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堂(二)

當今天下亂世,本朝偏安一隅,四面虎狼環飼,其中以西北關外尤甚。在中原戰亂紛飛的,西北各部族也跟着雞飛狗跳,其中異軍突起的一支不僅統一了西北,還仿漢人建制,建立了足以抗衡的的帝國。

此時中原諸侯割據也由殷長煥的先祖一手終結,雙方勢均力敵,訂下和約,百年不相互犯。到殷長煥這一代,本朝的家業已經被前幾代昏君敗得差不多了,先帝日夜勤政也沒能力挽狂瀾,一身積勞成疾,無奈大業未成便魂歸天際,這治了一半的家國重擔只好落在了當時還是個愣頭青的殷長煥頭上。

在那之前內有皇子兄弟相殘,外有蠻族虎視眈眈,朝中一片動蕩,荀未無奈親身上陣,手攬大權,鎮壓四方,一時權勢滔天,衆朝臣望塵莫及。彼時太子已經成為奪嫡的犧牲品,排除那些歪瓜裂棗敗家子,呼聲最高的便是四皇子殷長煥和五皇子殷長煊,其中五皇子似乎在朝中所得的支持要略勝一籌。

之所以會這樣,要怪就怪殷長煥那不愛顯山露水的性子。幼時諸皇子湊在一塊時他便顯現出一種早熟,具體表現為一種由內而外從頭到腳的蔑視,既不屑于相争,也懶得顯擺自己,更何況生母家世背景低微,故而最耀眼的反而是五皇子殷長煊。荀未昔時在一旁看着都要急得頭上冒煙,每回先帝問些什麽,五皇子一臉積極地搶着回答的時候,他就能看到殷長煥那張早就知道答案的臉上寫滿了無聊。

殿下!咱能走點心嗎!你這個樣子連皇帝都當不上還當什麽亡國之君啊!

他每每無奈之下只好親自出手,在先帝面前刻意問些難度極大的問題,也顧不上五皇子一臉哽住的表情,目光含着深深的鼓勵和期待看着殷長煥。也許是他這目光太滲人,殷長煥每回觸到了以後都會稍稍坐正一點,表明自己已經端正了态度,算是勉強回應他的期待,然後輕描淡寫地把答案說出來,最後謙遜地表示都是先生教得好。

但他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忘了,他與五皇子殷長煊都是荀未教,既然他答得出,五皇子卻答不出,又說是老師教得好,這不是打殷長煊的臉麽。荀未現在回想起來才恍然大悟,賢王對他的仇視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突然形成的,原來當初為了殷長煥他早把賢王得罪透了,居然到現在才回過味來。

只是殷長煥這小子也就他在場時勉強表現出一點鬥志了,他不在時,比如去西郊圍獵的時候,別人都獵些飛禽走獸來讨先帝開心,他老人家拿着弓在溪邊睡了一覺,還是清點人數時先帝派宦官去找才發現。荀未聽到的時候簡直要被他氣得吐血,心裏自暴自棄地想愛咋咋地吧,這還真是皇帝不急那啥急。

直到後來先帝病逝,皇子争奪皇位時,他才發現殷長煥早已默不作聲地做好了所有準備,不僅招攬了朝中将近半數大臣,甚至有陣子把手都伸到了他身上,連太傅府都有他安插的人。一路斬妖除魔,直面最終對手五皇子殷長煊。

最後結果不言而喻,五皇子成了當今賢王,嫌天嫌地嫌荀未,殷長煥登基繼位,重振朝綱。荀未這才捋清前後因果。

他意識到,殷長煥此人也許幼時不僅早慧,甚至自那時起便懂得隐藏鋒芒,避免成為衆矢之的,否則以他生母家世如此低微,還像背景顯赫的殷長煊一般鋒芒畢露,恐怕早就被善妒的哪位皇子随手除去了。他并非無意皇位,而是不動聲色,步步為營,沉默時絕不引起任何人注意,輪到他出手,卻是保證一擊必勝,冠壓群雄,朝野上下皆為之震動。

如此看來,當初荀未硬是要他在先帝面前顯擺自己才智驚人,完全是毀壞了他斂藏鋒芒的原則,難為他還能次次都無奈地遷就荀未那顆恨鐵不成鋼的為師心,雖說荀未這好心反而差點壞了事就是。

荀未一念及此不由難得有種愧為人師的羞慚感,又埋怨殷長煥不想說就不說了吧,理他幹什麽,難道他當時的目光真有那麽熱切到不容忽視嗎……

幸而他有個挽救的機會,那便是殷長煥與五皇子對峙時,朝中所有的眼睛都在等着荀太傅站隊,基本上以他的權勢是一站定乾坤。當時人脈上自然是五皇子勝,可是雄才大略上荀未果斷相信殷長煥完勝他那個叽喳毛躁的弟弟,不必說,他自然是選殷長煥。

至此朝野上下亂局始定,中原進入殷長煥治下的四年的長治久安中,可此時,西北卻不平靜。

西北新王登基,公然撕毀和約,屢屢在邊境挑事,殷長煥政局初定,不能撕破面子痛快打一場,只能先安定西北流民,再暗地裏加強抽調禁軍加強軍務,而那西北王也只是在試探深淺,尚不敢放手一戰。故而西北戰事雖然屢屢危急,卻也還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卻不知此次百裏加急,究竟是到了什麽地步?

殷長煥那句話說完,朝中便一片寂靜,多數人都想到了這一層,臉色沉重。只是這邊境問題自建國初始就存在了,百年來尚未解決,如今又有誰能提出什麽好辦法。

一時間朝堂上不僅陷入沉默,而且人人自危,生怕皇帝問到自己頭上來,

殷長煥本也不期望朝中有人能解答,只有一件事他十分在意。

他正要開口,忽然有一人出列道:“陛下,臣有一事,容禀。”

他這一下打破了沉默,一時間視線彙聚,紛紛往那位主動開口的勇士身上望去。荀未因為站在最前排,幾乎可以說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聽見聲音約莫就在他身後不遠,卻不能跟着衆人一樣大大咧咧毫無形象地探脖子去看,心裏都快被滿溢的好奇心憋死了。

要知道,殷長煥此人雖然沒明說過,但只要是個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他有多厭煩早朝時無意義的你來我往明槍暗鬥,只要說話超過半刻還沒到重點或者毫無用處,便能得到皇帝陛下親賞和善的目光一枚,和一點滾回老家的棺材本。

有人出列背鍋了,朝堂上有人松氣,有人看戲。荀未卻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畢竟他連說話的是何方神聖都不知道。只在一點騷動間聽見有人低聲道:“這不是狀元郎嗎?聽聞主動要求去了邊關,怎的今日回來了?”

荀未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勇士就是今科狀元!沈崇儀要約會的那位後生!不愧是獲得同一殊榮的書呆子,皇帝今天一看就心情奇差居然還是擋不住他勇往直前的步伐,可敬可敬。

殷長煥一看就心情極差的臉上其實只是淡淡的神色如常,頂多目光中多了點居高臨下的冷淡,他動動嘴唇,吐出一字:“講。”

狀元郎道:“有,奸細。”

荀未:“……”

衆人:“……”

雖然皇帝陛下禁止長篇累牍,但這也太簡略了吧?!前因後果呢,過程細節呢?皇帝可以只說一個講字那是因為他今天心情不好,平時都是“愛卿請講”的!別的不學好這個學他做什麽!

估計朝中很多人和荀未一樣,心裏已經在為他念經超度了。

皇帝尚未表态,荀未不确定他是不是被這個比自己講話還少的說話方式震驚了。他多少是有點幸災樂禍的,當時就很想擡頭去看一下殷長煥的表情,幸好努力壓制住了。

所有人都被這三個字震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卻聽見有個聲音帶點無奈道:“陛下恕罪,程大人此言非虛,他今日方從邊關小鎮考察回京述職,邊帥親口所說恐是有人洩露邊關圖紙導致此次失捷,故程大人有此言,望陛下明察。”

荀未聽這聲音響起便是一怔,一時沒忍住回了頭。

正是沈崇儀。

而那位傳說中的狀元郎是個面無表情的年輕人,穿着一絲不茍的朝服,攏着袖子,那冷淡中帶點無趣,無趣中飽含漠然的神情怎麽看都那麽熟悉,完全像是皇帝陛下親傳的。

他和沈崇儀并排站着,後者一臉早知如此的無奈。觸碰到荀未的目光,沖他苦笑了一下。

荀未投去了一個疑問的眼神,主要是問他怎麽知道那位程大人想說什麽,以及他們兩個什麽時候勾搭到一起去的。

沈崇儀的這種理解能力一向差到令人發指,也不知道理解成了什麽,沖他堅定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繼續堅定地搖了兩下。

荀未:“……”

他回過頭,決定不再管這個爛攤子,卻發現皇帝的視線似乎剛從他身上移走,不由身子一僵,立刻板正地站好,繃起嘴角,一動都不敢動。

殷長煥轉了兩圈手上的扳指,方緩緩道:“不錯,朕方才正要提起此事,沈愛卿所言非虛。只是奸細之事不可妄斷,諸卿可有什麽別的看法?”

話音落下,朝中一片騷動。荀未也顧不上程大人被打臉,當下埋頭琢磨起來。

若是此次失捷果真與邊關圖紙被洩有關,那也該是鎮守邊關的某位将帥或兵士有嫌疑,殷長煥卻将此事在朝堂上提起,以他的性格,絕不說無意義的話,也絕不做無用的事,難道此事別有深意?

荀未驀地想到一種可能性,念頭不由一滞。圖紙不只守邊将士有,朝中重臣也未必拿不到,何況,殷長煥為削弱将領軍權,經常調換主将或是更換禁軍與邊關兵士,這要是找起來,無異于大海撈針,而且能同敵方暗通款曲到這個地步,絕不會是單個雜魚兵做得到的事。皇帝不知出于什麽心态否定掉了程大人“有奸細”的看法,但他心口不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管他嘴上說什麽,心裏一定明鏡似的透亮,沒準已經在琢磨起怎麽把叛徒逮現行了。

想到這裏,荀未心裏猛地湧上一陣危機感。又到了這種抓米蟲的時刻,想都不用想他在皇帝那裏肯定是第一個被懷疑的!

難道說皇帝早朝時一聲不響地進殿,又盯了他那麽久就是因為這個?

荀未驀然心中一陣悲憤——

這鍋,到底誰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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