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朝堂(一)

荀未第二天上朝時,整個人正處于精神極端亢奮和肉`體極端疲憊的矛盾中,他經歷昨晚一事的點醒,驀然意識到天庭的來客也許不像他想的那樣,某一天翩翩地飄到他家庭院伸出友善的援手。而是沒準早就像他一樣,默默地埋伏在了普通人中。

這麽一想,他就立馬陷入了一種看誰誰可疑的狀态,早上林文德送他出門時也不能幸免,無辜地收到了一串狐疑的瞪視。

上了早朝更是要命。來來往往的朝中大小官員,無論是有事沒事的,都會向他行個禮,随口寒暄兩句,像是頭上頂着幾個大字“我就是那個奸細”一樣挨個兒在他面前晃了一圈。荀未勉強禮數周全地沖每人都淡淡點了點頭,心裏已經把那個裝神弄鬼的同僚摁着打了一頓。

正精神不濟間,忽得聽見身邊有人聲音關切地問了一句:“大人臉色不好,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荀未一聽見這聲音便心裏一個激靈,心想重點懷疑對象來了!

他在朝為官的這二十年,碰見的形形色色的官員,主要分四類,一類是極盡阿谀奉承之能,全都被荀未偷偷記在小冊子上的人,一類是對他深惡痛絕,每天都在用生命和他作鬥争,連路上見着了都忍不住抓花他那張臉的人,這類人荀未心裏敬佩,遇到了則是能躲就躲;還有一類對他視而不見,畏而遠之。這一類人朝中占大多數,畢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堵上自己全副身家九族性命,來跟一個在朝中呼風喚雨的帝師對着幹,但也不願意違背自己心中的忠義,只好取中庸之道,但私底下恐怕也是唾棄他的。

這剩下的一類,是專門為一個人分出來的,正是面前這位柔聲細語的禮部尚書——沈崇儀。

跟荀未這把老氣橫秋的老骨頭不同,沈崇儀是個俊俏的小青年,堪稱朝中一枝花,只不過,這枝花是朵奇葩罷了。沈崇儀家世背景一般,父母皆是江南布衣平民出身,在讀書上卻天資聰穎,是上一屆方金榜題名登堂入室的狀元郎。

只是這位狀元郎的性格實在是……軟出了水。荀未從天上到地下,就沒見過脾氣這麽好的人。之所以說他可疑,是因為他對荀未這等奸臣既不唾棄也不敵視,寒暄說笑,相處如常,甚至還會常常像剛才那般送來春風般溫暖的關懷。

這種事若是換個人來做,荀未一準起一身雞皮疙瘩,蹦三下掉一地的那種。可是沈崇儀做來,卻并不會令人覺得他心中別有所圖或是表裏不一,只能說他的确就是那種性子,江南水鄉裏養出來的,溫溫和和不急不躁的,對誰都是如此,自然也沒法跟谄媚沾邊。

荀未曾以為他這種性子必然在官場吃虧,可是沈崇儀此人脾氣還能好得很有原則,不卑不亢,也是令人折服,尤其跟仁義禮智信沾邊的,簡直比荀未這種老古董還頑固。他其實一直都覺得像沈崇儀他們這種讀書人——讀書讀到狀元之類階段的,縱使明面上看顯不出來,內裏也一定早就讀書讀壞了腦子,有種別具一格的呆氣。

後來荀未思來想去,終于難以忍受地給沈崇儀單獨劃出一類,日後不論做畜生還是做回神仙,謹以此紀念曾經遇見的一位上天入地難尋的奇葩。

但是現在他回想過去種種,猛然驚醒,這等奇人怎麽會是個普通人呢,他真是太天真了。

此刻見到沈崇儀,他只想過去給他一個虎撲,然後再摁在地上揍一頓,都這麽久了啊!大家都是同鄉的,不好好表明身份,整什麽幺蛾子!

沈崇儀沐浴着他熾熱的目光,依然保持微笑的表情上仿佛冒出了一個問號。

荀未見狀恢複肅容,但他自覺已經用神情表達出了“不用裝了,我已經看透你了”的意思,當下只搖頭道:“我無妨,勞大人憂心。”接着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注視着他。

沈崇儀頭頂上的問號仿佛又大了一圈。

他為人處世雖然溫和,卻也不屬于特別能聊天的那種,大多數時候扮演在一旁認真聆聽的角色,在每一次冷場的時候真摯地說些“你說的真對”這類救人于危難之中的話。當下只好笑笑,搜腸刮肚地沒話找話:“大人要注意休息呀……對了,聽說今科狀元今日将從地方回京城來述職了,下官欽羨良久,只是當日宣榜時有事在身,未能一見,這次想邀他一起茶樓小會,太傅大人可要一起來?”

荀未:“……”

他也算是比較了解沈崇儀心裏一些奇怪的原則了,他這人眼看着談話陷入僵局時便會不甚明顯地緊張起來,接着就會沒話找話似的把自己接下來的計劃和盤托出,并且不受控制地邀請對方跟他一起做,完全不看事件和對象。

比如此刻,這兩個書呆子去喝茶,拉上他做什麽!再說沈崇儀自己也是狀元啊,欽羨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後生算是哪門子事?

荀未眼瞅着就要張嘴拒絕了,看着沈崇儀真誠的目光卻又猶疑了一下。

倘若沈崇儀并不是那個天庭來的幫手,那麽他做的一切就是出自一種自發的善意,即使這份善意只是他自己對內心某些原則的遵循,那也夠荀未感動好一陣子了。在人間呆久了,越發覺得赤子之心何其難得,說白了,他有點拒絕不了這個老好人。

正猶豫間,忽聽見身後有人笑道:“喝茶好得很,二位大人若不介意,可否加下官一個?”

荀未回過頭去,見面前站着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輕人,色若桃花,笑意也是盈盈,眼角下甚至還有一顆朱紅淚痣,看着不該穿這麽板正的朝服,而像可以随時摸出一把折扇來招搖過市的公子哥。

荀未腦中飛快的過了一遍,确定自己沒有見過如此騷包又熱愛拿架子的人。但那張臉卻莫名有股熟識感,仿佛在哪有過一面之緣,人間該是不會,難不成又是天庭的來客?

好端端又多一個懷疑對象,荀未只覺得腦仁都隐隐作痛起來,于是只默不作聲。不想沈崇儀聽見聲音先是微楞,接着反應過來,立即拿出一視同仁的熱情笑道:“遠亭?你也想來……自然可以啊。”

被稱作遠亭的年輕人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了聲多謝。

荀未郁悶地看向沈崇儀,什麽叫也,我答應你了嗎就“也”?

沈崇儀自動把他的目光理解成“沈大人請幫我引薦一下”,畢竟要和一個不認識的人去喝茶,也不能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于是連忙拉過那年輕人熱心介紹道:“荀大人,這位是下官在禮部的同僚,方入朝的,姓晏名離,遠亭是字,我們平日裏随意叫慣了……”又向晏離道:“這位……太傅大人,朝中人盡皆知,我便不多舌了。”

晏離向他拱手道:“荀大人。”

荀未點了點頭,道:“二位,在下下朝後恐怕還有事,就不……”

晏離道:“對了,聽聞荀大人家鄉在淮南宿州?”

荀未:“……不錯。今日之約我就不……”

晏離笑道:“好巧,我也是淮南的,這麽說來,倒是與大人同鄉。”

荀未:“……”

第一,能不能不要打斷他講話,身為帝師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說話被哽住的體驗了,他一點也不懷念。第二,攀親帶故也不帶這樣的吧晏大人!你知道淮南有多大嗎你就同鄉!

荀未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裏有一點驚訝。以他多年混跡官場,看過形形色色的人的經驗來說,這個晏離乍一眼看去便絕不會是他分類中谄媚派那一類的。

和沈崇儀不同,這種人縱然常常言語帶笑,卻會給人鋒芒畢露之感,就像一把精致的匕首,美則美矣,靠近卻有刺傷之險。他們興許面上嘴裏謙遜有禮,但內心一定是極端自傲,別說是荀未,估計連皇帝殷長煥也沒服氣過。

故而晏離主動上來攀談時他不由有種被高傲的貓蹭了的感覺,一邊為難着不知道把這只貓分在哪類好,一邊又謹防着它蹭的好好的下一秒上來就是一爪子。

沈崇儀站在一旁,像是完全沒意識到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兀自微笑點頭道:“二位願意來實乃下官榮幸,現在只用去問問今科狀元大人的行程了。”

荀未和晏離兩人同時一怔,道:“你還沒問過狀元本人?”

沈崇儀笑答:“沒啊。”

荀未:“……”

晏離:“……”

所以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他居然也拉了兩個人跟着一起跳坑,沈大人,這思維可真是一言難盡……

眼看二人神色各異,沈崇儀好心安慰道:“無妨,他若不來,就我們三人也行。”

荀未內心道就他們三個疑似非常人湊一塊才恐怖啊,不來一個正常人中和一下怎麽得了。不過,眼看着是拒絕不掉了,只好露出個苦笑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正說着,忽然感覺大殿上漸漸安靜了下來,荀未擡頭一看,直面了個更大的驚吓。殷長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在了他那把巨大的雕龍鑲金的龍椅上,一臉漠然地撐着臉看着階下的文武百官。

看方向,似乎還是朝這裏盯着的。荀未被他看得脊背一陣發毛,連忙收了笑,肅容站到前排去。

以往皇帝進來前都會有宦官清嗓喊一聲噤聲,雖然時間不長,也足夠衆人各自拾掇好準備面聖了。今日不只是突擊檢查還是怎的,殷長煥看着都在那坐了好久了才被發現已經來了。

果然還是沒有後宮的錯吧,只有沒有女人的男人才能起的這麽早啊!

荀未腦內一邊飛速地閃過一些亂七八糟不着邊際的念頭,一邊回想着自己方才可有什麽不妥,惹得皇帝盯視良久。

實在不是他多心,本朝最忌之一就是結黨營私,他單獨一個大奸臣就已經夠麻煩了,要是還四處拉小夥伴,皇帝估計都忍他不到過完年。其實他自己倒是無所謂,要麽任務完成回到天庭,要麽完不成去做畜生經歷天劫之苦,要麽就是在完成之前就被皇帝拖出去斬了……可是,卻不能拉沈崇儀他們下水。畢竟凡人生命雖脆弱而短暫,卻是連神也沒有資格剝奪的。

他正吾日百省吾身中,卻聽殷長煥在座上淡淡開口了:“昨日八百裏加急,西北戰事僵持,諸位愛卿可有什麽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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