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宇瓊樓(一)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沈崇儀端起杯子,剛湊到嘴邊,忽然皺了一下眉,“怎麽是酒?有茶麽?”
荀未面無表情地推開一個柔弱無骨般黏上來的女子,道:“依在下拙見,這地方恐怕沒有茶。”
“為何?”沈崇儀疑惑道,接着他禮貌地對試圖給他添酒的女子道:“多謝姑娘,不用了,有茶嗎?沒有的話白水也可以,話說太多嘴有點幹……說起來,你們覺不覺得服侍的人有點太多了?怎麽都是姑娘,這家店沒有小二嗎?”
荀未道:“這恐怕要問晏大人。”
晏離左右腿上各坐了一個,聽見後無辜地眨眨眼:“嗯?問我什麽?”
程大人用仿佛大師坐化一般的姿勢坐在一旁,在群魔亂舞中閉目鎮靜道:“阿彌,陀佛。”
荀未:“……”
他目光環視了一番圍坐在一桌被包裹在香粉紅袖中的三人,嘆口氣道:“沈大人,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沈崇儀:“?”
“不是酒樓嗎?”
荀未道:“程大人,告訴他。”
程奉:“阿彌,陀佛。”
荀未:“……那晏大人來。”
晏離笑道:“好,那我們得先把沈大人按住,別讓他跑了。”
荀未冷笑道:“是得把他按住,以防待會他蹦起來胖揍你一頓。”
四個人坐在莺莺燕燕的女兒堆裏面面相觑,過了一會,沈崇儀意識到了什麽似的,手忽然抖起來:“這不會是……不會是……”
荀未望天花板長嘆:“你完了晏大人,他反應過來了。”
晏離忍住笑道:“沈大人鎮靜,哎,別跑啊。”
幾個女孩兒上去把跳起來的沈崇儀團團圍住,拿手絹捂着嘴偷笑,沈崇儀只覺得看哪都不對,空氣裏浮動的脂粉香氣快把他腦子都熏暈了,慌不擇路間又被晏離扯回席間。
程奉盤坐在一旁巋然不動,像一尊活佛似的。荀未以手扶額,耳邊充斥着銀鈴般的嘻聲笑語,心下頭疼地估算這麽一趟下來他又給鬧得折了多少壽。
一切要從四個時辰前說起。
殷長煥那句話問完,朝堂便意料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勇往直前的程大人被皇帝當衆打臉以後也不再吭聲。衆人心中都明白,皇帝有時候在朝堂上詢問意見不過是走走樣子罷了。
你說一大堆,他看着聽得很認真,完了以後還會誇獎“愛卿所言極是”,回頭就立馬忘了個幹幹淨淨,自己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當然,實在很有建樹他也會用作參考,但那種情況少得按年出現就是了。
他這毛病說好聽了叫不為讒言所動,說難聽了,就是太過獨斷專行,只手遮天,所有事都一手掌控,不容他人置喙。荀未估摸着這是在天庭時司掌天規的後遺症,所有的計量只要自己心中有數就好,完全不考慮別人是否理解,而且一旦認了死理,八匹馬都拉不回來。難怪要下凡遭此一劫。
幸而他大多數情況下的判斷經事實證明,都是正确的,錯誤的時候……暫時沒有。否則照這麽個專斷法,都壓根用不着荀未下來一趟禍國殃民。
畢竟對于一個永遠只用理性衡量一切的人,或者說是神來說,也許的确比困苦于七情六欲中的凡人要更清醒和冷靜。荀未簡直難以想象殷長煥若是屈服于感性會是個什麽樣子。
早朝散後皇帝留了兵部尚書和幾位責任連帶的倒黴鬼繼續挪地方議事。荀未思忖西北此事過後本朝必然加重軍務防備,敵軍也不會選這時再來進犯,也就是說,又能恢複一陣先前的平衡狀态。但朝廷此次失利是板上釘釘的事,更別提又爆出了朝中有敵國奸細,恐怕殷長煥得焦頭爛額一段時間了。
荀未很淡定,倒也沒有什麽幸災樂禍之感,畢竟他自己的處境也算不得有多好。想到要應付面前這三個人就已經眼前一片暗淡了。
先前以為好歹那位程大人可以是個正常人的想法是在太天真了,他在朝上石破驚天的三個字已經打破了荀未所有的僥幸的期盼。程大人十分争氣,非人哉的程度完勝前二位大人。
程奉,今科狀元,話少而獨特,堅決不說長句,堅決一次性往外蹦不出十個字。荀未都要懷疑他爹媽生他出來時會不會被這種呱一聲頓一下的哭法吓暈過去。就這樣也通過殿試當了狀元,殷長煥當時是在打瞌睡嗎!
這個暫且不提,關于沈大人是受了怎樣的刺激才會去欽羨這樣一個後生,在三人被晏大人坑蒙拐騙到玉宇瓊樓,也就是傳說中的青樓後,由尚未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裏的沈大人親自進行解惑。
據沈崇儀所說,原來他當時改到了程奉的題卷,出于書呆子間的惺惺相惜,一時大為驚豔,于是極力向皇帝推薦這等人才。之後程奉主動調往西北,兩人間還有寥寥幾次書信往來,此次西北的諸多事宜便是之前程奉給沈崇儀的書信中提到的。
荀未聽完不由心內贊嘆道,這是何等無聊的一段友誼啊。
依照程奉那種幾乎等同于啞巴的情況,也只有書信裏能好好說話了吧,難為沈崇儀看到真人以後,居然沒有表現出一點與想象不符的落差感。
晏離把他拉回席間,端了一杯酒伸到他嘴邊:“沈大人,不過是尋個地方放松一下,緊張什麽,來,喝口酒壓壓驚。”
沈崇儀誓死不從,一邊掙一邊擺手道:“萬萬不可,京官不可出入煙花之地,晏大人,我看我們還是快點回去……”
他平生第一次踏進這種地方,慌亂得腦子都要轉不動了。當時明明說好的去茶樓,晏離投一票反對,說可以帶他們去更有意思的地方。程奉和荀未棄權,雙雙杵在一邊坐等他倆裁決。沈大人就這點好,無關大事,若有了什麽不同意見,他一定會去遷就對方,化異為同。
結果,就被拉到這裏來了。
京城的春樓不愧坐落在繁華帝都,獨樹一幟別具一格,完全擯棄了一般春樓膚淺的脂粉氣,已經超凡脫俗到悶頭走的三人沒有一個意識到它邪惡的本質的程度。直到進了個裝飾華美的雅閣,晏離露出早有預謀的微笑,揮揮手招進來了一堆環肥燕瘦巧笑倩兮的女孩子們。
荀未和程奉微微一怔,對視一眼後不約而同地向晏離投去譴責的目光。
沈崇儀最妙,他到這時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只心想端茶送水都是姑娘家來做可怎麽是好。他一路走來見些字畫和簾後緩彈琵琶的歌女,不由感嘆晏大人果然是見多識廣,竟然知道這等風雅之地。
直到這點風雅和身邊姑娘身上的薄紗一樣褪得只剩一層時,他才恍然大悟過來。
交友不慎,這就是血一般的教訓。
晏離還勸:“沈大人,人生得意須盡歡,你不試試怎麽知道?”
荀未心道就你一肚子壞水,試了不就跳進坑了嗎。沈崇儀好不容易長成一朵奇葩,被你教成正常人怎麽辦。
他于是挺身而出,淡淡道:“晏大人,今日既然已經壞了規矩,便不去他處,在此地喝幾杯便可,至于這人,還是撤了吧。”
抛去各種可能的隐藏身份,在這裏無論是年紀還是官職都是他最大,諒晏離也不敢拂他面子。
晏大人果然笑着點頭:“啊,既然是荀大人發話,下官不得不從……你們都下去吧。沈大人可以坐回席間了。诶,程大人,不用再念經了。”
程奉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沈崇儀一臉劫後餘生的驚險神情:“方才真是丢臉,諸位見笑,”又由衷道:“多謝荀大人。”
荀未道:“不必。”
晏離端起酒杯對他說:“那下官敬您一杯?”
荀未心說這是個什麽情況,他把炮火引導自己身上來了不成?這個晏離怎麽跟個刺兒球似的逮誰紮誰,還沒賢王那個炮仗有原則。
他很少吃人界的食物,雖說也沒什麽壞處,但對他來說只不過是沒有必要罷了。至于酒,他頂多是初下界時舔過一筷子尖那麽多,咂巴了兩下感覺實在比玉露瓊漿差得多,便再也沒有喝過。反正通常酒宴上他說一句以茶代酒也不會有人強迫他非喝一杯,唯一有着這個資格的是殷長煥,但後者顯然不是這麽無聊的人。
這種情況他也大可拒絕掉,但方才替沈崇儀說話時已經說了要喝幾杯,何況這地方顯然光有金玉在外,也不指望它能真的備着些什麽茶。幾人私聚不比宮廷酒宴,要他幹坐着看別人喝未免尴尬。
荀未估摸着随便來一兩杯也沒什麽大事,他不記得自己在天庭時的酒量,憑借一種謎之自信想道:“應該還不錯吧。”
于是他寵辱不驚地端起酒杯:“請。”
一杯酒下肚後,他心想,還成,再來十杯都不是事兒。
沈崇儀狼心狗肺地上來恩将仇報:“荀大人,下官也敬你一杯。”
荀未:“唔。”
程奉不湊這個熱鬧,他端起酒杯,一臉嚴肅地瞅了兩眼後,拿嘴唇抿了一點,接着就立馬閉緊嘴巴,把酒杯擱到了一旁。
荀未心想慫,太慫了,你看我。于是他又喝了一杯,忽然覺得頭一沉,眼前放煙花似的,腦袋裏還跟着帶響聲。
晏離呵呵一笑,嘲諷臉一分為三道重影,打擊能力大大加強,他道:“荀大人,沒事吧?”
荀未死鴨子嘴硬道:“沒什麽,就是覺得有點,悶……你們自便,我出去,透透氣。”
他迷瞪地站起來,強做身形穩健狀沖着雅閣的門口走去。一出門就支撐不住腳步虛浮起來,腦子是還清醒,就是暈得慌,像是剛駕了一塊瘋掉的雲在天上地下竄了幾個來回一樣……
荀未跌跌撞撞往外走,一不留神,猛地撞到了一個人身上。