長煥那裏,朝中掌權的荀太傅,讀書時院中石凳上那個遙遙的背影,還有寥寥無幾風輕雲淡的話語,像是預備好了的各色水墨,擺在空白的畫卷邊,而他尚且謹慎地未着一筆,只等窺見那人層層身份下真實的那一瞬。直到那個大雨天,他才驀然濺下第一滴墨。

殷長煥回過神來,見荀未仍皺眉望着自己:“陛下?”

他看着他淡淡道:“朕記得很清楚,十幾年前初見太傅起,先生便是這副模樣了。”

荀未眉皺深了一瞬,又很快變成了無可奈何的神情。

“陛下若一定要問出個究竟來,臣只能實話實說,這張臉并非是用了什麽妖邪之術保存,只是臣從前家境貧寒,往山中拾柴時誤食了某種毒草,無錢就醫,幸留得一條命。這約是副作用,還有其他什麽影響臣暫不知。勸陛下若想尋此草,還需三思。”

荀未面不改色,瞎話順手拈來,反正他“父母雙亡”,死無對證。殷長煥聽罷倒是頓了一下:“朕倒是聽說過太傅年輕時生活困窘,不想竟至如此地步。”

不等荀未開口,又道:“既是有毒,雖已過去多年,還是早請太醫診斷的好。”

荀未越聽越覺得他有種要沒完沒了的架勢,只得先應承下來。又天南地北閑扯了幾句,看着是時候了,他再行禮道:“陛下,估摸着天色将晚,臣便不打擾,先行告退了。”

殷長煥沒作聲,垂眸盯着他,半晌才說:“太傅似乎每次見朕都不願久留,不是百般推拒,就是匆匆離去,”他從躺椅上站起來,在荀未身旁慢悠悠踱了半圈,方道:“朕有那麽可怕?”

荀未光聽着他這種語氣冷汗就一層一層下來了,更別說這人說話就好好說吧,還非靠那麽近做什麽!他這寥寥數語在荀未心中已經自動轉化成“你不做虧心事,怕什麽鬼敲門?”的興師問罪,心說閑聊了這麽久終于進入正題了,要殺要剮倒是給個準話,他現在全身上下也就剩一點骨氣還支撐着不立馬原形畢露了。

殷長煥站他身後,瞧見那玄色官服覆蓋下的肩線繃得越發挺直,那人卻還面無表情道:“陛下威嚴天成,臣心悅誠服,并非躲避,只不過恰好有事在身罷了。”

荀未還等着他繼續刁難,不想身後的人沉默片刻,竟就這樣放過了他。

“罷了,既是先生有事,朕便不多留。”

荀未心裏正舒一口氣,又聽殷長煥道:“還有一事,臨近年關,賢王已告訴朕說今年會回京參加家宴,太傅來時,讓他一讓,莫要再起争執。”

他這一口氣沒落下去又吊起來差點沒給噎死。造孽啊,走了一個又來一個,賢王封地在南方,年年都懶得來京城湊熱鬧,這次回來做什麽?嫌過年不夠熱鬧專門來表演雞飛狗跳嗎?

當着別人皇兄的面,荀未也就忍住了那句破口大罵,只矜持地點一點頭,躬身告退。将出去時,又聽裏面人忽然出聲道:“此處溫泉行宮采引活水,可直接通往護城河,太傅腿寒嚴重時,記得常來。”

荀未疑惑地擡頭望了他一眼,只瞧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一時也不及細思這話意味,禮數周全地應下來,為他關上了門。

殷長煥撐着頭,見外間天光漸暗,京城的冬日風雪呼嘯,夜晚來得及早,幾乎只在轉瞬間。他望着那一點淡薄的光線慢慢消失,目光中幽沉,連燈火也無法照亮。

荀未回到府上,脫了大氅,在跳動的爐火前長籲短嘆。

林文德去給他添熱茶,見狀不由問了一句,荀未心如死灰道:“也沒什麽,不過是魔王的弟弟混世魔王要回來了罷了。”

林文德:“……”

好端端的,這哪來的孽緣啊……

要說起來,賢王當年還少不經事時,有過那麽一段時間對荀未是尊師重道的,可是長大後腦子轉過彎來,親眼見證幼時老師剝下那層溫文爾雅的皮相,露出底下那人人喊打的奸臣本性,就果斷地埋葬了那點扭曲到十萬八千裏的最初世外高人印象,從此與他勢如水火嫉惡如仇,恨不得拿把寶劍上斬昏君下斬佞臣。

是的,斬昏君。荀未本以為賢王陛下閑的沒事做只是對自己這樣,沒想到對他皇兄也是如此一視同仁,活像個炮仗似的,逮誰突突誰。難為殷長煥每次見他弟弟能做到連臉色都不帶變一下,也是非人哉。

一念及此,荀未又想起那個送來的呆呆傻傻的少年,不禁頭疼牙酸一起犯,好生難受。

“林叔,白天那小孩叫什麽來着?”

林文德頓了一下,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小茴。”

“送去後院了嗎?”

“沒呢,您想幹什麽?”

荀未拿杯蓋拂了拂茶面,看着林文德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呵呵一笑:“不做什麽,關愛下小孩罷了。”

小茴已經換了早上被雪濡濕的衣服,沒過多久便跟着下人慢吞吞地走到跟前來。

荀未擱下茶杯,滿臉慈愛沖他招手道:“小茴?來,我問你幾個問題,知道就說,不用怕,知道嗎?”

小茴掀起眼皮來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抽抽鼻子,才說:“哦。”

荀未:“……”

感覺自己才像那個腦子有問題的。

他咳了幾聲,收起笑容,仔細打量了下這小孩,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活像個瓷娃娃,如果也能不像瓷娃娃那麽木就好了……

荀未決定從簡單的來,他慈祥地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六。”

“你知道賢王殿下送你來幹什麽嗎?”

“……”

“不知道?”

“……”

少年用手揪了揪自己袖子上的毛,像是那上面有什麽髒東西似的,揪了一會,又專注地發起呆來。

荀未停下詢問,挫敗地嘆了一口氣。若是小茴是以沉默消極抵抗的話,沒準他實在受不了就把他送回去了。問題是他根本不是不回答問題,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看着都要成佛了似的。

這麽問估計也問不出什麽來,難道賢王就是想通了這一層,才特意送個二愣子過來嗎!問題是這種行為本身也很一言難盡的二啊。

荀未內心沉默了一會,忽然釋然地想到:是了,果然像是賢王那個腦子會做出來的事。

他擺擺手,讓下人把小茴帶下去,心想道:“跟了賢王小孩也挺可憐,送出來了再送回去指不定被虐待一頓呢,大不了擱後院,惹不起躲還不成麽。”

等人都下去了,他才想起來一件事,糟心地捏捏鼻梁,吩咐道:“對了,讓教書的先生……有點耐心,多照看着點……就從最簡單的識字開始罷……”

夜晚荀未照例站在月下,靜氣凝神,他如今法力微薄,除了容顏不改基本上與凡人無異。唯有在夜間時可以借月華助力與天庭溝通,只是從未得到過回應。他都懷疑天庭是不是把這檔子事給忘記了。

當初他領命下界時,曾委婉地表示自己或許并不能勝任如此重要的工作,負責把他丢下來的鏡仙笑呵呵保證道:“不會的,天命不可違,天說他哪天亡國就是哪天,不會有半刻差誤。到時就算你一時心慈手軟,也會自會再派人下去幫忙的,閣下不必如此憂心。”

雖說如此,但現在他怠工怠得就差兩腿一伸什麽也不管了,還是連傳說中那位幫手的影也沒見着,眼看着任務是要完成不了了,有時他甚至會自暴自棄地想,當畜生就當畜生吧,雖然沒有當神仙舒服,但是說不定比當人好過呢。

林文德走出來,見他愁眉苦臉,替他披了件大氅,又忍不住念念叨叨說:“大人明早還要上朝,這麽冷的天站在這做什麽?您倒是會說人小茴呆呆的,您自己也不是?”

這句叮囑本來是沒什麽,最多深意也不過拿他和傻子比罷了。荀未卻聽得心裏猛地一跳,想起早上聽說小茴站在雪裏半天不動光望天的事,一個猜測驀然浮上心頭,引得他心裏一陣拔涼。

難道說,那可能,或許,也會是某種奇特的通信方式?

荀未頓時感受到了什麽叫心如死灰——上面來的朋友,你不會,是個二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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